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存真的很累,回到家裡洗漱過後,一頭倒在榻上睡著了。
孫婉挺著微微隆起的肚子,點燃自製的一根驅蚊香,懂事的妞妞悄悄趴在母親身邊,看著輕輕打鼾的父親捂嘴直樂。
後院銀杏樹下,二十多名被劉存收為武學弟子的幸運少年整齊地席地而坐,專注地望向正前方的黑板,盯著大師兄劉振用粉筆寫在黑板上的十個個字,隨後提起細竹竿做成的筆,在各自面前的沙盤上跟著書寫。
距離此地百步之遙的寨子裡,此刻也沒有往日的喧鬧,王家寨資格最老的三十餘名男性原住民齊聚老王叔家正堂,一個個神色凝重忐忑不安,很長時間沒有人開口,屋子裡的氣氛非常沉悶。
鬚髮灰白的三老之一的王四叔坐在老王叔右手邊,粗糙的大手捧著劉存送他的彎把陶杯,陶杯裡盛著如今已被所有人喜歡的野茶,他那雙似乎睡著的眼睛一直盯著杯中泛綠的茶水,和數十年來的習慣一樣,雙唇緊閉沉默無聲,不到關鍵時刻不會開口,哪怕開口,也只是用最少的言語,表達自己肯定或否定的態度。
看到長時間沒人說話,眾星捧月中的族長老王叔幽幽一歎:「這段日子,你們大多數人都找過我訴苦,有的埋怨說,南面大山下的人越來越多了,修建的紅磚青瓦房子一排又一排,從南面山腳下的兩條小河上游一直排到下游的海邊,他們搶著開墾了越來越多的田地,還修建了一條條連通東西南北足足五丈寬的道路和石橋,每一戶人家懂事的孩子,都能進入新寨子中間那座寬大的蒙學讀書,所以,咱們寨子的不少人覺得劉存偏心,覺得他忘了當初咱們收留他一家的恩情,不再幫助咱們王家寨了。」
停頓片刻,臉色陰鬱的老王叔繼續說道:「還有人對我說,咱們村的日子越過越好,家家戶戶住進了新瓦房,田地比半年前多了十倍不止,五個陶窯每月能燒出五千件亮閃閃的黑陶,每戶每月都能從商隊得到五萬錢以上的分潤,有了婆娘,有了小妾,還有了牛馬和家奴,啥都不缺了,乾脆挑明單干算了,和南面的新村劃定土地界限,再立上界石,商隊也要分出來,反正商隊裡的近半人是咱們王家寨人,這幾個月走遍了南北八個縣,買賣越做越大,已經熟門熟路了。」
「也有人說,劉家哥哥寬厚仁義,沒有他就沒寨子的今天,他也絕不會不管咱們,要是誰心裡有不痛快,完全可以找劉家哥哥好好商量,大家都是一家人,不能分開,不管今後的日子是甜是苦,誰也不離開誰,只有這樣,咱們寨子所有的老老少少才會過得安穩,往後日子才有依靠。」
陳述了以上三種意見,老王叔停下環視一圈,然後端起面前矮几上的茶水緩緩喝幾口,似乎沒聽到堂中三三兩兩交頭接耳的議論聲,放下杯子側身與右手邊的王四叔耳語幾句,看到王四叔微微點頭,再轉向左手邊,細聲徵求村中最老的獵手王六叔的意見。
堂中交頭接耳的人慢慢安靜下來,不少人望向了坐在王六叔下首位由始至終沉默寡言的王杞,似乎在期待從沒有表明自己態度的王杞說出心中想法。
可王杞始終沒有半點反應,直挺挺地跪坐在草蓆上,紫紅色的臉膛沒有任何表情,半閉的雙眼視線朝下,如同道士打坐一般,眼觀鼻,鼻觀心。
老王叔無奈之下,終於打破沉默,這一次不是自說自話,而是望向側邊的王杞:「杞子,這兩個月你不是跟隨商隊外出,就是到南面新村查看,每次回來都心事重重的,然後悶在家裡誰也不見,我知道你有想法,各位村老和我一樣,想聽你的意思。」
王杞恭敬地向老王叔施禮,挺直腰板大聲通報一個涉及所有人利益的消息:「因為進入咱們這片地方的人口越來越多,外面傳言縣衙正在商議,把南面大珠山直到北面小珠山以東的近百里地界所有村寨,合併為一個鄉,由各村寨自行推舉薔夫、鄉佐、亭長和三老。」
滿堂一片驚呼,老王叔等村老更是吃驚不已。
人群中一個四十多歲的精瘦漢子忽然跳起來,指著閉上嘴的王杞大聲質問:「杞子,姓劉的和你最親,這段日子他總是一個人騎馬出山進城,隔幾天就叫你去他家喝酒,是不是已經溝通縣衙,要把咱王家寨變成他姓劉的家業?唵?!」
眾人一片嘩然,又有四個漢子站到了精瘦漢子身邊,對王杞怒目而視。
面對滿堂神色各異的目光,王杞痛苦不已,最後微微昂起頭,不緊不慢地說道:「如果我沒看錯,劉家哥哥絕沒有這樣的心思,因為他很快要出仕了。」
所有聲音突然消失了,所有人臉上的表情僵硬了,就連雷打不動的王四叔也張開了只剩四顆門牙的嘴,久久無法合攏上。
王杞長歎一聲:「諸位長輩,叔伯兄弟,聽王杞一言,劉家哥哥是條龍,他不會長久埋沒在這片小小的偏僻地方,早在一個月前,咱們各家各戶還在盤算買回多少家奴的時候,劉家哥哥已經將所有的賣身契約,還給了他買回來的每一個家奴,又讓所有安置下來的三千多流民自報來歷,繼承各自祖宗的姓氏,起了堂堂正正的名字,然後登記造冊送到縣衙,如今,那些流民和咱們一樣,都是有戶籍的平民了。我還聽說,劉家哥哥歸還所有人賣身契的當天,受其恩惠的所有人痛哭流涕,三天後,還有成百上千的人一邊幹活,一邊掉淚。我終於明白了劉家哥哥的一片苦心,看到了他廣如大海般的心胸,被他高尚的德操感動得惶惶恐恐,夜不能寐,也看到了他翱翔九天的志向!」
王杞突然站起來,來到三位村老面前緩緩跪下,匍匐於地連磕五個響頭,在所有人震驚的目光中直起腰板,說出番更為震撼的話語:
「聖人云:道不同不相為謀!王杞無德無能,繼續留下只能給寨子增添內亂,王杞今天就走,日後不管身處何處,只要王家寨父老鄉親有所叮囑,王杞定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王杞永世銘記王家寨父老
鄉親八年前的接納之恩,子子孫孫都會永遠銘記王家寨王氏一族的恩德!」
王杞說完再磕三個頭,站起來頭也不回轉身就走,等滿堂之人反應過來,王杞已經消失在院門之外。
迷迷糊糊中,劉存被妻子推醒,他睜開疲憊的眼,看到妻子滿臉的焦急,連忙坐起來:「怎麼了?」
孫婉拉著丈夫的手:「快出去看看,杞子哥哥一家背著包袱來到正堂了,嫂子哭哭啼啼的,什麼也沒說。」
劉存大吃一驚,手忙腳亂爬起來,板鞋也不穿打著赤腳跑出去,望著站在正堂中央一臉淡然的王杞,再看看他身邊滿臉淚痕的妻子和兩個驚惶不安的孩子,疑惑地問道:「怎麼回事?」
毫無徵兆間,王杞將手中的包袱扔到一邊,「咚」的一聲直直跪下,趴在地上大喊起來:「王杞如今已無家可歸,懇請主公收留!」
劉存只覺腦袋「嗡」的一聲巨響,望著匍匐不動的王杞目瞪口呆,直到王杞妻子和兩個孩子也隨著王杞跪下匍匐,劉存才感到五官發木,雙腿發軟,無法抑制地跌坐地上,面對緩緩抬起頭來的王杞,雙目呆滯一片茫然。
王杞心中驚愕,凝視失態的劉存好一會,用力嚥了咽乾涸的咽喉,再次匍匐到地面:「主公!」
「你胡說什麼啊——」劉存如同被火燒似的驚呼起來。
王杞大聲重複一遍:「王杞如今已無家可歸,懇請主公收留!」
劉存徹底清醒了,手忙腳亂地把王杞抱起來,忙不迭轉到仍然跪著的王杞妻子面前,剛伸出手又發現不合適,立刻轉到另一邊,一手一個拉起王杞的兩個兒子,沉下臉大聲呵斥起來:「混賬!你們兩個小兔崽子不在後院讀書,跑來這裡這幹什麼?滾!快滾……」
「啪啪」兩聲過後,王杞的兩個兒子摀住發燙的屁股飛一般逃向後院,惱羞成怒的劉存還不解氣,幾步走到後門出破口大罵,允許王家兄弟離開課堂的劉振被劉存罵得快哭了,這一幕讓從沒見過劉存失態的孫婉和王杞夫婦目瞪口呆。
發洩過後,劉存終於舒服了,他轉身回到王杞身邊,一把將王杞拖上矮榻,盤腿坐下低聲問道:「大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王杞歎了口氣:「我不願再像以前那樣昏昏浩浩地過日子,不想再逃避心中的弱懦,不願低賤卑微地虛度下半輩子,更不願天天晚上躺在榻上哀歎上天的不公,我想和你一樣,踏踏實實地做事,默然無聲地奮起,重新找回我河內王氏一族往日的尊嚴!」
「河內王氏?你是從河內來的?」
劉存驚訝不已,他知道河內就是洛陽北面黃河以北那片地區,是大漢朝著名的糧倉和工商業聚集區。
王杞重重點頭:「九年前,家父王璟為河內郡都尉,處死了兩名借平亂之機劫掠民財**民女的軍候,兩名軍候一人是河內衛氏家族嫡系子弟,另一人是河內王氏正宗子弟,因而埋下了禍端。我王家只是河內王氏眾多族系中默默無聞的旁支,四代以來以武傳家,而王氏正宗和衛家大族都是秦漢以來代代承傳的豪門望族,富甲一方僕從如雲,族中子弟在朝中及各地為官者多達數百人,所以在黨錮之禍初期,兩大家族非常輕鬆地以依附亂黨之罪,領來朝廷令諭,將我父親及一家三十餘口滿門抄斬。」
王杞的聲音變得沙啞起來,虎目佈滿了血絲:「當時我在雁門任邊軍司馬,恰巧獲假返家省親,渾不知奉皇命捕殺我的人竟在半路擦肩而過,回到家裡只見滿目慘狀,心中悲憤欲絕,本想拚死報復,殺一個是一個,但看到獲得鄉鄰隱匿的妻子背著兩歲的兒子,還挺著個大肚子,我忽然膽怯了,隱姓埋名攜妻帶子悄悄向東潛逃,幾經磨難一路輾轉,最後來到這人跡罕至的大海之濱,本以為此生就這樣含恨老死,能留下我王家一門的血脈已是老天眷顧,直到遇見你,我才發現自己的心還沒死。」
劉存唏噓不已:「大哥,記得咱們燒第一窯陶器的那天嗎?」
「記得,此生無法忘懷。」王杞重重點頭。
劉存懇切地說道:「小弟喝下大哥遞上的那碗酸酒之後,再也沒把大哥當外人,小弟孤零零一個人活著,沒有朋友,也沒兄弟,每遇無法決斷之事,都找大哥商議,心底早已將大哥當成自己親人,大哥送到小弟身邊的兩個侄子,小弟同樣視為自己孩子,該打就打,該罵就罵,小弟悄悄把無限希望,寄托在兩個侄子和義子劉振身上了,我想這些大哥應該感受得到。」
王杞的雙眼濕潤了,邊上的王杞妻子已經淚流滿面,伏在孫婉懷裡失聲哭泣起來。
劉存歎了口氣:「不管今後怎麼樣,你王杞永遠是我大哥,哪怕你罪惡滔天千夫所指,也還是我劉存的親人,所以請大哥不要叫我什麼主公,我知道,這天底下永遠沒有平等,但我認為不平等只是出身不同,財富不同,地位不同,所做的事情不同,而每個人的人格都是平等的,每個人的尊嚴都是不能踐踏的,這也是我為何不理會所有的反對,不聽任何人的勸阻,堅決把賣身契約還給流民的原因,我總是想,哪怕不能讓他們過上幸福安逸的日子,也要讓他們有尊嚴的活著,人有了尊嚴,才會有希望。」
王杞徹底折服了,手腳並用急急後退,爬起來迅速整理皺巴巴的衣衫,神色鄭重地重新跪下,向劉存深深致禮:「請允許王杞追隨在你身邊!」
劉存這回沒有勸阻,拉過他的手示意他坐近點,詢問他夫妻倆帶著大包小包到自己家來怎麼回事?
王杞猶豫再三,還是把事情的經過如實相告。
劉存聽完眉頭緊皺,權衡片刻轉向擔憂不已的妻子:「婉兒,到後院去,吩咐振兒他們停止學習,所有人收拾自己的包袱,除簡牘和我書寫的東西
之外,其他所有東西都留下,完了我們離開這,到南面的新村去,那邊數千父老鄉親早就盼著咱們過去了。」
半個時辰後,劉存和王杞兩家人帶著二十八個年輕弟子,隨身背著大小包袱,牽著兩匹滿載簡牘的高大健馬,默默離開河畔庭院,不緊不慢順著山邊小道向南行進。
王家寨裡,還在激烈爭吵的村老和青壯們接到幾個孩子的報告,有的驚呼,有的皺眉,有的嘿嘿冷笑不為所動。
老王叔和王四叔神色大變,相視一眼急忙跑出正堂,一口氣跑到院門外的高坎上,遙望三里之外青山腳下逐漸遠去的劉存一行,心中五味陳雜,千回百轉,最後只能徒勞地捶胸跺足,自怨自艾仰天長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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