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裡沒有屍骨,只有一個圓身的白玉瓷罐。
    瓷蓋用紙密封住,姚福壽驚愕地拿出來,小心翼翼地扒開,喃喃:「皇上,這……這是……」
    「是……好像是人的骨灰!」一個有些見識的工匠在一邊驚喊出聲!
    寧熙帝不敢置信,丟了尊貴儀態,甩開身邊人,撲到棺材身邊!
    棺內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沒有她的屍骨,連亡人的遺物和衣冠都沒有!
    只有姚福壽手上的那罐骨灰。
    震驚過後,他終於醒悟過來,額前青筋幾乎一凸一跳,喉間嘶吼叫人膽戰心驚:「雲玄昶,你居然把青瑤挫骨揚灰——朕要殺了你!」
    說罷,氣力耗盡,癱坐在地,最後一點念想灰飛煙滅,心死如灰。
    「皇上息怒——」姚福壽和一干人見天子雷霆震怒,齊齊跪下來。
    雲菀沁雙臂一掙,桎住她的兩個太監因受了驚嚇,手腳鬆軟,這次不費力氣就掙開了,朝前幾步:「皇上覺得,我爹有這個膽子嗎。」
    此次,皇帝來泰州開棺移屍,若是雲玄昶燒了許氏屍身,又怎麼敢答應得爽快?
    就算不千方百計地阻攔,也得找一具屍骨填進去!
    只怕——雲玄昶根本不知道這件事!
    寧熙帝明白了雲菀沁的意思,渾身發涼,卻聽她道:「我娘自己的意思。」
    火葬在中原人來看是滅絕人性的事,再怎麼樣也得留個全屍,留作投胎輪迴。
    娘只怕早就存了死後火化的心思,早知道雲家不會答應,就算答應,雲玄昶也不敢這麼做。
    這墓塋是舅舅給娘修葺的,娘的後事舅舅也操辦過,應該是娘臨終前跟舅舅私下吩咐過。
    寧熙帝駭然,雙目紅通通:「為什麼,為什麼她要這樣,她怎麼能對自己這麼狠心——」
    「她不願做雲家的兒媳婦,卻也厭煩了有任何人羈絆住她,一把火,乾乾淨淨,誰都束縛不住她了。」她頓了一頓,道,「如今,皇上還一廂情願地認為許氏想要遷到獻陵嗎?」
    寧熙帝搖晃著起身,掙開身邊人的攙扶,怒斥:「滾開!」慢慢走到姚福壽身邊,接過骨灰罐,垂下頭,下頜貼住罐蓋,眸子微闔,輕輕摩挲,動作無比細膩。
    片刻,卻又眼皮顫動:「你真這樣恨朕嗎……死了,竟也用這種辦法來不跟朕見面嗎……」
    雲菀沁中惻然,卻見他將骨灰罐交到姚福壽手上,轉身朝肩輿走去,步履不穩,踉蹌不已。
    姚福壽知道皇帝的意思,嘴一張,卻沒說什麼,一歎,將骨灰罐叫一個工匠放還進棺材裡。
    這次遷葬,皇上下定了決心,便是連秦王妃來阻攔也不聽,沒想到,到頭來,還是許夫人冥冥中阻止了皇上。
    許夫人到底是皇上的劫數!
    姚福壽示意工匠去做之後,扭過頭,只見皇上走了幾步,高瘦身軀晃了一下。
    還未等他反應,皇帝脊背朝前一傾,噴出一地的烏紅,如垮掉的城牆倒了下來!
    「皇上——」幾個工匠大驚失色,喊起來。
    墓園內的幾個太監也慌了神,一擁而上,將皇帝攙起來,卻已是不省人事!
    姚福壽臉色一白,卻當機立斷,先面朝一個太監:「你將院判大人請來!」又對幾個工匠斥道:「你們在墓園外守著,這事誰敢對外說半個字,殺無赦!」
    那名小太監忙不迭跑出去召人了,幾個工匠哪裡還敢說什麼,連連應聲下來,面如土色,先退到了墓園外面。
    「姚公公看,皇上不住的咯血!」一個抱住皇帝的太監驚慌失措。
    姚福壽哪裡會預料得到今兒皇上會遭受這種刺激,疾步過去,見著皇帝咯出的血已浸濕了衣襟,只能拂袖催道:「怎麼還沒來!」
    「姚公公,不如將皇上送出去吧,讓泰州縣令他們送到縣衙門去——」太監道。
    「閉嘴!」姚福壽怒斥一聲,又道:「你快出去催催,看看姚院判來了沒!」
    幾個太監都清楚,自從皇上病倒,貼身照顧的除了莫貴人,便只有雙姚,縱是皇子進宮侍疾,通常也只是在養心殿外面,宮裡其實私底下早紛紜猜測,皇上這病,只怕並不是傷寒連綿未癒這麼簡單,此刻見姚公公這麼緊張,皇上嘔了血,他還不肯讓泰州縣令一行人知道,清楚定是皇上早下過嚴令。
    一個個的,便也再不敢說什麼。
    雲菀沁雖然知道寧熙帝的病一直瞞著眾人,卻也沒想到這麼諱莫如深,幾步上前,蹲下身,抬起他手腕,端詳他容顏。
    潮熱顴紅,脈細,舌質紅,苔薄黃,典型肺陰虧虛,咯血不住,只怕已是沉痾地步,再拖不得半刻一刻,否則就算姚光耀來了,也是還魂乏術。
    姚福壽見她的舉止,突然意識過來,忙道:「聽院判說,秦王妃師從他多時,有些醫術!似是連東宮的小皇孫都救過……還請秦王妃看看!」
    她將寧熙帝手腕放下:「這病發得太急,還是趕緊送出去,叫專人診治。」
    「秦王妃!」姚福壽聲音滿滿都是求懇之意,再不避忌什麼,「皇上這病是什麼情況,您如今應該也看出來了,一直瞞著,不放出風聲,就是怕朝廷和北邊起風波,有人起了不臣和不軌心,大門大戶的家主病重,宅子裡都不知道有多少生覬覦心的人,何況朝廷?蒙奴一直虎視眈眈,不停地找機會,這次互市之事您也知道,便是一樁,若知道大宣皇上病危,更不知道會生什麼亂子……近日,赫連允要拜訪鄴京,這個時候,皇上本應該好好養精蓄銳迎接北人,偏偏一直念著許夫人,只怕再沒機會見她,才強撐身體來泰州。」
    男子的呼吸越發微弱,唇角不住有血線滑下,早就陷入了半昏迷。
    頓了一頓,雲菀沁掀開他袖子,素指平移,定位至腕上七寸的孔嘬穴處,加大力氣,壓入深處。
    姚福壽屏住呼吸,只見不到半刻,皇上頭一仰,脊背打挺,嘔出一小口血,咳了幾聲,總算是甦醒了。
    「皇上……皇上覺得龍體可好了些?」姚福壽驚喜不已,卻又觸目驚心,皇上的血還是未斷過,反倒咳得更厲害,血泡子不住地從嘴巴裡嗆咳出來,身子也因為咳血而痙攣抽搐。
    如今不過是先急救催醒他,免得他昏迷中被血泡嗆亡,人卻並未脫險。
    她環視四周,白玉墳塋的背後,幾株向陽的草葉被濃蔭遮住大半,隱隱露出輪廓。
    走過去,拔起草葉,她撕成襤褸,又在手心搓揉出草汁:「有水嗎?」
    「有!快,快!」姚福壽趕緊揮手,一個太監掏出攜身水葫蘆,遞了過去,只見她將和做稀泥的草汁全都滴進去,然後將皇上的後頸一撐,撐揩嘴,統統灌了進去。
    姚福壽雖叫人照她的意思做,卻也擔心不已,皇上在宮裡用的藥,哪樣不精貴,不知道經過多少套程序提煉出來,這野外拔的石頭縫裡的不知道什麼野草,能管用嗎?
    雲菀沁只蹲下身,繼續推揉他的孔嘬和太商兩處。
    不消會兒,只見寧熙帝身子平靜下來,再沒痙攣抖動,咳聲也漸小,雖沒完全停下來,卻由咯血的咳,變成了乾咳,——顯然暫時止住了血。
    姚福壽和幾個太監查看了下,見皇帝呼吸均勻,也能睜眼,吁了口氣,將皇帝抬上了肩輿,忍不住問道:「秦王妃方才用的是什麼?」
    「卷柏葉,便是民間說的還魂草,在野外止內血、解體痙應急可用。」
    姚福壽冷汗乾爽一些,感激:「多謝秦王妃!」
    雲菀沁目光落到墳塋背後一小片綠油油的卷柏葉,倒不如是娘冥冥中救了他。
    娘許是對這個男子,還是有情意吧,不然,為何偏偏剛好在墳頭長了這種救命的草。
    她看了一眼面色紅潤些的皇帝:「蒙奴太子要來鄴京,若這個時候大宣皇帝有什麼事,便是給外人可趁之機。」
    姚福壽見她要離開,忙道:「秦王妃等等,秦王妃救駕有功,待皇上無礙之後,必有犒賞!」
    「請皇上將我娘的墳墓修補還原就好。」說罷,女子轉身出了墓園。
    姚福壽一呆,見著她背影消失在墓園門口。
    雲菀前腳剛離,姚光耀已疾步趕進了墓園,匆匆先給皇帝把過脈,又拿出針袋裡的三菱針,給皇帝施針,見氣息平緩下來,吩咐:「暫時沒什麼大礙,不過還是需要盡快回京,畢竟泰州環境和條件有限,又不能外人知道,先將皇上送回驛站,馬上啟程。」
    公公們忙拉下了肩輿上的簾子,將皇上先送出墓園。
    ——
    馬車回鄴京的路上,初夏聽雲菀沁講了墓園裡的事,驚得汗一直沒幹,皇上竟在夫人的墳頭差點龍馭賓天!
    幸虧娘娘急救回來,不然還不知道這事得鬧多大。
    初夏可管不了皇帝一死,朝政會不會大亂,蒙奴會不會藉機發難,她只知道,皇上微服私下來拆臣妻的墳,秦王妃阻攔,結果皇上在墳前暴亡!
    這事兒傳出去,娘娘能脫得了關係嗎?還不知道外人怎麼猜!
    不過,若是真的駕崩了,倒也不見得完全是個壞事,皇上若是駕崩,韓氏進王府的事,又得往後拖。
    馬車出了泰州城門,奔往鄴京,入夜二更時分,回了京郊的佑賢山莊。
    胡管事夫婦昨晚上見雲菀沁和初夏走得急,也不知道是什麼事,早在莊子口等了半天。
    見馬車回來,夫妻二人吁了口氣,接了兩人下車,還未等兩人站穩,就迫不及待:「大姑娘,到底出什麼事了……」
    初夏看了一眼雲菀沁,回應道:「胡管事,衛媽媽,現在已經沒事了,放心。」
    胡大川夫婦再不問什麼,只看見兩人風塵撲撲,很疲倦,尤其大姑娘,似是耗了不少精力,臉蛋兒很蒼白,若不是初夏攙著,整個人簡直有些搖搖欲墜了。
    衛婆子心疼,忙道:「大姑娘快回屋子去,老頭子,還不叫人趕緊去燒水。大姑娘進去先洗個臉,吃些東西,再好好睡一覺。」
    胡大川忙調頭去安排了。
    雲菀沁從昨晚到現在沒歇,在墓園知道舊事,又給皇帝施救,此刻確實有些體力不支,心裡有一件事卻還沒放下,強打精神:「衛媽媽,我記得上一次,我帶著錦重來莊子時,你跟我提過,說我娘以前在娘家的貼身丫鬟叫鳴翠,進進出出都是她陪著,對吧。」
    「對啊。」衛婆子訝異,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提起這事。
    「她後來有沒有陪嫁到雲家?」
    衛婆子點頭:「是,鳴翠是你娘的陪嫁丫鬟,只是在雲家沒待多久,在你四歲那年,她便被姑爺打發出了府,你那會兒還小,對她沒印象。」
    果然……自己四歲那年,正是娘被爹送去相國寺,和皇帝有染的那一年,鳴翠那會兒,應該是陪在娘身邊的。
    「我要找到她,問幾句話,或許很難,但到底是從雲家出去的人,總有些蹤跡可循,衛媽媽認識的人面廣,想想法子,也不是不可以。」
    衛婆子見她神色堅決,點了點頭,先去辦了。
    「找夫人的貼身丫鬟幹嘛?」初夏問。
    之前在墓園,只是猜測,她想要親自問個明白,究竟當年爹爹是不是真的做出那種事,雲家又到底是如何害了娘。
    衛婆子做事果然麻利,沒過幾天,雲菀沁正在臥室歇著,因為路上吹了風,這幾天還沒完全恢復精神,骨頭軟綿綿的,若不是想著要見鳴翠,早有些撐不住。
    午間正是小憩,聽門口傳來聲音,衛婆子帶著個徐娘之年的婦人進來。
    那婦人一見面前的女子,知道是誰,恍惚了半會兒方才跪下來:「是沁姐兒?」
    雲菀沁過去,將她扶起來,溫和道:「你是鳴翠姨?」
    一聲鳴翠姨喚得婦人潸然淚下,哽道:「是我。沁姐兒與小姐長得真像,沁姐兒剛生下來那會兒,我還帶過您,只您那會兒太小,雲家奴婢多,您不記得我了。」
    雲菀沁叫她坐下,問了幾句,才知道鳴翠出府後,被爹安排嫁到了外地,許多年都沒回來。難怪沒個音訊。
    也是運氣正好,快到清明了,趕上鳴翠回鄴京給雙親掃墓,才被一直盯著的衛婆子托人攔住,請過來了。
    雲菀沁看著鳴翠一邊說起娘一邊感觸地流淚,問:「鳴翠姨,當年你是我娘的陪嫁丫鬟,年紀又不大,怎麼會那麼年輕就被打發出府,還嫁到那麼遠?」
    鳴翠止住哭,臉色微一動,話也有些吞吐:「怕是奴婢手腳笨,不知道哪裡得罪了姑爺吧。」
    衛婆子眉一皺:「鳴翠,小小姐請你來,不是為了聽你欺瞞的。」
    鳴翠一呆,卻死死咬住下唇,似是有難言之隱。
    雲菀沁看她的神色,知道她是知道內情的,再不遲疑,叫衛婆子暫時退下。
    待門一關,她開了口:「鳴翠姨,那年我娘去相國寺吃齋誦經,有好幾月。那段日子,是你陪在身邊吧?」
    鳴翠心中一揪,提起難以啟齒的過往,臉色大變。
    「一日,是不是有人囑咐你給夫人下藥,然後叫你出去,只留夫人一人在禪房,好引外男進去?」她聲色陡然俱厲。
    鳴翠這才知道雲菀沁竟知道這些舊事,再瞞不過,嘩的起身,趴伏跪在地上,哭起來:「我有罪!不過我就算再黑心爛肝,也不會做出陷害夫人的事情啊。」
    鳴翠是個老實人,臉上的眼淚表示她沒撒謊,若她真的與爹同流合污,只怕也不會被打發出府了。雲菀沁將她扶起來:「你慢慢說。」
    「那日去相國寺前,老爺交給我一包茶粉,說是兵部長官分發下來的貢品,是好貨色,等會兒誦經累了,給夫人飲用。我便是再多心,也沒想過,沒想過那藥竟是……」鳴翠說得臉色大紅,又憤又氣,「竟是用在不聽話的妓子身上的那種藥啊!寺廟裡,夫人喝了茶沒多久,老爺便派下人來,說是有急事,把我一個人叫回去了……後來,我得知這事,拼了命找老爺說理,情急之下,大罵老爺竟對夫人用這種見不得人的藥,到底還要不要臉!白姨娘在旁袒護老爺,那藥粉是她準備的,不要怪老爺,要罵便罵她,又說什麼,夫人與那男子婚前就有姦情,那男子位高權重,連老爺都要看他的臉色,如今,正好兩全其美,能叫老爺得了那人的滿意,又能成全夫人和那男子!我慪極了,欲去撕白姨娘的臉,被老爺掀開……這日之後,我便被老爺調去做粗活,再過了一段日子,便被打發出雲家了。」
    果然,就說這事怕不是爹一個人能做出來的,白雪惠為了討爹喜歡,慣喜歡收攏這種下九流的東西,沒料到竟幫爹用在了娘身上。
    雲菀沁抑住心頭波動,平靜道:「便是說,我娘也知道了,是爹和白氏故意用藥害她?」
    鳴翠拭了一拭眼淚,點頭,道:「相國寺那醜事發生後,夫人再不出門一步,成日茶不思飯不想,一日老爺來了,勸夫人吃飯,不要傷了身子。我在外面,聽見兩人大吵一架,老爺罵著,若不是怕得罪上頭那人,誰管她吃不吃飯?夫人氣極,平日最溫柔的人,竟掌摑了老爺一耳光,我嚇了一跳,以為老爺要動粗,正要進門去扯開兩人,卻聽老爺說,不但不會動夫人,還得好生養著她,不叫她掉一根毫毛,誰叫夫人是他晉陞的砝碼?這日之後,夫人便鬱鬱寡歡,開始落下病根,以至於後來積了一身的毛病,聽說還鬱鬱而終……」
    這些與雲菀沁猜測的不謀而合,雖捏了捏拳,倒是面無表情。初夏卻是已經氣得面皮發紫。
    「夫人視為奇恥大辱,為這事憋屈了一輩子,我這個當奴婢的,也不敢多提。出府那日起,就打算替夫人將這事瞞到底,雖是老爺太缺德,可這事說出去,夫人名譽也得受損啊!所以,您剛剛問我,我才不願意多說……」鳴翠擦了一擦眼角。
    雲菀沁回過神:「鳴翠姨,我知道了,你找衛媽媽領些銀子,給你兒孫買些禮物回去吧,權當你維護我娘的一些小心意。」
    鳴翠搖頭不敢要,被初夏勸了幾句,才哭哭啼啼著先出去。
    初夏送走了鳴翠,回了房間,見雲菀沁支頤不語,臉色襯得愈發白,短短三兩天,小小的下巴更尖了幾分,忍不住上前,勸了幾句好聽話:「算了,都過去了,反正雲家也被您鬧得一團亂,老爺如今見著您就頭疼,那白氏也被您壓得像個乖乖兒,到現在見著您,都像見著鬼似的。」
    她站起身,面色淡泊:「初夏,去叫車伕備車,回京。」
    可算是回京了。初夏心裡一喜,吁了口氣。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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