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懷恩使了個眼色,眾人紛紛退散四周。
夏侯世廷把斗篷脫下來套在她身上,讓她淋不到半點雨水,一隻手舉著傘,一隻手箍住她柔軟腰肢,輕拍安撫。
半晌,她從懷抱中抬起頭,整個皇城內這會兒最該焦急的人就在眼前,卻噙著淺笑,瞳仁專注,就像在看天下至名貴的珍寶,長眉入鬢,峻嶺一般不折不撓,雙眸如星,映亮了一望無際的夜。
就算只是為了這一雙甜潤如杏核般的眸子充盈喜悅,他也得將每一場劫熬過去,見她情緒平靜了些,將她的手蜷握在寬大的掌心,俯下頭頸:「沒事。」
在這樣的一個男人身邊,她還有什麼緊張的。
無論他是誰,到底是北人還是大宣皇子,一個身份卻永不會變,是自己的丈夫。
她抬起柔荑,碰了碰他瘦尖了的下頜,有未來得及修整的鬍渣青影,然後將冷宮裡跟赫連氏會面後的事一點點說了。
開始還顧及他的感受,那場毒是最想不到的人下的,心裡總不會好受,可雲菀沁發現自己多慮了,眼前的男子安靜地聆聽著,臉色淡漠,好像在聽一件跟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
說完了,她想起什麼,將他手掌抓起來,沒有,又去捉另一隻手。
夏侯世廷一疑,卻聽她嚷起來:「扳指呢?扳指呢——」不是時刻貼身戴著麼,怎麼要用的時候不見蹤影了!
他眉宇一結,又提到什麼不願多提的事,語氣有些甕悶:「要那個幹嗎。」
「在哪裡?快拿出來。」雲菀沁拽住他袖子。
他聲音更沉:「丟了。」
丟了?雲菀沁臉色刷一下雪白,開什麼玩笑。
施遙安在一邊看著,終是忍不住上前:「三爺,實在對不住……那扳指,我給撿回來了。」說著,從袖口裡掏出來,遞過去。
主子一時衝動,他卻總不能眼睜睜瞧著主子戴了小半輩子的扳指被雨水沖不見了啊。
雲菀沁大喜,吁了一口氣,從沒覺得施遙安這麼可愛過,將扳指拿過來:「回府叫三爺好好嘉賞你!」
施遙安摸不著頭腦,只見娘娘蹲下身,找了個冒出地面的磚石銳角,揚起扳指朝上面磕去!
「鏗——」一聲脆響,夏侯世廷和施遙安一驚,玉扳指裂開兩瓣,迸出小粒玉渣,斷掉的截面處,竟露出一張捲成細條狀的紙。
雲菀沁拿起那條疊得牢牢的卷紙,回到他身邊,攤開有些泛黃的紙,施遙安湊過來一看,上面密密麻麻記載著一個個的詞條兒,有幾個倒像是草藥名,訝然:「這是什麼?」
雲菀沁將紙交到施遙安手裡:「帶回府上給應大夫,是解藥的方子!」
施遙安晃了會兒神,明白過來,趕緊將紙條如獲至寶地捧過來,半點兒閃失都不敢有,小心翼翼放進袖袋裡。
夏侯世廷卻並不像施遙安那麼高興,沉默起來。
雲菀沁估計他跟自己聽赫連氏說解藥方子在扳指裡時是一樣的心情,將他袖口裡的手掌輕輕一勾:「若真下決心至你於死地,也不會將方子放在指環裡……宮裡的女人太難做了,各式各樣的難,她也沒辦法。」
他知道她是讓自己心裡好過些,心裡有仇恨的人,贏了別人,也輸了自己,永遠快活不起來,可她不知道,有了她的那一日起,別的難處真的已算不了什麼。
他俊朗的臉肌鬆弛下來,反握住她手,將她拉到頸邊,低聲:「你放心,本王沒那麼脆弱,你也永遠不會過那樣的生活。」
她當然知道他沒那麼脆弱,只心疼他從小到現在的經歷罷了,傀儡散的特殊毒性讓他養成泰山崩於頂都波瀾不驚的性情,可有時她還是挺想他怒吼咆哮一場,才能瀉出心頭惡氣。
她踮起腳尖在他耳邊:「我信你。」
雨勢不見弱,又下大了,齊懷恩見時辰不早,在旁邊催了兩聲。
夏侯世廷將她放開,她輕聲道:「母嬪雖被押進延壽宮,皇上卻沒讓外人知道,說明還是半信半疑的,等過了今兒的氣頭,我會伺機勸諫。」
勸諫,呵。
天子豈會容皇嗣魚目混珠,何況還是夙敵外族的血脈?就算只是懷疑,也不可能放過。
皇子那麼多,怎會差自己一個?若是混餚了皇室血統,卻是千年的罪人。
這一次,別說之前的功績會前功盡棄,便是王爵地位恐怕都難保。
可她願意跟自己內外一心,攜手進退,他又怎麼能摧毀她的信心?
他輕撫了一下她額前秀髮,神色不動,含笑:「好,就看你的了。」看著她離開了視野,方才轉過身。
施遙安揚起車簾,卻見他駐足,抬起頭:「要變天了。」
可不是,暴雨沒完沒了啦,歇一會兒又下起來,施遙安正想要回應,再看自家主子的神色,悟了過來。
此變天,非彼變天。
「赫連允是明天上午出京返北吧。」
「是的,三爺。」
他目色微斂,輕喟一聲:「雨多路滑,道途難走,四處漲水淹河,需用舟船,北人不適應水路,就由禮部尚書、鴻臚寺卿等部長官攜本王三千親兵一路護送赫連允的隊伍北上吧。」
手上尚有攝政權未除,此刻只能先發制人,拿來一搏。
沿途送使臣回國,彰顯大國風度,是再正常不過的外交禮儀。可施遙安卻明白了三爺其中的另有一層含義。
也好,養兵前日,用兵一時。
這些日子,三爺除了理朝上事,更是頻繁下營地,加上之前的晏陽之亂,以及利用專城副都統的職銜便利,幾次帶兵來回長川郡時的私下互動,早在皇子親兵中豎立了威望,讓不少原本對這名主子持觀望態度的兵將都不無折服,死心塌地,已經是可堪用的親衛軍隊。
施遙安正想著,只聽他聲音又飄來:
「另外,你去高家村一趟,通知拓跋將軍,叫他與夫人盡快趕到杏園,與十八戶彙集,以備不時之需。」
若用不著,自然是最好的,能夠穩中求勝的事,他並不喜歡急於求成。
施遙安喉結一動,若要動到背後安排的兵卒,興許還真是到了存亡之秋。
——
一夜變故多,回了紫光閣,雲菀沁根本睡不著,熬到下半夜,總算有一點兒倦意,剛閉上眼,朦朦朧朧之間,卻聽廂房外面傳來急促步子聲,睜開眼,天色已經濛濛亮。
本來就是提著一顆心和衣而眠,睡得很淺,雲菀沁一下子就被驚醒,坐起來,只見門咯吱一聲推開,琴釵蒼白著臉:「王,王妃,不好了……」
聽弦也站在後面,慌裡慌張的樣子。
「怎麼了?」她趿靴著,披上外衫,匆匆走過去。
「萃茗殿的赫連貴嬪,昨晚在養心殿服水銀自盡了。」琴釵一聽說便忙不迭過來通知,此刻說得磕磕巴巴,顯然受了震驚。
昨晚在延壽宮臨別時赫連氏的一席話,猶在耳邊盤旋著,雲菀沁已覺得不對勁兒,沒料她為了表清白,還真的以死明志。
水銀……水銀?
對……水銀昨天托盤裡有幾小瓶,全用琉璃瓶裝著,一定被她全部偷拿去了。
水銀因為辛寒有毒,在成藥中份量很輕,每次不過添加一點,大半又是用來治療疥癬、梅毒、惡瘡、痔痿的外敷用藥,如今被人活生生吞下幾小瓶,可想而知是個什麼局面。
雲菀沁一下子魂回不過來,好容易強打精神,扶著門柱:「人呢?」
「王妃是知道的,服用水銀當下死不了,等水銀流遍七竅全身,一點點腐蝕臟腑,人才慢慢衰竭而亡,」琴釵知道那赫連氏與秦王府的關係,也不敢說得太嚇人,「……貴嬪被送回了萃茗殿,皇上派了個太醫去看過,說是人快不行了……」
流遍七竅全身……赫連氏還是跟前世一樣的命運,不管是皇上暴怒親手施刑,還是她自裁,總歸都是因為水銀毒性而亡。
雲菀沁讓琴釵和聽弦照看紫光閣的事務,朝萃茗殿疾步走去,琴釵見她一個人,不大放心,交代了聽弦一聲,也撒腿跟了上去。
萃茗殿內,一片哀哀哭聲,太醫早離開了。
章德海與四個貼身婢子正在榻邊為主子嗚咽,一見雲菀沁過來,哭聲更大,在琴釵的眼色下,全都掩著臉退到一邊。
榻上女子氣若游絲,雙目半闔著,眼角和耳朵裡有血絲如小蛇一般流出來。
雲菀沁知道,床榻上人已經返魂乏術了。
水銀揮發快,摧殘了赫連氏的視覺和聽覺甚至感官,可模模糊糊之間,她卻仍感受到來人是誰,纖細手指動了動。
「母嬪白耗了性命又有什麼用。」她緩緩坐在榻前,顫抖地接過藍亭遞來的乾淨帕子,貼在赫連氏的耳畔,輕輕拭乾血漬。
便是走,也得乾乾淨淨地走,到底是個美人。
就算到現在還是有些氣她當年毒殺親子,又讓三爺半生飽受毒發的痛苦,可這人到底生下了他,如今又以這種人世間最痛的死法之一消耗餘下的生命,什麼氣怨也都消了。
「不,我這條命沒有白耗,」赫連氏漸漸喪失的聽覺因為她的湊近細語,聽得清晰,唇角一抽,竟浮出一絲莫名笑意,「皇上到底與我多年情分,見我以死表明清白,心……心終究會軟幾分……你看……他不是將我送回萃茗殿了麼,還派了太醫過來……有我開路,你們再好好勸勸,會順利得多……咳咳……」說著一陣猛咳,吐出一口血。
「貴嬪——」章德海與藍亭青嬋等人大哭起來。
「好容易為他做一件身為人母該做的事,他若原諒我,我也心安了。」赫連氏鍥而不捨地說著,身子同時在劇烈顫抖,又苦笑著,「我終於明白毒性發作多麼痛苦了,可憐我兒,受了這麼多年的苦,我卻眼睜睜看著……」
雲菀沁看她努力克制著身子亂動,知道她在忍受水銀腐蝕內臟的痛,將她幾個大穴封住,盡量讓她感受的痛苦稍微少些。
赫連氏知道她在幫自己減少痛楚,卻抵不過體內蔓延的毒性,趁著五感俱喪之前,虛弱地笑著:「也算是報應……我害得韋貴妃盲眼,如今也殘了眼耳……我遞刀唆使皇后自盡,告訴她與其活似枯木,不如決堤重生,給皇上留個印象,如今我自己也落個被迫自盡……你看,老天爺其實是很會算賬的……」說罷,忽然十指緊扣床褥,身子一蜷,又嘔出幾口鮮血。
「貴嬪不要再說了——歇著吧——」章德海再忍不住,撲上去哭著懇求。
雲菀沁摁緊了穴位。
歇著?心累了一生,終於要安心了,今後歇著的光陰多得很。赫連氏強支起頭,雙目一剎迴光返照,灼灼似日,一字一句,句,拼盡氣力:「對不起……」
說罷,身子癱軟,昏迷過去。
章德海與四婢急急上前,掐人中的掐人中,喚太醫的喚太醫。
雲菀沁被人潮擠了出去,琴釵將她攙出內室,悄悄道:「貴嬪如何……」
雲菀沁搖了搖頭,眼眶不覺濕潤,正此時,只聽內室傳來章德海的哭聲:「貴嬪歿了!」
萃茗殿,一片哭聲不絕。
琴釵雖不清楚貴嬪為何突然會被罰入冷宮又突然自盡,但肯定不是什麼光彩的事,而且這麼一死,指不定秦王府也會受牽連,將雲菀沁衣袖一扯,安慰:「秦王妃不要傷心……」
卻見女子袖口掙出來,背朝萃茗殿,步子如風,逕直走出去。
琴釵只得緊緊跟上去,不一會兒,兩人已經到了養心殿門口。
雲菀沁掀了宮裙,跪下:「近侍醫女雲氏求見皇上。」
門前,黃門官仍是攔住:「皇上無詔,不得覲見。」
「讓秦王妃進來。」廊下,姚福壽的聲音傳來。
黃門官放了行,雲菀沁看了眼琴釵,示意無礙,進了殿內,剛走到最裡間就嗅到一股濃烈刺鼻的藥味。
各味藥的份量又加重三倍不止。光憑這藥,床榻上的男子,已是病入膏肓的階段。
「怎麼,貴嬪是……走了嗎。」榻上人並不慍怒她的闖入。
雲菀沁垂首跪下,哽咽:「是,皇上,貴嬪仙逝了。」
面前悄然無聲,繼而,男子喉間傳來似哭又似笑的歎息:「好,一個個的,全都走在朕的前面……一個個的,都好狠的心……」
雲菀沁並沒說話,留了足夠的時辰給皇帝洩愁,半會兒,等眼前男子情緒穩定下來,雙臂一開,匍匐於毯上:「貴嬪已經用性命來證明清白,表明忠貞,還望皇上不要聽信那些無稽之談。」
寧熙帝就知道她來不僅僅是告訴喪訊,一定是要為老三求情,此刻暫且克制心頭傷感,打起精神,撐坐在榻上:「朕也希望那只是無稽之談,可事實上,朕不能姑息混餚皇嗣的事。」頓了一頓,「沁兒,就算秦王府真的有變化,便是為了你娘,朕也會保你性命無憂。」
這句承諾,非但不能讓雲菀沁放心,反倒焦灼起來,皇上的意思不單篤定三爺非他親生,似是還要立刻要降旨,對三爺做出裁決。
雲菀沁雖然早知前路艱難,卻也沒想到才說一句話就被皇帝打了回馬槍,抬起頭:「皇上,秦王忠心孝道,近日的表現,您看得清楚,也是滿意的!」
「國之棟樑是珍貴,卻能夠再培養無數,但大宣皇子中一旦摻了異類,那就是不可挽回的錯了!你是明白人,不是那些胡攪蠻纏的婦孺,孰重孰輕,不用朕再與你說得那樣詳細吧!」字句如冷鐵。
「秦王若真是皇上親骨肉,一旦被誤判,皇上就不會捶足頓胸,追悔不迭嗎?」
「你放心,」寧熙帝望住她,並未怪罪她的失言,「朕再無情,也不至於讓他丟了性命。」
這話的意思無非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饒。
與那四皇子恆王世斐一樣流徙外地可能還算好的,只怕是除了王爵,貶為庶民,終生監禁,再難見外人。
這樣比死又能好到哪裡去?
雲菀沁臉一動,驀的笑出聲。
「你笑什麼。」寧熙帝濃眉攢起,也知道這丫頭素有心竅,肯定有什麼話說。
「妾身笑皇上為了蒙奴人的一句隨口氣話就斷送了棟樑之才,為了對得住夏侯皇室的祖宗,寧願中外人的反間奸計,看似孝敬大義,其實只顧顏面,不管社稷!」
「大膽!」寧熙帝一拍榻面,氣得咳起來,挺起身子坐起來,抬起臂欲要掌摑。
正這時,只見簾子一打,姚福壽疾步匆匆進來,卻並不是來將雲菀沁提出去,而是直接到了床榻邊,對著皇上耳語了一番。
寧熙帝聽著聽著,漲紅臉龐上的血色退下來,慢慢恢復正常,又添了幾許蒼白,眉頭紮得緊緊。
姚福壽說完,退到一邊,寧熙帝坐在床沿半邊,似是陷入艱難的沉思,良久,望一眼雲菀沁:「你下去吧。」
沒得到答覆,怎麼願意下去?今天已是死諫了,那就到底吧!雲菀沁望住皇帝:「還請皇上三思開恩!」
寧熙帝眼色一斂,長歎了一口氣:「你放心,老三既然這麼有能耐,朕又怎麼捨得失了這個人才?貴嬪又以死表明了清白。罷了,這事秘不外宣,只當沒有發生過!就此揭過!」
局勢突然一變,前面本來是死路,又突然出現寬敞大道,這讓雲菀沁有些回不過神。
妙兒已從外面進來:「秦王妃,皇上已經開了金口,還不謝恩。」
雲菀沁忙趴下磕頭:「多謝皇上。」
寧熙帝唇角卻浮現出一絲冷笑,又揉揉鼻樑,靠在了榻上。
妙兒攙起雲菀沁:「皇上要休息了,王妃先出去吧。」
雲菀沁行了跪安禮,跟著妙兒先出了養心殿。
寧熙帝見兩人離開,蜷了手擊了一下床案,語氣發涼:「已是出城了?」
「是,」姚福壽直稟,「天一亮就走了。便是這會兒去攔,也攔不住了,禮部尚書、鴻臚寺卿等幾十名長官送到百里之地折返,秦王親兵送到北邊國界才回來。」
呵,派遣朝中幾部的大員重臣與自己的親衛士兵護送赫連允,一旦他在京中被貶,遭了責罰,豈不是逼得他反?
他一聲暗令過去,幾千親兵只怕得脅迫大宣重臣當下投靠蒙奴人!
寧熙帝胸悶不已,咳起來,姚福壽忙捶背:「皇上息怒……就算真的是秦王故意這麼安排,也不過是撐一時而已。等秦王親兵回來,可下令擒壓住那幾千親兵,再下旨除他爵位也不遲……」
親兵送蒙奴人到北國界線,一來一回起碼一個月。
老三如今既有這雷霆手段,這一個月間,一定還會有什麼安排,絕不會坐等著一個月後束手待斃。
更重要的是,自己的身子,哪裡還能等得起一個月?
等自己一死,國中暫時無主,太子剛即位,權柄不穩,老三也不知道會掀起何等的大亂——
寧熙帝盡力克制住喘息,眼光一瞥,看住不遠處的小几,上面攤放著這幾日陸續讓姚福壽擬好的遺詔。
其中一封,剛擬了一半,部分人員還在擬定。
姚福壽順著皇上的目光一看,會了意,趕緊過去捧起那張遺詔。
金黃雲綢上的「殉葬」二字,在一列字中,格外的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