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飛雲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這首詞詠的是哪裡不得而知,但眼下這個名叫黃梅縣的地方卻不產梅子,目前的名稱是隋開皇十八年才由新蔡縣改過的,從此便一直沿用到劉禹的那個時代。現在它在蘄州治下,西北與州治所在的蘄春縣相鄰,南邊隔著大江與江州相對,北邊是大別山的尾部,東接安慶府的宿松縣。
「傳令下去,將城中及周邊各鄉鎮的百姓都遷走,告訴他們,韃子一旦復來,必會加以報復。若不想落得和那邊的池州等地一樣的下場,就跟隨大軍走,找人把這個掛上城門,好容易來一回,怎麼也得給韃子留點禮物。」
張世傑用腳踢了一下地上的一個球狀物,上面還帶著長長的黑色毛髮,那個球「咕嚕咕嚕」地滾了幾圈,露出了一張慘白的面目。聽到他的吩咐,一個親兵提著毛髮將那個首級拎起來,就這麼從城樓上吊了一根草繩下去,將它縛在了半空中,正川流不息地從門下經過的百姓都看得很清楚,那人正是他們原來的父母。
這一招,張世傑其實是和劉禹學的,從這裡到他的轄境快馬不過一個半時辰,他領著大軍突襲而來的時候,縣城的城門都沒來得及關上,這才被他的前鋒輕易地得了手。可攻下之後,張世傑發現這裡面臨著韃子的三面夾攻,根本無法防守,沒奈何,早在李庭芝決定退兵之前,他就決定了撤回去,反正出兵牽制的目地也達到了,還有攻城陷地之功,不算是白來一趟。
其實不用多做解釋,黃梅縣的百姓也知道這一回不想離鄉都不行了,早在張部攻來之後,他們這裡就已經被前來就食的韃子潰軍洗劫了一通,雖然沒有池州那麼慘,可哪家哪戶不是遭過殃,運氣好的不過失些糧食財物,運氣不好的家中就連那些婦人也種種不堪言之事讓他們很容易地就做出了決斷。
「投軍?」聽到親兵頭子張霸的回報,張世傑摸了摸自己頜下的硬胡茬,他並沒有下令在這裡招兵,這些人是自願來投的,可見被韃子逼到了何種地步。一時間他有些猶豫,雖說人數不過幾百,可自己轄下的安慶府也是剛剛才收復的,錢糧都不甚寬裕,維持手下的三萬多人已經很緊張了,這還是建康之戰分得的繳獲頗多,不然就連這趟出兵都很難成行。
「領他們去後營暫且先充做廂兵,等回了安慶府再說,以後再有這等事也是如此措置,也讓他們多想想,是不是願意刺上這一回字?」張世傑深知不是走投無路又沒了田產,這些人怎麼也不會選擇投軍這條路,其中多半還有和韃子的仇恨在裡頭,他擺擺手直起身,看著遠處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遠處的村莊烽煙滾滾,他知道這是百姓離開之後他的部下放的火,雖說安慶府離這裡如此之近,可一條分界線之後就是兩個國家,再要想回來還不知道是哪一天,人離鄉賤,怕是只有夢中才會想起了。
不走也不行了,李庭芝發來的沿江制置司鈞令就在他的手上,韃子在大舉徵兵不望而知將會有什麼動作,這也是他出兵拔了這個釘子的主要原因。此番將整個縣城大部百姓都遷走,好歹就有了一個緩衝的地界,否則自己的防守壓力太大了。
待到城中百姓走得差不多,他親領的中軍也將要開拔上路,騎在馬上回望著這片土地,張世傑心中有些感慨。荊湖之地近在咫尺,自己領著大軍卻無法寸進,和那些一步三回頭的百姓一樣,大家其實都是失去家園的可憐人罷了。
「駕!」看到縣城中也燃起了大火,張世傑揚起馬鞭就是一下,胯下的戰馬長嘶一聲,張開四蹄開始加速。在他的身後,三千餘騎兵徐徐而行,列成整齊的行軍隊伍跟在了自己的將主之後,揚起的塵土撲天蓋地,百姓們卻不以為忤,有這樣的強軍遮護,讓他們對於新的家園生出了幾分期盼。
「糧米,本官只要糧米,告訴他們無論如何先運一些來,再遲了恐怕就會有不測之事,他們既然到了本官的地面上,那就是我大宋子民,韃子棄之,本官卻不能不管。」袁洪的聲音在他的州衙府內迴盪著,整個人也同他的語調一樣急切,揮動的手臂都快到了屬下的臉上。
也怪不得他著急上火,原本太平州境內被韃子屠了一個上縣,餘下的大都跟著到了建康府,等到戰事平息了,卻有大半的人不想再回來了。誰不知道這裡已經是對敵的前沿之地,如果韃子再來又得跑,百姓心裡哪能沒有計較,再說了,建康城的堅實是有目共睹的,誰不想著能靠得近些,兵荒馬亂的保住性命比什麼都重要。
因此,他來的時候準備的糧食並不算多,除了供應為數不多的駐軍之外,根本沒有多少節餘。可哪曾想,最近突然從隔壁的池州一帶來了大量的難民,原本還以為不會很多,怎知道後來越來越多,他已經動用了駐軍的口糧,看樣子仍是不夠。
池州在韃子潰兵的劫驚之下已經幾乎成了白地,他們搶的最多的就是百姓的糧食,因此這些逃難的人大都已經餓了好幾日,能堅持著到這裡的殊為不易。只怕這一路上袁洪根本不敢深想,他親眼看過這些人的慘狀,瘦成骷髏一般的臉上一雙眼睛發著慘淡的綠光,若不是有軍士維持著,他們怕是連人都會吃!
飽讀詩書的袁洪被徹底震撼了,他心心唸唸的只有一個,決不能在自己的治下發生易子而食這種事!因此,除了趕緊派人去建康府催糧,他不得不將所有的重心都轉到了這上面來,連日裡的不眠不休,讓他形容憔悴之餘也有些情緒失控。
「官人,你已經盡力了,如今闔府上下都消減了用度,就連桷兒也不肯再多添飯,直嚷著要省下來留給饑民。咱們只能做到這地步了,你再這般自責也是無用,若是你也倒下了,那城外那些饑民就真的沒有生路了。」
打了一個眼
色讓那些小吏們都退了下去,他家大娘子的溫柔話語如春風一般將他的火氣吹拂開去,袁洪被她按著坐了下來,乾脆就這麼躺在了椅背上,袁娘子輕輕地揉著他的雙肩,堂上一片寧靜讓他的心也慢慢平復了下來。
他家娘子說得很對,自己是絕對不能倒下的,根據劉禹的提點,他到這裡來的首要之事不是安排百姓重置生產,而是抓住這難得的時機修葺城防,以迎接韃子的下一次可能的進攻,不管怎麼說,有一個堅固的城防,讓人心也會更加堅定一些。
整個大宋境內,估計除了蜀中,沒有人再比太平州內的這些百姓更加痛恨韃子了。袁洪深信,只要自己能弄來糧食保住他們的性命,他們之中每一個人都會不惜命地跟著自己,與韃子拚殺到最後一刻,所以,他希望能多救活哪怕一個也好。
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不是神仙,變不出糧食來,建康府那裡能不能給,能給他多少,都還是未知數。為此他甚至派人過江去對面的無為軍和和州借糧,明知道那裡也是新復之地,可怎麼也比自己這裡強些,就算是「病急亂投醫」也顧不得了。
野鼠、爬蟲、甚至樹皮、草根,只要是能入口的,他都發動人去收集,會捕魚的去大江上捕魚,會打獵的去山野間行獵。在糧食沒有運到之間,就靠著這些點子,他們竟然也支持了這許多天,袁娘子的這一句「盡力」他的確當得起。
「這是江南啊,娘子,在我大宋最為富庶之地,居然還會出現餓死之人,你能想像得到嗎?可這一切就在我等的眼皮底下發生,為夫卻無能為力,怎不叫人痛心疾首。」袁洪喃喃地訴說著心中的苦楚,袁娘子靜靜地聽著,這些事以前他是從來不會提起的,可見已經壓在心中有多重了。
「太守,城外,來了」突然之間,一個穿著青袍的官吏跑上堂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袁洪直起身聽著不得要領,來了什麼?饑民麼,不是有了安置成法,直接照此辦就是了,難道人數太多?
「糧車!」歇了一口氣,那人終於說出了最後兩個字,袁洪先是一怔,接著不敢置信一般地長身而起。既是車而不是船,那就只會是從建康城而來的,他顧不得再問,急急地就跑了出去,讓身後的袁娘子搖頭而歎,自家官人都多大了還是那副火急火撩的性子。r10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