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皂衣小帽的劉禹施施然地跟著一隻商隊從北門進了城,一直到和隊裡眾人作別,都無人知曉剛剛這個談吐頗為隨便的年青人就是這城中之主。沿著圍繞行宮的街道,他一路來到了制司衙門,衣甲上罩著一屋白麻布的守門親兵被他拍了拍肩膀,這才看出他是誰。
這些天,每日裡他都會來這裡為老人上一柱香,然後在那靈位前默默地站上一會,似乎每次都有些不同的感悟,彷彿真有在天之靈在和他做著交流。祭祀,是華夏人最大的一件事,一直到科技發達的二十一世紀,人們仍然會在固定的時日回到家鄉,從這一點來說,東西方都是一致的。
金明和汪麟一個立著,一個跪坐著,默不作聲地看著他做完這一切,老人走後,因為汪麟是這裡唯一的親人,要在堂前守孝,金明便幫他打理起了府中的其他事務,幾天下來,兩個人都削瘦了不少,而汪麟更因要茹素,加上哀痛之下,隱隱有病倒的嫌疑了。
「子青,還有嗎,給我來一隻。」劉禹從冥想中醒轉,走到他倆身邊,順手遞給金明一根煙,一旁的汪麟突然發了話,劉禹微微愣了下,掏出一隻遞給了他,接著幫他點著,汪麟從來沒抽過這個,猛吸了一口,嗆得難過,因是在父親靈位,不敢作聲,只得伸手摀住了嘴。
兩人見狀,趕緊上前幫他拍著後背順氣,過了好一會兒,汪麟才舒緩過來,只不過他仍是拿著那只煙,不敢再用力,只是慢慢地吸著。在後世,靈前是個肅穆的地方,吸煙是個輕佻的行為,可在這時空,也許是因為煙火的緣故,沒人忌諱這個,首先帶頭的反而是金明這個老煙槍。
「大郎精神有點不好,你多勸勸他,得節哀,府中現在他是長男,可不能倒下了。」將金明拉出堂外,兩人在院中的一棵樹下站定,劉禹望著同樣滿眼血絲的金明說道。和金明不同,汪麟是個人,身體素質要差上許多,劉禹很是擔心他是不是撐得下去。
「已經勸過了,他不聽有甚法,等老夫人到來就好了,這些日的飲食裡給他加了參湯,放心吧,某會看著的。」金明吸了一口手中的煙,望了望靈堂的方向說道,他的嗓子有些沙啞,估計也是沒休息好。
這話說完之後,兩人都各自吸著煙沉默了下去,自從汪立信去世那天和幾個人分別談過話,劉禹發現,自己與金明兄妹之間原本十分親密的關係似乎多了一層隔閡,除了公事以外,兩人都不再有什麼接觸,就連金明最喜歡的香煙,也不再主動討要了,這讓劉禹十分惱火。
「老金,某有一事不明,正好你在此,能否為某解惑?」片刻之後,劉禹一口將半截煙吸盡,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一下子踩滅,這才抬起頭表情嚴肅地望著金明問道,金明有些不明所以,站在那裡沒有接話。
「咱倆認識的時候不算短了吧,拋開盼姐兒的那層關係不說,這些時日一齊與韃子作戰,多少算得上有同袍之義了吧,怎得在你心中劉某就如此不堪交,讓你老金唯恐躲之不及呢?」
劉禹故意將話說得有些重,金明聽完臉色陰晴不定地變幻著,劉禹靜靜地等著,他知道金明是個老實人,但卻不代表人不聰明,劉禹真正想問的是什麼,肯定能想得到,只不過,金明心裡似乎有些掙扎,遲遲沒有開口。
「子青也不必相激,有些事情招討說得對,你是要做大事的人,某與那可憐的妹妹都不過是粗鄙軍漢,既然幫不得你什麼,那便離遠些也好,俺就這麼一個親人了,豁出命去,也不能再讓她受委屈。」
「你隨某來。」劉禹被他的話說得哭笑不得,只是事關女子的名節,此地雖然不算人多,可也不是清靜之所,於是扯著他出了大門,金明不知道他要去哪裡,也不掙扎,兩人一路走去,結果也沒多遠,正是劉禹自己的府衙。
「你等守在門外,有人來就說本官有要事,誰都不見。」劉禹進了門對著親兵一陣吩咐,將裡面的人全都趕了出去,他這才帶著金明進了自己的房中,對著院子看了看,反手就將房門扣上。
「你是說,你之所以這些天不願意搭理我,是怕我對雉姐兒起了心思?」劉禹在桌上找了個杯子,端起一旁的酒壺倒上,然後遞給了身後的金明,自己卻只是尋了個凳子坐下。
「某是個粗人,但你與盼姐兒如何,你雖未言透,多少也猜得一二,我這當兄長的沒本事,辜負了爹娘的期待,讓她姐倆從小便不安生,如今就余了這一個,說什麼也要保她這一生安樂。」
金明抬起手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神情黯然地說道,聽了他的話,劉禹彷彿看到了金明頭頂上閃著聖潔的光環,讓他不由得肅然起敬,他自己這一世沒有兄弟姐妹,因此非常羨慕這種感情,
「你要是這麼想,就看低了雉姐兒,也看低了劉某,且不說你自己現在就是從五品的都指揮使,我這品級離著你還差得遠,就算你只是個尋常軍漢,我若是真的」劉禹沒有繼續說下去,他想起了大都城裡的那個身影,在這個時空,不管你怎麼說怎麼做,都不如一個名分來得實實在在。
「老金,我說待雉姐兒也同你一般無二,你信麼?」劉禹突然發現自己不知道要如何解釋,只能直接這麼表明心跡。
「信與不信又如何,他日待老夫人到來,某打算與雉姐兒一同護送招討靈柩回鄉,到時便辭了官職,在那裡置些田地,就此度日罷了。」金明無所謂地說道。
「回鄉?去往何處。」劉禹吃了一驚,沒想到他已經起了辭官隱居的意思,不由得望向了他。
「遵招討遺願,應是六安吧,不過此事還得要和老夫人相商,就連大郎,此次居喪之後,也不會再出來做官了,招討待某等思重如山,反正也沒了那個心思,還不如就此做個田舍翁,也落得個清靜。」
「六安,在安豐軍吧,的確是個好去處,等
到他日韃子再打過來,你待如何,老老實實做個順民麼?」這地方劉禹很清楚,是汪立信自幼長大的地方,只不過那裡在淮西,已經算得上是前線了。
「休得胡說,韃子此次敗得如此慘,怎會立時再起戰事?」金明只當他是危言聳聽,搖搖頭就根本不相信。
「自你認識我到現在,在戰事之上,我打過一句誑語麼?」劉禹眼睛看著桌面,手上無意識地輕輕扣著,房間裡安靜下來。
「這話怎麼說?」金明聞言轉過了頭,劉禹沒說錯,他一直表現得算無遺策,否則汪立信也不會那麼看重他。
「朝廷此次定會議和,成與不成行先另說,韃子大敗之後也需要一個休整之期,暗中補充損傷積蓄糧草自不必說。反觀朝廷這邊,如今已經失卻了趁勝而擊的好形勢,你也是老軍伍了,你認為他們會積級備戰麼?」
聽了劉禹的話,金明不由得沉思了起來,現在最擔心的反而是和議談成,因為照以往看來,真議了和,朝堂上的那幫人肯定會以為高枕無憂了,想到這裡,他的臉上慢慢變得凝重起來。
「那你想要我等怎麼做?」金明無奈地搖搖頭,劉禹見他意動了,趕緊幫他把酒倒上,自己也拿了個杯子倒滿酒。
「掌軍,此次你功勞不小,陞遷是理所當然,回京師之後,爭取能獨掌一軍,亂世快要來了,只有握住了兵權,將來才能保住自己想要保護的人。」
劉禹的話有些拗口,也不知道金明聽懂了沒有,他沉默地點點頭,兩人將酒杯相互一碰,各自飲了下去。
「怎得今日不見雉姐兒,她在帥府後堂麼?」劉禹邊幫兩人倒酒,邊隨口問道,金明搖搖頭,伸手指了指他隔壁的方向,劉禹不明所以望著他。
「昨日守了一夜,我見她累得坐都坐不穩了,便著人送她回來休息。」
金明話音剛落,劉禹「撲」得一口酒噴了出來,他這才想起,平時小蘿莉都是以親兵隊長的名義住在他邊上的廂房裡的,這裡的隔音效果很一般,她的耳力又相當強,那豈不是說劉禹望著金明,後者緩緩地點了點頭。
劉禹將金明一個人扔在房裡,快步出了門,還好親兵們忠實地執行了他的命令,院子裡面沒有一個人,他有些忐忑地走到雉奴的房前,伸出手輕輕敲了敲房門。
「雉姐兒,你睡了麼?」劉禹叫了一句,聽到裡面好像有點動靜,試試推了一下,門並沒有拴,他輕輕推開一條縫,發現小蘿莉穿戴整齊地坐在床邊,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與令兄的話你都聽到了吧,我想說的其實是」劉禹走到她面前,急忙解釋道,誰知話還沒說完就被她打斷了。
「禹哥兒,你真的會如阿兄那般待我麼?」雉奴揚起臉,面容憔悴地讓劉禹有些心疼,上面似乎還有些淚痕,他鄭重地點了點頭,雉奴看著她露出了一個欣慰的笑容。
「那便好,不過,顧大家今日離城了,禹哥兒,你可怎麼辦?」雉奴有些遺憾地說道。
「啊。」劉禹再次吃了一驚,心裡不由得浮現起那個好久不見的倩影,這就走了麼?
泰淮河的盡處,那是建康城外的秣陵鎮,水路到這裡就戛然而止,再要前行就得從官道上一直到溧陽縣才能再接上。此刻的碼頭上,舉著各種儀仗的大隊人馬幾乎佔據了整個碼頭,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他們看樣子是要搭乘碼頭上停靠的大船前往建康方向,而與此相反的方向上,一艘平常的小船靠在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從倉裡走出來的是一個頭戴帷帽的女子,雖然看不清相貌,但那婀娜的身姿卻讓人產生幾分遐想。
「姐兒,天不早了,咱們還得趕路呢。」一個婢女模樣的領著幾個健僕將箱籠從船裡搬下來,然後抬上早就準備好的牛車,見那女子仍在回頭望著來時的方向,走上前勸她說道。
「嗯,走吧。」顧惜惜輕輕吐出一句,轉頭便上了一輛車,望著早就看不見的城池方向,久久不願放下車簾。r10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