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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出世篇 第二十六回 半闕瀟湘靈犀通4 文 / 慕陽

    一場劇變就此結束。峨嵋弟子埋葬死者,醫治傷者,人人滿懷悲楚,不知何時方能撫平創痛。李鳳歧失去首徒身份,廢掉「定陽針」劍術,被送到普通弟子的房舍調養。昏睡了三天三夜,醒來後大叫大嚷滿嘴胡話,陷入失魂瘋癲的狀態。多虧魔芋大夫悉心治療,攝魂首徒施法安魂,才慢慢的恢復了神智。

    又過了兩個月,李鳳歧身體完全復原,有人帶他去看瀟瀟的墳墓。那地方位處太乙峰後的小荒坳,一?黃土,幾枝野花,孤寂而清白,恰似瀟瀟的一生。李鳳歧佇立墳前,常常幾個時辰紋絲不動。大夥兒只當他沉痛致哀,誰都不去打擾。豈料他腦海翻騰,各種疑思紛至湧現--

    瀟瀟含冤而死,此仇焉能不報?可誰害死了她?又該找誰去報仇?

    妖皇麼?天下妖魔的王者,即便設謀也是對付整個正道。瀟瀟身名低微,妖皇哪會花心思害她?

    花爺爺?處心積慮布下迷局,欺騙瀟瀟那麼多年,臨末還惡口誣陷。但他只是為親人復仇,並非刻意謀害瀟瀟。況且瀟瀟拚死放走花爺爺,顯然要給他活路。自己再將他殺死,瀟瀟九泉之下何以安息?

    是范家父子麼?三個蠢物,讓人家當狗使喚,殺他們只恐玷污神劍。

    五台派何禹山,何兆基,青城派周尚義呢?這些人只關心爭權奪利,瀟瀟是死是活,他們何曾放在意中?

    至於金輪教的番僧,雖然惡貫滿盈,可多半連瀟瀟的名字都不知道,找他們尋仇有什麼意思?

    李鳳歧冥思苦想,忘記了吃飯,忘記了睡覺,始終難以索解。到後來信步遊走,獨自一人在曠野裡徘徊。時間長了,思路逐漸清晰:瀟瀟的死,主因是花爺爺誘她入彀,捲進了正邪紛爭的漩渦;花爺爺之所以那麼做,是因為親人被九幽雪所殺,他要向峨嵋派討還血債;然而,九幽雪為何殺死花爺爺的親人?無非認定它們是妖類,消滅妖孽正是替天行道

    人類與人類,人類與獸類,正邪之分,妖仙之別,生靈之間的偏見與敵視,交織成一張巨大,峨嵋派,齊雲派,何兆基,花爺爺,世外仙客,世俗百姓,統統在這網裡翻騰傾軋,多少瀟瀟那樣無辜生靈被軋成齏粉?

    難怪瀟瀟納悶,做再多的好事,老百信也會害怕她,躲著她。其實偏見早已暗藏心地,如種子般悄悄滋生,時機成熟結出果實,那就叫做「敵意」。天下蒼生彼此對敵,相互殘殺,何嘗不是在品嚐這「果實」的滋味!

    想通了,元兇名字揭曉,卻是「天下蒼生」四字。李鳳歧捧腹狂笑,叫道:「是啊,天下蒼生害了瀟瀟,哈哈哈,我怎麼找天下蒼生報仇!?」

    一朝雪停,李鳳歧仰天清嘯,離開了峨嵋山。從此漂泊天涯,蒼茫大地任意流浪,走累了睡覺,睡醒了喝酒,錢花光了衝進官庫搶金銀,兵丁衙役哪個擋得住?如此穿州過府,沿途豪飲,當地人見他酒資奇豐,無不眼紅心熱。某天遇到個浪蕩潑皮,趁李鳳歧喝醉了,引他到最大的妓院嫖宿,一夜顛鳳倒鸞,花光身上三百兩銀子。出來後李鳳歧意猶未盡,連聲道:「他媽的,早知這般快活,那晚跟瀟瀟成了好事,也不至空擔個『沉迷女色』的虛名。」

    自那天之後,縱酒『淫』樂晝以夜續,日子越過越放蕩,越過越灰暗。李鳳歧往返於床第酒桌之間,如同朽木浮浪,一輩子大概就這麼沉淪下去了。直到有一天,他在安徽休寧縣勾欄裡聽戲,天命的奇變才又忽然降臨

    當時戲台裡演的是《夜奔》,林沖遭高太尉迫害,三番兩次走投無路,無奈之下投奔梁山。李鳳歧摟著兩個美女看戲,一個勁兒發笑,道:「林教頭呀林教頭,老婆教人家逼死,卻盡想委屈偷生,林教頭忍辱功夫舉世無雙,去當和尚才合適呀。」

    次後又演《鴛鴦樓》,武都頭快意恩仇,連殺仇家十五條性命,粉壁題下血字「殺人者,打虎武松是也」。那戲子連唱帶舞,曲腔身段俱為上乘。眾看客如癡如醉,轟天價的喝彩。李鳳歧卻不笑了,望著戲台出神,暗思「我笑林沖怯懦,我又強他幾分?武松敢作敢為,我難道不如戲裡演的假人?」轉念又想「休寧縣緊挨齊雲山,正是齊雲派的地盤。范家老大親手刺死瀟瀟,我不去殺他個滿門橫屍,那才叫沒天理呢!」

    一時殺念陡生,如烈火焚心,酒也不喝了,戲也不看了,向人問明范家住址,立即動身前往。此刻已過酉時,夜色沉沉,幸而范家宅子氣派極大,門前燈火明亮,很容易找到。李鳳歧跳過宅子圍牆,沿迴廊直奔最大那間房子,推開門搜尋。只見丫鬟奶娘扶桌的扶桌,趴凳的趴凳,都在犯困打盹,一名男子仰臥床頭,面容清楚可辨,正是范老英雄的大少爺。

    李鳳歧暗自大笑「得來全不費功夫,豈非天意?這小子睡夢裡受死,太便宜他了。莫若先將他四肢割下,眼睛刺瞎,零零碎碎受幾個月活罪,方稱我心!」又看書桌擺著筆墨,提起來「刷刷刷」幾筆,在那白壁上寫道「行此事者,瀟湘花雨是也!」

    他仰望看不見的蒼穹,心裡說「瀟瀟,你想手刃仇人嗎?我了償你的心願,你的名字將會傳揚天下,讓世人聞風喪膽!」

    默祝完畢,他走近床前,正待手起劍落,忽見范老大面黃肌瘦,氣若游絲,好像得了什麼重病。

    原來那日璇璣峰激鬥,范老大先被李鳳歧劍氣刺中,當即不省人事,抬回家中請名醫搶救,人參鹿血服了好幾十斤,勉強吊住小命。近來傷勢轉危,凶多吉少,華佗復生也沒轍了。范老大乃正房大太太所生,范老英雄就這麼一個嫡子,自然痛斷肝腸,四處燒香許願,求的保命符,鎮魂鎖,避邪囊,神水靈丹,亂七八糟掛滿整個床帳。

    李鳳歧仔細端詳范老大,這人奄奄待斃,活到天亮都難,自己彈彈小指頭,他就嗚呼哀哉,這樣報仇有何意義?李鳳歧大失所望,繼而想到「折磨一個病夫,瀟瀟會同意麼?傳出去污了名頭,旁人還道我們怕了齊雲派。」剎時有了主意,暗道「罷了!先治好這小子的傷,等他傷好了閤家歡慶之時,老子再找范家算賬。武松血濺鴛鴦樓,適逢張都監蔣門神飲酒作樂。看來讓仇家樂極生悲,才算是最痛快的報仇方式。」

    他身為劍仙門頭號高手,驅策劍氣那是駕輕就熟,按住幾處穴道稍加運功,體內劍氣盡數化解。范老大雖仍舊昏迷,但面皮立現血色,呼吸平順許多。李鳳歧掏出魔芋大夫給他的「大易接續丹」,輕輕放在枕頭邊,當作養身調神之藥,隨即飄然離去。

    過了半個多月,估計范老大傷勢已癒,李鳳歧決定一雪大仇。出發前特意換了白色衣衫,存心讓仇家的鮮血濺滿全身。來到范宅前卻傻眼了,只見大門內外鋪陳黑布,香燭繚繞,家丁素服斂容,抬著全羊整豬進出奔走,一副祭祀祖宗的派勢。李鳳歧直犯嘀咕「莫非姓范那小子死了?這排場也不像呀!」找個僻靜的角落翻過牆頭,跳到院內大樹上,睜大眼睛往裡張望。

    只見正堂階前跪滿了人,老少男女都有。兩邊司琴的,司蕭的,司鼓司磬的羅列整齊,的確是祭祀大典的場面。贊禮司儀高喊「樂止,禮成,興!」,眾人叩首起立。范老英雄牽著大兒子,高聲對家人道:「多蒙恩公相救,范家香火得以保全!今後家中四時祭奠,牲享不絕,以謝恩公大德大義!」說話間手指屋內,供桌後豎著大木牌子,上面寫著「恩公瀟湘花雨之神位」。

    李鳳歧眨巴眼睛,好半天才明白過來--那晚救了范老大,忘記擦掉牆上的字跡。范真泰看到「行此事者,瀟湘花雨是也」的留言,只當有位名叫「瀟湘花雨」的義士救了兒子,作了天大的好事。范老英雄感激涕零無以復加,又找不到恩人真身,只得立起神位大禮參拜。

    救治范老大的動機,本想讓他傷好後多受些折磨。歹毒的用心,換來仇人的感恩。李鳳歧既好氣,又好笑,又有些莫名快意。眼望范家老小蹈舞揚塵,范老英雄神態篤誠,大有如夢似幻之感。記得齊雲派抬棺大鬧峨嵋山,范老英雄捶胸頓足,呼天搶地,聲言與妖魔勢不兩立,峨嵋派若是結交妖類,他寧可『自殺』以保「清白」。如此正派的道宗掌門,竟衝著「妖女」的牌位頂禮膜拜。世態萬象,還有比這更離奇的情景麼?

    假如把真相告知范真泰,告訴他崇仰的「恩公」,正是他所痛恨的「妖怪」,這位正人君子該是怎樣的反應?驚愕,羞恥,後悔,痛不欲生,或者又抬出棺材鬧騰,但這次即使真的自盡,怕也沒臉去見范家的列祖列宗了李鳳歧越想越覺有趣,越想越覺滑稽,拚命摀住嘴巴,差點失笑出聲。

    忽然,一個念頭閃過腦海--施恩於仇敵,令其愛憎錯亂,豈非復仇的最高境界?

    當初古墓歷險,瀟瀟數次搭救自己的性命,想到劍仙首徒受了妖怪的恩,羞憤的感覺直如萬箭穿心。這還是獲知實情的後果,倘若象瀟瀟那樣,十多年受恩於花爺爺,最後才發覺對方滿懷歹意,最敬愛的變成最可憎的,那種痛苦又豈是言語所能描述!

    再說花爺爺呢,他恨透了人類,卻自傷身體救治百姓,事後笑道:「世人蠢如牛馬,臨死還感念我的恩德!」讓人感恩戴德走進墳墓,直到陰間才追悔莫及,此計陰損到了極點!又是多麼的絕妙脫俗!

    李鳳歧手按額頭,喃喃道:「這麼好點子,我怎地沒早點想到?」

    剎那間,他豁然開了竅,靈感紛來如醍醐灌頂,一聲長笑,飛身落地,身影隱沒在茫茫人海之中。

    從此之後,李鳳歧的名字逐漸被人淡忘。不知從何時起,塵世間出了位名叫「瀟湘花雨」的神秘人。無論天南海北,貧賤老幼,誰家遭了災,哪個受了難,總會得到「瀟湘花雨」援助。受恩者千千萬萬,誰都沒見過恩人真容。唯有「瀟湘花雨」這個名號,長留世間,深銘人心,接受天下蒼生的敬愛與崇拜。

    而李鳳歧躲在暗處偷笑,眼看人們為「瀟湘花雨」義舉感動流淚,又為無從報恩而倍受煎熬。他就開心的手舞足蹈,幾乎要跳出來大呼:「你們這群蠢貨,知道崇拜的是誰嗎?是你們萬分厭憎的妖精!」

    但他忍住了,不願捅破最後這層窗戶紙。復仇的快意上了癮,貪心越變越大--他要讓世上每個人都領受「瀟湘花雨」恩惠,直至壽終命盡之前才省悟不,死也不讓他們知道!進了墳墓再懊惱去吧,成了鬼魂再痛悔,有個地方專門給人悔悟,比塵世慘酷百倍,那地方叫做地獄。

    行善越多,他越痛恨世人,恨的咬牙切齒,就愈發拚命行善,直至「捨身忘我」的程度。設例而言,假如某個孩子生了重病,需要他的心肝作藥,他也會毫不猶豫的剖腹剜心!

    每當做了好事,他便徹夜狂飲,喝醉了仰望天際,含淚問道:「瀟瀟,我這樣為你報仇,你滿意麼?」

    夜空漆黑,沒有一絲星光,瀟瀟肯定站在那裡,靜靜的微笑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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