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飄飄,和風習習,陽光灑在身上,暖和極了。
天空中鳳凰盤旋,草地上麒麟徜徉。湖水碧波微瀾,漾溢著神奇而柔美的色彩。
一位少年坐在湖邊,兩眼呆呆直視前方。周圍如畫的風景,珍禽異獸,他全然沒有注意,只是如癡如醉的凝望著。
少年前面三尺遠處,有位身穿紫衣的少女正翩翩起舞。只見舞姿輕盈,神采飄逸,清秀絕倫的臉蛋笑意盈盈。光線穿透薄如蟬翅的衣裙,肌膚若隱若現,妙曼的嬌軀令天地萬物也黯然失色。
轉瞬驕陽西沉,皓月當空。少女跳累了,走過來依偎著少年坐下,把頭枕在他膝間,翹起頭衝他微笑。嫵媚的姿勢透著俏皮,目光裡柔情流轉,依稀淚光閃爍,那是女孩子愛到極點時的嬌憨神態。
少年舔舔嘴唇,竭力平定心神,問道:「姑娘,你……你是誰?」
紫衣少女巧笑嫣然,微微張開桃唇,答道:「汪汪!」
少年莫名詫異,又問:「什麼?」
卻見少女低頭俯頸,張嘴朝少年手臂就是一口,咬得他倒吸涼氣,驚叫道:「姑娘這是何意?」
剎那間「汪汪」聲大作。少年猛地睜開眼睛。什麼鳳凰,麒麟,湖水草地,驀地無影無蹤。眼前之物大嘴流涎,赤紅舌頭拖的老長,赫然是條滿身癩瘢的大黃狗。
身後店舖開了門,一名夥計模樣的漢子肩扛門板,瞅著少年,鄙夷道:「管母狗叫姑娘,真是情人眼裡出西施。」
少年站起身,這才明白只是個夢。他搖頭微微歎息,不理夥計的調侃,沿著長街慢慢往前走去。
正值九月晚秋,天邊晨曦微現,灌縣城內霧氣瀰漫。各處市集尚未開張,街巷裡冷冷清清。
少年走了片刻,只覺睡意朦朧,腦海裡總是浮現紫衣少女的身影。不覺間,他來到一座矮腳樓旁,扭頭東張西望,這地方既無當街店舖,也沒惡犬騷擾,於是裹緊破爛衣衫,找個背風的牆角倒頭便睡。
潦倒的人,最大的享受莫過於作美夢。
果然,才剛合眼,少年就感香風繚繞,飄飄然如升入天宮。忽覺面前站著一人,定睛端詳,又是那紫衣少女!笑顏照舊可愛,儀態依然溫柔。這次少年留了意,從頭到腳仔細觀察,發現她每根頭髮絲都清晰可辨,哪兒是夢中幻影,分明是活脫脫的真人啊!
「不會是大黃狗成了妖精,托夢給我吧?」剛冒出這念頭,少年已經後悔不迭,差點扇自己大嘴巴--如此冰清玉潔的女孩,怎能和狗精聯繫起來?
少女拉他手腕,緩緩領他前進。少年舉目四顧,不由大驚失色。原來這是間新婚夫婦的洞房,樑柱雕龍刻鳳,傢俱紅漆閃亮,到處貼滿「喜」字。少年驚喜交集,問道:「今天是咱們成親的日子?」
紫衣少女點點頭,牽他坐到床頭。繡被軟榻,觸手生溫。少女身上散發出縷縷幽香,令人魄醉魂銷。她拉住少年右手,動作輕柔,牽引他伸入自己的褻衣內,往上,再往上,直至胸前……少年登覺指尖柔滑,掌心溫軟如棉。他心頭怦怦狂跳,一陣天旋地轉。
燭花「啪」的閃動,他猛然驚覺,記起最要緊的那句話,忙大聲問道:「姑娘,姑娘,請問你的芳名……」
姑娘還沒回答,當頭「嘩啦」一陣熱湯淋下。少年醒過神,仰頭張望,只見矮腳樓窗戶裡探出個馬臉女人,正拿手絹捂著嘴怪笑。
馬臉女人揚起手中的小木盆,笑道:「喲,大清早找姑娘?小兄弟好興致,老娘送你洗腳水嘗鮮,哈哈哈。」
矮腳樓是家小妓院,「姑娘」也是妓女的俗稱。少年棲身穢地,口出浪言,難免受些無妄之災。他起身捋了捋袖子,聞了聞濕衣服,脂粉香裡夾雜腥騷,可能真是女人的洗腳水。
那妓女兀自前仰後合,嘴巴牙肉暴綻,和那夢中少女相比,活像蒙了人皮的羅剎鬼母。
少年皺眉搖頭,歎息道:「流年不利,活該我倒霉。」
他撩起衣襟略作擦拭,趕緊離開矮腳樓。越走越迷惑,腦中全是紫衣少女的笑貌。忽地站定腳步,他喃喃自語道:「絕對不是夢!她的模樣我這輩子都忘不了,若是夢中幻覺,怎能如此深刻?」捻捻指尖,尚存少女的溫香,他臉皮發燒,心中湧起柔馨的暖意。
繼續向前走去,逐漸行至長街盡頭。右邊濤聲激盪,滾滾奔騰的岷江直連天際。凜冽江風刮來,凍得少年篩糠似的哆嗦。再想做夢卻沒法睡著了,少年雙手抱肘,面朝江面出神,忽發奇想「一滴水,不管怎樣流轉,最後總會找到大海。我如果和她有緣,今生必能見面。」
念及於此,少年一陣衝動,指天大叫:「無論是人還是妖,只要她在這世上,我定要找……」話沒說完,眼前金星亂冒,肚子裡「嘰哩咕嚕」亂響。少年深吸口氣,尋思「先找點吃的要緊,填飽肚皮,才有勁頭想美女。」勒緊褲腰帶,避開風頭向市集走去。
岷江右岸有座二王廟,乃祭祀秦朝李冰父子的場所。廟前坪壩寬闊,素來商販雲集。少年慢慢走到此地,抬眼只見紅爐星閃,幌旗如林。那些飯館,酒館,茶館鱗次櫛比;賣熟肉的,賣包子的,賣花糕的,大小攤檔百十來家,酒肉香氣隨風瀰散,引得過往遊客駐足流連。
塵世渺渺,人海茫茫,何處尋覓紫衣少女的芳蹤?
少年茫然的眺望遠方,搖頭淡淡苦笑,暗責自己胡思亂想。伸手摸進衣袋,僅存五個大錢,笑道:「剛好買五個饅頭。嘿嘿,熱乎乎的饅頭下肚,週身舒泰,勝似黃粱美夢空歡喜。」打定主意,快步走向麵食攤。
就在這時,不遠處有人叫道:「天有大六九,人間小算盤,若遇蹊蹺事,問我王半仙。」
少年心念一動,轉頭看去。只見魚攤旁邊擺了張八仙桌,桌旁撐著幌子,寫了「觀相測字,無不靈驗」八個黑字。桌後坐個老頭,一張蟹殼臉,幾根黃鬍子,搖著算盤亂嚷:「測禍福,問凶吉,家財遺落,牛馬走失,萬事無所不知。」
少年手摸銅錢,躊躇良久,忽地咬牙發狠「罷,罷,此事不明,我吃飯也不香。」當下走近桌前,朝老頭拱手作揖,道:「先生請了。」
老頭眼縫半瞇,瞥見少年衣衫襤褸,愛理不理的道:「你算命?」
少年問道:「方纔聽先生講,可測走失的牛馬,敢問能否測人?」
老頭道:「爹失了,還是娘跑了?趁早報官司去,莫耽擱我做生意。」
少年默然無語,掏出五個大錢,逐次排在桌子邊沿。老傢伙見錢眼開,撥了撥算盤,清清嗓子,正色道:「小哥,要測甚事?」
少年嚅囁道:「此事太詭譎,不知從何講起。」
老頭上下打量他,道:「那就慢慢講。嗯,我觀小哥面相,實為良家子弟。因躲避災禍,離鄉背井,從湖南流落到四川。」
少年面露驚色,點頭道:「真是王半仙,半點不差。我確是避難至此,不期用光了盤纏。」
其實僅憑口音,誰都知道他是湖南人;再看他衣服,雖然破爛,布料卻好,不像長期窘困的乞丐。王半仙暗自偷笑,尋思「這小子不明世故,多半是頭回離家。」有心探探他的來歷,便道:「既問詭譎事,先說清前後因由,小哥報上姓名罷。」
少年答道:「小可姓桃,名夭夭,湖南武陵人氏。」
王半仙暗笑「好古怪的名字,遇事只管逃之夭夭,豈不軟蛋?可見父母也呆。」又問:「貴庚幾何?生於幾時?」
桃夭夭回答:「今年十六歲。四月十五寅時生的。」
王半仙瞇眼晃頭,故弄玄虛道:「寅時屬陰,本姓屬木,該當陰氣犯桃花,所問關乎風流情事麼?」嘴裡胡謅,心中暗忖「毛頭小子初識情味,除了男女間那些糾葛,腦袋裡還能裝些什麼。」
桃夭夭微顯遲疑,道:「先生高明,定能為我解疑。且聽原委--最近半個月裡,我睡覺常常夢見同一個女子,容貌極美極清秀,舉止與真人無異,就是從不開口講話……」將夢中情形詳細講明,臨末問道:「萬望先生指教,到哪裡去找那紫衣女子?」
王半仙剛含了口茶水,險些當場噴出來,暗笑「年青人作春夢是常事,這傻子居然當真!」臉上神色肅然,鄭重道:「性命攸關啊,幸虧小哥遇到我。待我從頭道來,本城常有狐妖作祟……」
一語未幾,桃夭夭急道:「她對我情真意切,絕非什麼狐狸精!」
王半仙又改口瞎扯,一會兒說是女鬼,一會兒又說煞神。桃夭夭連連搖頭,一概否認。王半仙不耐煩了,暗想「五個大錢浪費我許多口水,趁早打發了他罷!」拿起算盤,啪啪的撥打珠子,瞪圓眼睛假意道:「怪道難測,原來是紫雲仙子與你老爹夙緣未了,故此顯靈托夢於你。紫雲仙子乃思凡下屆的仙女,根器絕佳的男子方能見著。」
桃夭夭半信半疑,道:「我爹?我沒出世我爹就死了,他跟仙女有何緣分?」
王半仙道:「天機不可洩漏,況且老子的風流債,作兒子的怎好打聽?」
桃夭夭被堵住話頭,不便細問,道:「煩請先生指點,如何拜見紫雲仙子?」
恰好有個小姑娘扶著個老婆婆,抖抖索索前來問卜。王半仙忙著招攬生意,草草敷衍道:「出城西行四十里,遇事大吉,快去罷。」
桃夭夭轉身走了兩步,又回來道:「若找不到那仙子,又該怎樣?」
王半仙道:「一日找不到,找兩日;一月找不到,找兩月。倘若兩月無果,你儘管回來砸我的攤子。」
算命卜卦的行規,半月便要換場地。有些算命先生遊走四方,就是怕顧主事後追究計較。若叫兩月後驗證占卜結果,到時又找誰去?桃夭夭不知門道,聽王半仙言辭確鑿,心頭也覺安然,慶幸終於探得了紫衣少女的下落。
當下認準方向,大踏步走向城西。半盞茶的工夫,腿腳酸軟,走不動了。桃夭夭擦了擦額頭虛汗,暗想「早知剩兩個錢買燒餅也好,似這等癆腸寡肚,一臉餓鬼相,見了仙子也是褻瀆。」望見對面飯館人頭攢動,案架懸著肥亮的羊肉,桌前台後的盤子裡盛滿豬蹄,板鴨,紅燒肉,牛肉丸子,撲鼻噴香。桃夭夭伸脖嚥唾沫,恨不得喉嚨裡飛出爪子。
正眼熱時,忽見有個小乞丐竄到桌前,五根炭條似的手指伸進麵碗裡,隨即笑嘻嘻的逃開數步。那吃麵的客人嫌髒,又不便追打小孩子,只得放開碗推案而去。小乞兒大功告成,近前抓撈麵條,「稀里呼嚕」吃得好不自在。
桃夭夭心想「這倒是個好法子,就是不怎麼君子相。」轉念又尋思「什麼君子,小人,酸的可笑!常言道『狗急跳牆,兔急咬人』,人餓急了哪有許多講究?吃飽才有力氣找仙女。」一想起紫衣少女,登時勇氣倍增。桃夭夭定睛窺探,瞅準飯館夥計端著個銅鍋,小心放在櫃檯前面。鍋子沉重,油香飄溢,想必裝滿了美味佳餚。
其實這家飯館主人信佛,每天點大海燈唸經,那鍋內正是熬得火熱的香油。桃夭夭做賊心虛不敢細看,大步流星趕過去,伸手直插鍋底,立時燙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大叫:「我的媽呀!」跳起來掉頭就跑。飯館夥計驚詫之餘,暗讚此人有種,竟敢赤手撈油鍋。
桃夭夭撒腿狂奔,跑過南橋到了興化街,方才停步喘氣,舉起手來看,皮肉全紅腫了。他性子豁達,也不甚在意,苦笑道:「偷雞不成,倒蝕把米,問世間『霉』是何物,直教人咎由自取?」折騰半晌反不覺得太餓了,信步沿街行走。
興化街鄰近城郊,遠不如城中繁華。兩邊樓閣雖多,儘是茶坊,茶莊,清靜雅談的所在。此刻天色尚早,茶客們午後才會光臨。當街的茶館裡,只零星坐著幾個閒人。
桃夭夭記掛著「紫雲仙女」,順街往西走了半里,城門洞遙遙可望。忽聞有人高聲叫好,扭頭看去,街邊茶館中坐著個藍衫少年,臂套銅釘護腕,腰懸五尺寶劍,一副武生公子打扮。這少年倚桌品茶,正聽坐堂老先生講評書,聽到熱鬧處,不住拍桌喝彩。
桃夭夭望見那桌上擺滿花生,粽子,雲片糕,芝麻糖等點心,不覺滿嘴的饞涎,肚裡飢火熊熊燃燒,暗道「偷食不成,乾脆蒙食。當初孔老夫子周遊列國沒餓死,全靠嘴巴乖巧,到處蒙吃蒙喝。」
盤算已定,慢慢蹩近桌邊。藍衫少年聚精會神的聽書,沒注意有人走來。茶館正值清淡時分,難得有客官捧場,坐堂先生抖擻精神,驚堂木拍的「啪啪」震響,唾沫星子飛出五尺遠。他正講《九天玄武蕩魔志》--真武大帝率領龜蛇二將,邀集各路神仙,和四方妖魔鬼怪打得熱火朝天。藍衣少年舔嘴咂舌,滿臉躍躍欲試的神色。
桃夭夭斜身坐下,右手在桌面挪動,小指尖勾住雲片糕,一點點勾到面前。摻茶的茶博士看見了,兩眼一瞪。桃夭夭忙裝作聽書的樣子,鼓掌高呼:「好啊!妙啊!好剛口!真乃柳敬亭復生!」
藍衫少年扭過頭,發覺對面多了個人,問道:「兄台喜歡聽書?」
桃夭夭連連點頭,吹噓道:「喜歡,太喜歡了。小可自幼最愛評書,曾立座右銘曰『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書」。因此無書不通。」
藍衫少年憋了滿腹的感慨,正想找人談論,當即喜道:「那麼兄台熟知『玄武蕩魔志』了?書場中神魔志怪之書眾多,像《封神榜》《平妖記》等等,可要論及仙家法術,『蕩魔志』最為精彩……」接著又說那位仙人移星換鬥,那位神將無堅不摧,各種法寶有何奇妙,林林總總如數家珍。
絮叨了好半天,少年端起盅子喝茶。桃夭夭趁機把雲片糕放進嘴裡,見對方毫不介意,又吃了塊雜色糖,心想「這位老兄性情直爽,為人挺不錯。只是癡迷仙術,滿嘴胡言。」
少年放下茶盞,歎道:「可惜評書雖好,難述玄門兒女的英姿。世外仙俠縱橫三界,雲海星馳,種種神功道法,非凡人所能想像。」
桃夭夭嚥下塊杏仁餅,接茬道:「兄台所言極是,俗語有『寧作神仙的毛驢,不當皇帝的御馬』。若能陪伴神仙雲遊天涯,既逍遙自在,又長生不老。卻不強似終年勞碌,為五斗米折腰?」
少年笑逐顏開,撫掌叫道:「說得好!適逢知己,人生大幸也!在下胸中抱負,當可對兄傾吐。」當下命茶博士撤掉茶盅,又叫擺酒菜。茶館隔壁有間小酒肆,招呼兩聲,跑堂的大盤小杯的端來。
頃刻酒熱菜齊,邊聽書邊敘談。兩人互通姓名,序年齒稱兄道弟。藍衫少年姓陸名寬字達遠,今年十八歲,祖籍廣東泉州,世代都是海運客商,家道十分殷實。桃夭夭不願多談自己身世,勉強支吾幾句,岔開話頭道:「陸兄千里入川,想來定有要事。」
陸寬道:「實不相瞞,愚兄到四川是專為求仙的。久聞蜀山玄門神異,愚意拜山投師。」
桃夭夭奇道:「求仙?拜師?那學些什麼?」
陸寬道:「學仙術啊。先父早年駕船出海,風浪將船打翻,幸而峨眉仙客亂塵大師經過,施展法術救了先父。從此先父感懷仙人恩德,常說若非家裡有妻兒老小,定會跟了仙人學道。愚兄耳剽日久,對蜀山仙人好生景仰。如今祖業由家裡大哥掌管著,我落得清閒,正好求仙,也算了償先父的夙願罷。」
一席話,說的桃夭夭暗暗搖頭,心想「我吃了他的東西,不能總奉承,應當勸他兩句正理。」放下酒杯,正色道:「恕小弟冒昧,當今士紳子弟均以考取功名為正業。陸兄相貌堂堂,氣度磊落,正該科舉及第,榮耀門楣。怎地癡迷怪力亂神的法門?」
陸寬歎道:「唉,有道是『考考考,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功名若唾手可得,世間也沒那麼多書獃子了。我家二哥從小苦讀,整日埋頭破題作文。後來好不容易中了秀才,送入京城太學進修,結果除八股文外萬事不懂,連雞蛋也不知怎樣打開,竟要別人教他敲破蛋殼。你看,讀書有何用處?」
桃夭夭語塞,撓頭道:「反正總比求仙好。跟仙家打交道,只會讓你麻煩纏身,想甩都甩不掉。」
陸寬道:「聽賢弟口氣,似乎和仙家淵源深厚?」
桃夭夭自覺說漏了嘴,忙道:「我胡扯的,陸兄別當真。」
陸寬舉杯飲乾,伸手輕撫寶劍,悠然道:「賢弟太小瞧玄門了。個中多少豪傑,身懷異術斬妖除魔。我能學得他們的本領,定將掃盡人間不平之事!」
桃夭夭發怔,問道:「掃盡不平?」
陸寬神色昂揚,慨然道:「正是!行俠仗義,我輩責無旁貸!我若學仙成功,日後定然扶正祛邪,萬死不辭!」說罷彈劍吟詠,唱起了唐詩--「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為不平事!」
桃夭夭暗想「人家求仙是為行俠,我求仙是為夢中美女,真是高低自分。」臉皮微紅,抹了把腮幫子,假意道:「好酒,勁兒真大。」
陸寬微微而笑,道:「兄弟行色寒薄,想必受困於此地。我有些程儀相贈,賢弟還是及早回家罷。江湖險惡,像賢弟這般軟弱怕事的人,最好在家讀書守業。」掏出幾塊碎銀子,扔在桌子中間。
桃夭夭也不推辭,抬手攬銀入懷,笑道:「多謝厚賜。陸兄率性慷慨,還須管好錢袋子,否則遲早落得小弟的下場。」
陸寬眉毛微揚,問道:「賢弟也愛濟貧?」
桃夭夭道:「是啊,出門時我也有錢,後來遇見窮人就施捨,三下五除二也變窮啦。」
陸寬道:「難怪我倆投緣,卻同有俠義濟世的胸懷。」
兩人相對點頭,忽地一齊大笑,頗有相見恨晚的意味。跟著談起各地的見聞,陸寬縱論高遠,豪情飛揚,桃夭夭只剩點頭讚歎的份兒。正談得熱鬧,忽然街中傳來嚶嚶的哭聲,夾雜「叮噹」鐵器拖曳之音。
陸桃二人停杯望去,只見由街口走來三十多個女孩兒,大的十三四歲,小的還流鼻涕,手腳都帶著鐐銬,兩旁緊隨數名青衣漢子,一個個如狼似虎,揮舞皮鞭驅趕左右圍觀的路人。
桃夭夭見狀生疑,道:「奇怪,小孩子也成囚犯?官府抓錯人了吧?」
旁邊燙酒的茶博士接口道:「哪兒是官府抓人啊。這些小女孩子,是從附近村莊強搶來的,全是清白人家的女兒。」
兩人大驚,問道:「光天化日,搶了人還敢招搖過市?」
茶博士擺擺手,示意切勿多打聽,轉而躲進裡面的灶房。坐堂先生也偃旗息鼓,抱著家什低頭溜開。這時街裡那些女童走不動了,接二連三坐倒青石板上。漢子們揚鞭要打,後面走來個青年男人,白袍箭袖,威風八面,像是為首的頭目,擺手喝止眾大漢:「她們是上師練功用的靈物,須得小心押運。今晨動身的早,大夥兒暫且歇息片刻。」
桃夭夭聞言驚疑,把茶博士拉出來追問詳情。茶博士再三搖頭,就是不說。桃夭夭皺眉道:「既為良家女兒,因何鐵鏈綁縛?強人當街行兇,街坊四鄰袖手旁觀,這是你們四川的風俗麼?」
茶博士瞅了瞅他的破衣,冷笑道:「客官,打秋風混吃喝也罷了,多管什麼閒事。」
桃夭夭掏出懷裡銀兩,全塞到茶博士手裡,說道:「跟我講清原由,銀子便是你的。」陸寬看了微覺不快,暗想「你倒挺大方,我送你錢,當面花個精光。」
茶博士掂掂銀子份量,足二兩有餘,「咕嘟」嚥了口唾沫,堆笑道:「客官是外鄉人,千萬別招惹禍端,本地的行市凶險的很。」沖外面那白袍男子努嘴,壓低嗓音道「喏,那是本城豪門公子。名喚周天歲,家中有幾千門客,金銀財寶堆得比山高,方圓百里內無人敢正眼看他。」
桃夭夭問:「他們抓女孩子幹什麼?」
茶博士手攏唇邊,悄悄道:「周公子老爹周尚義,專喜道術,據傳是道宗青城派掌門人。最近周老爺拜一個番僧為師,住川西金輪寺,喚作『如意仙薩伽多波法王』,要用未及笄的處女修煉法術。故此周公子帶人各鄉搜羅童女,每隔幾日便要發送呢。」
桃夭夭問道:「什麼法術,要用童女修煉?」
茶博士面露難色,歎道:「內中情形,我等小百姓怎生知曉?嗯,那些失了女兒的家長們,也曾各處尋找……後來倒是找著孩兒了,赤條條的橫屍荒野,生前都被姦污,死狀慘得很……唉,小小年紀,真是作孽呀。」
桃夭夭強忍怒火,道:「官府衙門幹什麼吃的?不管麼?」
茶博士苦笑道:「周老爺財多勢大,隻手遮天。縣太老爺是他門生,知府大人與他聯姻,誰敢老虎頭上拍蒼蠅?先前幾個苦主聯名狀告周家,卻判成『挾制官府,誣謗士紳』,被打了半死不活,枷在縣衙前示眾,至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哩!」
桃夭夭拍案而起,大聲道:「天下竟有這等混帳事。陸兄!路見不平,該當如何?」
陸寬探頭望向街面,看青衣漢子膀大腰圓,凶神惡煞,不禁有些害怕,道:「兄弟小聲點,切莫莽撞。」
桃夭夭道:「咦,我輩中人,不是應當行俠仗義嗎?」
陸寬臉色尷尬,嚅囁道:「這個……行俠也得有本領嘛。我剛才的意思,是……是指學成劍術後,再……」
茶博士也勸道:「客官莫逞血氣之勇,枉自送了性命,只是白搭。」
察覺茶館內有動靜,幾名漢子朝這邊觀望。陸寬臉色發白,趕緊把寶劍藏到身後,顫聲道:「桃賢弟,有道是『君子量力而行』。倘若咱們煉成仙術,扶危除惡自然威風得緊。可現今你我勢單力薄,手段低微,強出頭何異於送死?兄弟家中有親人麼?你客死異鄉,卻叫他們徒然牽掛,於情何忍啊!」
桃夭夭一凜,猶如當頭澆了盆冷水,慢慢坐回凳中。茶博士和陸寬長舒口氣,收拾東西準備躲進裡屋。路邊漢子揮鞭吆喝,催促繼續趕路,但女童們年幼體弱,坐久了無力起身。剎時皮鞭抽得「辟啪」脆響,女童們尖聲慘叫,令人不忍卒聞。
這時從城門方向跑來個老者,布衣麻鞋,踉踉蹌蹌的呼喊:「雲兒,秀英,我的孩子啊……」人群內兩個女童應道:「爺爺,爺爺!」伸臂搖手。爺孫仨相對號泣。等老者跌撞到近處,青衣漢子獰笑道:「老混蟲,佛爺受用你孫女,這是你家十八輩子的造化。」抬腿迎胸猛踢,將老者踢的氣斷神昏,當場吐血暈厥。兩邊街鄰敢怒不敢言,眼瞅大漢們轉身,才壯著膽將老者攙入茶坊。轉瞬間店舖紛紛關門,諾大興化街,空蕩蕩如同荒野。
那兩女童仍哭喊「爺爺」,撕心裂肺,聲聲傳入桃夭夭耳中。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屁股象坐著釘板,忽而「騰」得跳起,自言自語:「我是死人哪?對這種慘事無動於衷,活著也是白活!」說罷再不回頭,昂然走出茶館。陸寬與茶博士見勢不妙,慌忙鑽進裡屋,隔著布簾子偷眼窺望。
桃夭夭大步衝進街心。那夥人已走出七八丈遠。桃夭夭大叫:「給我站住!」眾大漢想不到有人敢搗亂,都不回頭,仍徑直往前。桃夭夭急了,趕到最末尾那大漢身後,兜屁股狠狠踢一腳,罵道:「狗奴才,叫你站住,耳聾了嗎?」
那大漢出乎不意,轉頭瞪著桃夭夭,卻見對方是個瘦弱少年,不由勃然發怒:「臭小子,發瘋麼?」雙掌朝前猛推,將桃夭夭推倒在地。漢子還要踢打,前面同伴連催跟上,這才恨恨的走開。桃夭夭眼望周天歲背影漸遠,只怕追之不及,忽地敞開喉嚨哭喊:「周天歲,我的兒啊!你爹我周尚義好慘啊!」
周天歲聞聲微驚,停步回首,看見一個破衣爛衫的少年,搖搖擺擺的走過來。幾名大漢舉鞭欲打,周天歲揮手止住,喝問:「你是何人?」桃夭夭晃頭不應,直著嗓門亂嚷:「周天歲,我的混帳兒子,忤逆的畜生,可把你爹害慘啦……」眾大漢呆若木雞,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附近街鄰「怦怦」心跳,都替桃夭夭捏把冷汗。
桃夭夭走到前邊,回身插腰,唇邊含笑,竟攔住了隊伍的去路。周天歲看他舉止奇異,有恃無恐,倒有幾分疑惑,問道:「那少年,你如此狂言侮辱,與我周家有何怨仇?」
桃夭夭仍不答,假哭道:「兒子啊,咱們周家傷天害理,幹盡了壞事,遲早要遭報應啊!你老子我行將就木,沒幾年好活啦!陰曹地府早記下幾千條鐵棍。你小子不替當爹的積陰德贖罪,還要禍害無辜女童,真是不仁不孝的畜生啊!如不懸崖勒馬,痛悔改過,豈止老爹我下油鍋,你混蛋也不得好報,下輩子投胎肯定沒屁眼哦!」
他嘻笑怒罵肆無忌憚,但話裡隱含勸誡之意。兩旁街坊聞言,無不挑起大指,暗叫「罵得痛快!」。年幼女童聽他出口戲噱,忍不住偷笑出聲。只有陸寬連連搖頭,心想「桃兄弟讀過書的人,怎麼講話這樣粗俗。」
周天歲凝目打量桃夭夭,尋思「近年我青城派威震江湖,招致許多道派的嫉恨。莫非這少年有高手撐腰,特意來尋釁的?」想到這兒,雙手抱拳,道:「青城道宗七代弟子周天歲,請教尊駕尊姓大名,令師是那座仙山的前輩?」
桃夭夭也拱手道:「灌縣劣紳周尚義,縱子行兇貽害鄉里,各山仙家盡可誅之。」
周天歲怒氣漸盛,右肩微沉,左手二指略彎,厲聲道:「既如此,鄙人領教尊駕道法。」話音剛落,指尖劍氣颼然激射。這是青城劍術『神羿破日』。周天歲不明對方底細,只用半成功力試探。只見青光橫空飛來,刺中桃夭夭右胸。他悶聲仰倒,隨著劇烈的咳嗽,鮮血從口鼻裡汩汩湧出。
周天歲鬆了口氣,暗想「這小子不會道術。」雙手抱肘,冷笑道:「無名鼠輩,膽敢捋虎鬚,不怕老爺活剮了你!」
桃夭夭撫胸喘息,抹抹嘴角的血跡,咬牙奮力起身,笑道:「小爺怕鬼,怕妖,怕老婆,就是不怕耍橫鬥狠。周天歲你個匪類,若不放了這些女孩兒,小爺我跟……跟你沒完。」
他的傷勢雖不致命,畢竟損了肺葉,呼吸尚且困難,卻仍挺著笑罵自若。周天歲見慣江湖豪客,也不禁佩服他的硬氣,喝道:「老爺事急,沒工夫瞎攪。賞你條狗命,滾罷!」右掌揮動,凌空扇了桃夭夭一個耳光。掌風蘊含勁力,將他整個身子帶起,重重摔到街邊雜貨鋪的石階上。
周天歲揮臂命眾人趕路,剛走三五步,忽見桃夭夭以手撐地,又爬到大路中央擋著。他半邊臉腫得老高,眼神迷離,揚著頭道:「好兒子,有種殺了小爺!要不休想逃脫,小爺有的是工夫,陪你玩到天荒地老……」終於力氣不支,俯面趴臥,嘴裡兀自斥罵。
面對如此死纏爛打的少年,眾大漢啼笑皆非。周天歲眼露凶光,已動了殺機,一步步走近桃夭夭,按住腰間刀柄,森然道:「混帳潑皮,不知好歹,老爺成全你歸西!」
說罷他手起刀落,白刃劃出閃亮的弧光。眾女童尖聲驚叫……只見血光迸綻,一條胳膊掉落地面,卻是周天歲的右臂!
桃夭夭神智恍惚,朦朧看見紫色身影飄過,如煙似霧,轉瞬而逝。然後他暈了過去,臉上帶著驚喜的笑容
--那個影子,正是他魂牽夢縈的紫衣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