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府餘杭縣的北部,天目山的餘脈在此形成丘陵與山區,如同屏障一般保護著後面的杭嘉湖平原。
高山疊翠之間,宣杭古道逶迤而過,遠不似官道的寬大平整,最窄之處僅供兩人通過。
整隊人馬的速度立時降了下來,眼看就要誤了行程,前部領軍的廣捷軍都指揮使金明站在一塊大石上急聲高呼,大嗓門在群山之間迴盪。
「爾等沒吃飯麼,走得這麼慢!」
「似這般也敢稱禁軍精銳,娘們兒也比你等強些!」
「快些,再快些,耽誤了功夫,就要在這野地裡過夜了。」
劉禹坐於馬上,與並排而行的軍中書寫機宜文字汪麟相視一眼,搖頭苦笑。
「所謂欲速則不達,指揮也急切了些。」汪麟瞧了一眼幾乎已經沒有動的隊伍後部說道。
「也怪不得他,此時不快些走,入夜便只能在這嶺上紮營了,那時才叫苦不迭悔之無益。」
劉禹看向不遠處,74歲高齡的端明殿學士、沿江置使、江淮招討使汪立信已經下了馬,坐在一旁看著隊伍,眉目深皺。金家小妹金雉奴呆立在一旁,雙手抱著那張晚霞的照片放在胸前。
一陣急趕,太陽下山夜色漸暮之時,嶺上高大的山崖中間,一道關牆已經遙遙在望。
獨松關,位於獨松嶺之上,東西有高山幽澗,南北有狹谷相通,為臨安府經廣德軍直通建康府的咽喉要地,用兵出奇之道。高宗建炎年間,為阻止金兵南下,在獨松嶺壘巨石為關。關南5公里,左有百丈關,右有幽嶺關,合稱獨松三關。,
「來者何人,報上名來!」正遐思間,忽聽前路一聲大喊,在空曠的山間異常清晰。
「前面人聽著,此乃朝廷新命江淮招討大使汪學士車駕,還不速速前來參見。」一禁軍軍士以同樣大的嗓門回道。
整隊人馬停下來,過不多時,一個小軍引著一人快步來到後隊。
「兩浙西路安撫制置使司參議屬下,獨松副將馮翼參見招討!」來人就著火把的光線查看了兩府制書,抱拳朝著汪立信行了個軍禮。
「馮副將免禮,張參議可在關上?」汪立信擺擺手,兩浙並不歸他管,只不過來人品秩實在太低,故而受了他一禮。
「回招討,參議正在關中,某這就前面帶路,必不誤招討行程。」那馮參將恭敬作答,不敢怠慢。
在馮參將的帶領下,全軍緩緩進入關下的營地,在這蛋丸之地,足足布下了兩萬大軍,嶺上密密麻麻全是軍賬,只因這是臨安咽喉,一旦破關,臨安府就危矣。歷史上,元軍也正是攻下此處後,朝廷便奉印璽出降了。
獨松關守將是浙西安撫使司參議張濡,他的四世祖為中興四將之一的張俊,就是製造假證參與岳飛冤獄,後被世人鑄鐵像跪於岳廟之前的那位,他的孫子則是宋末四大家之一的張炎。
看著前面正與汪立言寒暄的張濡,除開與他無關的祖上,就歷史表現來看,此人還是合格的,想著他悲慘的下場,心裡泛起一陣同情。劉禹不知道該不該提醒他一聲,不要隨便斬殺使者。
在張濡的大賬之中,一行人與守關眾將相聚而食,因在軍中,故而無酒。但各種菜餚還是非常豐盛,大盤大盤的獐子,野兔,各色山間野味吃得劉禹連連點頭。
飯後,劉禹獨自穿過軍帳,登上巨石壘就的關牆。遠處的高山在夜色下只餘下黑色的影子,與天空映成一色。
山間風大,吹在身上一陣涼意,劉禹害怕感冒,不敢多呆,趕緊下來。見同行的一些禁軍軍士圍著一個火堆在聊天,便信步走了過去。
有認得他的軍士連忙讓開位置,劉禹也不客氣,一屁股坐下,招招手讓他們繼續。
「敢問機宜,俺們這回北上,會和韃子接戰麼。」一個面相十分顯老的軍士開口問道。
「爾等便是在議論此事麼?」劉禹伸出手朝火焰處搓著。
「俺那一都,健壯些的都隨賈相公走了,本以為無事,誰知指揮又選了俺隨軍,可憐俺那婆娘還懷著身孕哪。」另一個看上去年青些的漢子顯得一臉晦氣。
「接不接戰還得看賈相公打得如何,若韃子打來,便應戰,又不是啥三頭六臂,有何可怕?」這隊人估計都是這種想法,真的遇敵,不一觸即潰算好的了。
「機宜說得倒輕鬆,你又不似某等廝殺漢,自不必怕那韃子殺來。」劉禹沒看到說話的人,估計一臉鄙夷之色。
「難道你跑了他便不殺你?韃子馬快,你有幾條腿跑得過,堂堂六尺男兒,死便死了,也莫給家人丟臉。」劉禹言畢,四周都無人再接話,既入了軍,多少也有些羞恥心。
「機宜,左右無事,不如給俺們兄弟講古吧。」說話之人像是這一夥人的頭目,劉禹定睛一看他身上服色,應該是個都頭。見有些冷場,遂出言解圍,倒是有些眼色。
「便依這位都頭所言,待某想想,有了,便是這獨松關上之事。」講古麼,不就是說故事,這個沒啥問題,畢竟後世看得書多,還是記得一些的。
「話說啊,本朝宣和年間,京東西路濟州有一處水泊,港汊縱橫、蓮葦綿蔓、水天一色、地勢險要,名喚作『梁山』。」劉禹想講的這個故事正是《水滸傳》中的一段。
「縱橫河朔的大盜宋江所部,便藏匿在這八百里水泊之中。這宋江本小吏出身,因其人疏財仗義,江湖人送諢號『及時雨』。」劉禹邊講邊打量眾人神色,見有人有恍然之色,知道他聽過,不過那是宋人簡版的,肯定沒自己這個精彩。
「這宋江因怒殺閻婆惜被刺配江州,一干江湖兄弟紛紛前來營救,於是他便帶人反了朝廷,多少英雄好漢慕名來投,一時勢大,手下有名有姓的頭領達108人,京西數萬官軍莫敢攖其鋒。」劉禹在心裡暗暗總結,他不可能講出每個細節。
「其間,禁軍高太尉數派大軍圍剿,皆為宋江所敗,不得已,便行招安之舉。這宋江也是忠義之人,遂降了朝廷。其後多次幫助朝廷東征西討,立下汗馬功勞。」
「宣和二年,六賊之一的朱勉提舉蘇杭應奉局,此人在東南橫徵暴斂,貪得無厭,逼反了青溪人方臘,整個浙西盡入賊手。」
「朝廷震怒,官家便罷了那應奉局,聚集大軍前往征討,宋江率所部二萬軍馬為先鋒,這一日,大軍出發至揚州,隔江便是潤州,由方臘部下樞密使呂師囊率領十二個統領把守,十分厲害。」
征方臘損兵折將是整個《水滸傳》小說當中氣氛最最壓抑的一段,108個結義兄弟,最後活下來的不過十之一二,用網文的眼光來說,就是好好的一篇爽文突然變成了虐文。
劉禹的聲音十分低沉,彷彿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在他的嘴下失去生命,講到盧俊義帶兵來打獨松關,他乾脆站了起來,不時地用手指指點點,好像親眼所見,周圍的聽眾也隨著情緒起伏不定。
「那厲天閏忒的利害,竟能連殺小霸王與雙槍將,那董平可是五虎將之一,可惜!」一位聽眾扼腕而歎。
「還有那沒羽箭張清,如此利害角色,竟死於此處,他那一槍,沒不就是搠在那棵大松樹上?」言者說完還手一指,正是關旁一棵松樹。
「定是如此,這腌臢老樹,害得英雄殞命,當真可恨。」這位似乎馬上就有砍樹的衝動。
「還是那玉麒麟利害,一刀結果了厲天閏那廝,只可惜死得太輕鬆了。」說到厲天閏之死,聽眾一陣歡呼。
劉禹四下一看,不得了,密密麻麻圍了多少人,有隨行的禁軍也有關上的守軍,最外面甚至還看到汪立信等人負手而立。
趕緊結束了故事,在大傢伙不答應的起哄聲中,擠出重圍。
「沒想到子青口舌如此犀利。」汪立信好笑地看著滿頭汗的劉禹。
「慚愧,慚愧。」劉禹也沒想到有這種反響,覺得自己講得很平常啊。
「宣和三年三月,知海州張叔夜設計一舉擒住你口中的這位『及時雨』,四月,婺州觀察使,步軍都統制王稟率部攻陷青溪縣,生俘方臘及其妻邵氏、子方亳、丞相方肥等三十多人,解往汴京。你那宋江是如何平方臘的?插了翅膀飛過去的麼。」
汪立信如數家珍,劉禹滿頭黑線,他哪知道史實與小說出入有多少,總不能說源於生活高於生活吧。
「市井之言,當不得招討一駁。」沒法辯論,劉禹只能舉手告饒。
「不然,雖有所出入,然故事十分曲折精彩,子青何時會寫話本了?那許多的人物和諢號,也虧得你想得出來。」總算有了點正面的評價。
「我看也是,子青若是日後生活難以為繼,不妨去瓦子幫人寫話本,定然名動臨安府啊!」汪麟也在一旁落井下石。
「某看這故事確是好聽,比那文縐縐的說書之人順耳多了,某這粗漢都聽得分明。」金明在一旁看劉禹有些囧,出言相幫,不愧是大舅哥啊,劉禹淚眼汪汪。
一路趕得辛苦,明日又要早起,眾人調笑一番,也就各自散了。劉禹講了半天故事,精神還有些亢奮,便在營裡來回走動。
突聽得一個帳中隱隱傳來綴泣之聲,心下奇怪,慢慢往那聲之處尋去,就見一處營賬之中,一個小小的身影伏地痛哭中。
雖說宋朝之時已經對男女之防看得甚緊,但對方年紀尚小,況且還是自己妻妹,劉禹也就顧不得許多,挑簾便走了進去。
「雉兒,你終日如此,你姐姐在天有靈,要做何想法?」
「你為何未能護住姐姐!」小女孩抬起淚眼盯住他,劉禹心頭一顫,兩姐妹實在是像,哭像都一模一樣。
「為何,因為某無兵,無權,更無萬夫不擋之勇。某也痛恨自己,否則何必來此。明日,讓人送你回去吧,戰場之上不是你這等弱女子所處之地,某和你大哥會殺盡韃子,為晚霞報仇。」劉禹握拳於胸,好像這樣會獲得力量。
「姐姐喚作『晚霞』?」小女孩拿起手中的照片,看著那張酷肖自己的臉。
「嗯。」劉禹沒法說這名字是青樓所取,若是那樣,他估計金氏兄妹會殺了自己。
「真好聽,如此才配得上姐姐,不過,我不會回去,我也要去殺韃子。」小女孩重新將照片貼在自己胸前。
「你去能幹什麼?燒火做飯洗衣?」劉禹有些惱怒她的固執。
「讓她去吧,你強送她回去,她也必偷跑出來。子青休要小覷了她,因幼時體弱多病,某自小便教她吐納弓馬騎射諸術,尋常人等都不是她的對手。」金明從外面進來,鐵盔拿於手中,接口說道。
「哼!」小女孩挑釁地看了劉禹一眼,讓他一頭黑線,這尋常人等,莫不就是說的他?
接下來,劉禹對兄妹二人細細說了晚霞之事,當然沒說她進了青樓。劉禹告訴他們,自己是從罪官發賣的僕役下人中買來的,兩人聽得晚霞所受的苦,齊齊紅了眼眶。
一番交流下來,三人感情迅速升溫,在小女孩的口中,劉禹已經變成了「禹哥兒」。私下裡,金明也開始叫他「子青」。在這個時空,劉禹收穫了一個大哥和一個小妹。這一夜,他夢到了晚霞,不再是血腥之夜,而是一家三口團聚的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