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方姨娘的臉色,雲玄昶就知道她是有什麼要求。
果然,方姨娘垂頭踱近,輕聲道:「老爺,賤妾多年不曾求過你什麼,自知身份地位,也不敢求什麼,如今有一件事,關係三姑娘終身,卻不得不求老爺一次。」說著,雙袖一攏,竟跪拜了下去,磕了兩個響頭。
雲玄昶何等精明的人,那章德海前腳一走,方姨娘就有事相求,猜出些端倪,叫她起身:「你先說。」
方姨娘呼吸一口氣兒,眼眶陡然一紅,捏著帕子掖了掖輕微往上挑的眼角,語氣傷感,哽咽著:「這次大姑娘有造化,竟被宮裡的貴嬪娘娘挑中去參加賈太后辦的宮宴,依大姑娘那般人才,一看就是個福氣相兒,到哪裡都能討人歡心,將來的夫君一定是個人中龍鳳,注定會為老爺擇一門好姻親,幫襯雲家,可是……可是三姑娘卻命薄又命苦,投胎在妾身這個沒用人兒的肚皮裡,生就是個庶女命,怕是難得找一門好親事,眼瞅著,三姑娘也大了,正好是定親擇婿的年齡……眼下竟是碰上這機會,賤妾求老爺,看能不能沾一沾大姑娘的光,請她赴宴當日帶上三姑娘一道兒……」
自從萬采戲樓遇到太子後,方姨娘就徹底立下了要給親生女攀個高門的宏志,雖然那一次失敗了,沒勾搭上太子,但總算是有了希望,京城的皇親貴族多得很呢,就算當不成太子妃,還有王妃,世子妃,公伯侯三夫人的位置呢!
今兒一聽雲菀沁能進宮,方姨娘更是心花怒放,太后親辦的宮宴上,什麼高位的男子都有,豈不是大把的機會。
兜兜轉轉一段話,又哭又誇的,無非就是要嫡長女進宮帶上庶ど女,讓那老ど也趁機抓個陳龍快婿,雲玄昶雖是好笑,卻又不得不認真考慮,老二雲菀霏已經廢掉了,如今就只剩下兩個女兒了,老ど庶女,在重視嫡庶之分的大宣,高嫁的機會不大,所以,這次的宮宴確實是個良機。
而且兩個女兒一起去,被貴戶男子看中的機會也更大,一個不行,還有另一個。
雲玄昶心動了,摸摸下巴,又是遲疑:「我倒是也想,只可惜,那貴嬪娘娘只邀請了雲家一名女兒,我總不能強行將桐兒也塞進去。」
方姨娘平日裡並不算太滑頭的人,可在攀龍附鳳的事兒上腦子卻不遲鈍,一聽老爺也有此意,馬上止住啜泣,獻計:「老爺,雲家的女兒只邀請了一個,可那貴嬪並沒限制帶幾個隨行婢子呢。」
雲玄昶瞇了眼:「叫桐兒扮作婢子?」
方姨娘道:「倒也不必明說是婢子還是妹子,只跟著大姑娘一塊兒去罷了,隨行沿路侍奉,宮裡人肯定也不會多問,若是三姑娘真的被人瞧中了,到時再說,既然是一樁姻緣美事兒,貴嬪又哪裡會怪咱們。」
雲玄昶笑了笑:「我小瞧了你,看不出來,你心思竟能有這麼細緻。」
方姨娘臊得臉一紅,倒也添了幾分風情,裝模作樣一低頭:「老爺說笑了,怪是羞人的,弄得賤妾臉都紅了。」
因為雲菀沁被邀赴宴一事,雲玄昶心情好了很多,早就暫時忘了妓女鬧上家門的事兒,這會兒將ど女的事兒也安排好了,更是一身輕鬆,見方姨娘紅著臉,說話細聲細氣,生了幾分躁動,將她手一拉,扯在胸口恣意地揉了兩把。
方姨娘知道他是有那個意思,只可惜,正好小日子來了,伺候不了,只能對老爺明說了,雲玄昶一聽,十分的失望,鬆開了手:「真是沒勁兒。」懶得再多說什麼,先一個人回了主院。
若是平時,方姨娘肯定得跺腳,心煩怎的這個時候身子不乾淨,少了個親近的機會,可現在只顧著趕緊去跟女兒說好信,還要趁機教導女兒,也沒什麼心情不高興了,一個溜煙就跑去了雲菀桐住的小偏院。
閨房內,雲菀桐本來都要睡下了,只穿著一件輕薄棉紗寢衣,胸前露出半截橢圓鮮綠色的肚兜兒,襯得人雪白如凝脂,越發嬌滴滴,方姨娘看著越長越美的女兒,更加信心十足,拉了她就坐下來。
燈下,雲菀桐聽方姨娘興高采烈地說完,臉色亦是一喜,卻又絞著衣裳角:「宮宴上雖說有皇親貴族,可也有位高權重的豪門嫡女,競爭太厲害了……我,我怕別人根本就不將我放在眼裡,再說了,我去宮宴,連個身份都不能明著亮出來,機會越發是少了很多,大姐是侍郎府嫡長女,在宮宴上的地位都不見得很出眾,誰又會注意侍郎嫡長女身邊的一個隨行婢女呢?」
方姨娘歎口氣:「所以說,你啊,這次一定得一擊即中,姨娘教你,首先,你要步步跟著你大姐,她到哪裡,你都不能跟丟了,只有跟牢了她,你才有機會。姨娘原先聽白氏提過那個擷樂宴,其實就是太后給京城上流圈子的男女們相親用的,宴會上沒什麼拘束,若是哪個貴族男子在宴會上對哪個女子看對了眼,一般會將對方的侍女喚去,仔細問一下對方小姐的興趣愛好,我看你這大姐,這陣子越發美貌,那對眉眼,嘖嘖,狐狸似的,看似不做聲,其實倒挺會欲擒故縱……擷樂宴上指不定不少貴族男子向她伸出橄欖枝,這個時候,就是你的機會了,明白了嗎?」
雲菀桐咬了咬唇:「姨娘是說,若是有男子對大姐有興趣,將我這個隨行的人叫過去詢問,我就……」
「沒錯,你就見機行事!」方姨娘見女兒一點就通,倒還算靈光,舒了一口氣,「若那男子身份可嘉,你覺得可以攀,就不要遲疑,想法子將他搶了過來!」方姨娘篤定聲聲,一字一句教女兒。
雲菀桐繼續咬住唇,這次機會快咬得泛白:「……姨娘說得倒是輕巧,既然對方是看中姐姐,眼裡怎麼會有別人,我怎麼又搶得過來!」
「傻孩子!」方姨娘恨鐵不成鋼,「男人這玩意兒,姨娘比你懂得可多了,宴上看中你姐姐,只不過是個第一印象,就算她是個仙子又如何?只可遠觀,不可褻玩,對於男子來說,便失了滋味,天下的男子,最愛的還是活色生香,能碰到能挨到的,你近距離去套近乎,只要懂得投其所好,再加上,言語裡面適時地打壓一下你大姐,添加一些她的缺陷,適時配合一些舉止……男子先入為主,一定會傾向你。」
雲菀桐意識到這個「配合一些舉止」是什麼,羞紅了小臉,上次太子那事兒已經受了打擊,自信減少了許多。
到底母女連心,方姨娘看出她的想法,努努嘴道:「那太子,根本就不是個正常男人!別將那事兒放在心上,正常男子,看見美人兒關窗討憐愛,怎麼會無動於衷?」說到這裡,眼珠子一轉,繼續將過來人的經驗教給她:「這次,你若是看中了那男子……」小聲附在雲菀桐的耳珠邊說了一番。
雲菀桐面紅耳赤,卻也知道,這一場擷樂宴,是自己難得的機會,一輩子指不定只有一次,必須豁出面子了,聽到最後,臉發燙地點點頭。
*
雲玄昶那邊從正廳回了主院,逕直進了主屋,與方姨娘一番揉揉抱抱之後的熾念還沒完全消下,扯開衣襟上的扣子,散了散風。
有個丫鬟打了簾子進來,手裡端著盞茶,聲音嬌裡脆氣:「老爺回來了。」說著便將茶杯放在老爺手邊的小几上。
雲玄昶一抬頭,是桃花,上身穿著個鮮粉色的小短襦,配上一條草綠色馬面裙,雖然是婢子的打扮,顏色卻十分槍眼,頭上還插了一柄瓔珞珠釵。
這些日子,桃花都在屋內伺候,主屋內其他幾個家奴知道她是老夫人從瘦馬館買回來的,隨時說不定是要給老爺收房的,得了老夫人那邊的意思,倒也處處敬著讓著,有什麼進房間近身伺候的活兒,都讓桃花去做。
如此一來,桃花在主屋,短短幾日,便能隨意進出,排場不小。
這個丫頭一貫穿戴打扮都頗為出挑,生怕引不起別人注意,雲玄昶也留意到了,前幾天沒什麼功夫,今兒心情好,加上剛被方姨娘挑起來的火還沒全消,眼下一見桃花貼上來,也就順便將她喚了過來,撩撥了幾句。
桃花是瘦馬館出身,哪裡會不懂男人的心思,見老爺一會兒問自己年齡,一會兒問自己的祖籍,一會兒又問來了新地方習慣不習慣,家裡可有人欺負她,曉得老爺估計對自己起了一點兒興趣,心中一喜,忙一句句地答著,絲毫不敢怠慢,若是伺候得好,今夜看樣子就是自己麻雀飛上枝頭的日子。
雲玄昶仔細看桃花的五官相貌,雖比白雪惠差了些,但勝在年輕,又很迎合自己,當做暖床的通房倒也不錯,心情一好,順手從八寶閣抽屜中掏出一個小佩飾,賞了給桃花,都是白雪惠曾經積攢下來,本來給雲菀霏當嫁妝,可後來被老太太收繳還回主院的小物事。
桃花大喜過望,雙手恭敬地接過賞賜,是一枚蘭花草胸針,旁邊的葉子是翡翠雕鑿,中間的花蕊兒似是一個紅寶石,瑩潤金光,忙好生收進了袖子裡,嬌聲道謝:「多謝老爺了。」說完,桃花回頭看了看窗外,天兒還不算晚,眼下要是提出服侍老爺就寢,只怕顯得自己太急躁了,被男人瞧不起,便趁熱打鐵,繼續博好感:「今兒宮裡來人,老爺晚飯沒吃完便去了正廳接迎接。現在老爺不知道餓不餓,仔細可別傷了腸胃呢。」
這一說,雲玄昶還真是有點餓了,晚飯只吃了一半,摸了摸肚子,道:「是啊,今兒一晚上都沒吃兩口飯,被你一說,還真是餓了。」
桃花馬上接了話茬,腰一彎,笑如花開,極盡溫柔體貼:「秋夜寒涼,禁不起餓的,一餓就手腳發寒,那奴婢親自去給老爺下一碗熱湯麵。」
雲玄昶點了點頭。
出了主屋,桃花幾步就來了院子裡的小廚房,走到灶台前,準備親自動手下面。
今晚上正好是憐娘當值,正從外面的水井裡挑水回來,剛蹲在小廚房的水缸下,拿著葫蘆一瓢一瓢地舀水進去,只聽後面傳來一聲吆喝:「喂,打水回來了嗎?我要給老爺下麵條。」
憐娘回頭,見是桃花,短短幾日,風光無限,已經是主屋的大丫鬟,現在還給老爺親自做夜宵,同是瘦馬館出來,自己並不比她差,憑什麼被她騎在頭上,不覺眼神黯然下來。
桃花見她臉色,估計是羨慕自己,有了幾分顯擺的意思,又將袖子裡的蘭花草胸針拿出來,在憐娘眼下晃了一下:「看見沒?是老爺賞給我的呢!我才進屋伺候幾天,老爺便賞了這麼好的東西給我。」
憐娘看著那個價值不菲的女人飾物,先前的黯然轉瞬消失,眼中流波一轉,倒是一亮,頗有幾分夢幻色澤:「真的好漂亮,老爺待你真好,這麼貴重的東西竟賞了給你。」
桃花見她欽羨得不得了,再看她白皙的臉蛋上沾著一團煤炭的粉渣,在廚房燒水燒了幾日,就被煙火熏得沒個好樣子,哪裡還將她當成競爭對手,越發的瞧不起,掌心一合,變作拳頭,再不讓她多看了,將胸針收回來:
「老爺今晚上心情極好,說要吃我親自煮的湯麵,等吃飽喝足,我便會伺候老爺寬衣就寢,到時……憐娘,待我成了姨娘,念著我們都是從瘦馬館出來的,也不會虧待了你,到時一定幫你調個好位置,免得在這兒受苦。」
這分明是說要將自己調得遠遠的,再見不到主子。憐娘拿著葫蘆的纖細小手一滯,心中冷意一竄,面上卻更加柔弱低下,飄著一股為未來的擔憂與驚惶,長睫一閃:「桃花你去先準備麵條吧,我來燒水。」
桃花眉一挑,憐娘忙垂下睫:「燒水本就是我的職責,大姑娘說過,要各司其職,要是我的事兒給你做,只怕會被罰的。再說燒水看火,煙子太大,仔細把你的臉給醺髒了,進去了,老爺看到會不喜歡。」
桃花想想也是,大姑娘每日還會派身邊的妙兒姑娘來看看三人的情形,十分的嚴厲,怕是這憐娘不敢怠慢,也就指揮:「水燒熱點兒!老爺喜歡吃熱乎乎的,可別傷了老爺的身子。」
憐娘背對著桃花,將涼水倒進大鍋裡,點了火,不停加柴禾,聽了桃花的訓斥,扭過小臉,白如玉的臉頰被灶膛裡的煙灰果真熏得又黑了一圈,小小的聲音在燒得跐溜響的水聲中,越發的弱不禁風,軟兮兮地笑了笑:「好的,桃花。」
桃花也沒理她了,在灶台上打了個雞蛋,又切碎蔥花和豬肉末,拿出廚房裡擀好了的麵條,將碗裡兌好了醬醋麻油等作料,正好水燒開了,便走到大鍋前,將麵條丟了進去,等麵條發軟了,撈了上來。
憐娘已經端來防止燙手的食盤與筷勺,桃花將煮好的湯麵放在上面就走了。
憐娘看著桃花喜滋滋又充滿希望地端著面離開,慢慢走到廚房的門前,抬起腕子,用還算乾淨的手背,擦了一把臉頰。
被煙熏火燎過的小臉,在髒兮兮的掩蓋下,露出大片的陰霾,本是驚惶不定的眼神,飛掠過一絲譏笑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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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將熱湯麵端進主屋,雲玄昶聞到那麻油香味,越發勾起了腹內饞蟲,食指大動,等麵條放在面前,桃花退到一邊,他拿起筷子就捲了一筷麵條,送入嘴裡,還沒兩下,只覺不對勁兒,嚼了兩口,臉色一變,「噗噗」兩口,吐在食盤上,再呡了一小口湯,剛到喉嚨就忍不住,嗆了兩下,咳了起來,頭一低,統統吐在了地上。
桃花一見大驚,吞吐:「老爺,面,面是不好吃嗎。」
雲玄昶極不高興:「還談得上好吃?你自己嘗嘗!」肚子正餓時吃不到東西,心情一下子暗了不少。
桃花拿起碗喝了一小口湯,眉一皺,一股怪味衝進嘴裡,哇一聲,也跟著吐在了食盤裡,湯麵的味道像是鹽巴在裡面還化,還有一股子明顯的胡椒辛辣味,不對,自己就算再大意,也不會加這麼多鹽,更沒有加過胡椒。
雲玄昶見她自己也噁心吐了,更是敗了興致,將筷子往桌子上一拍:「沒一丁點用。」起身就朝內臥走去,桃花回過神,忙放下碗跟過去:「老爺,奴婢再重新下一碗。」
雲玄昶頭也不回:「連個最普通的麵條都不會煮,還能做什麼,算了吧,我要吃,去叫廚子做。你啊,靠不住。」
桃花心裡幾乎快滴血了,剛剛建立的好印象毀於一旦,卻又不甘心就此放棄,捏著嗓門,脆生脆氣:「老爺,那奴婢給您寬衣,服侍您就寢。」
「算了算了。」這一鬧,好容易調起來的情調也沒了,雲玄昶想著明兒還要早起應卯,也沒什麼心思了,「你下去吧,去給我端盆水,我洗個臉就歇了。」
桃花慪死了,今兒錯失了一次機會,下次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只得忍著欲哭無淚的顫音:「是,老爺。」含著恨,出去了。
屋門口的一個小婢子,約莫十二三,是雲家的家生子,名叫檀香,妙兒不方便時刻盯著這邊的動靜,吩咐她好生盯著這三個瘦馬,若有什麼舉動,都去匯報,今晚上,檀香將主院裡外的情況都看在了眼裡,剛剛在小廚房裡,檀香在門口偷瞄,親眼見那憐娘在燒水時,趁那桃花不注意,在大鍋裡狠狠投了一大把鹽巴和白胡椒粉,鹽和白胡椒在滾燙的開水裡不一會兒就融了,哪裡還看得見蹤跡,再加上桃花自己的調料,那碗湯麵是個什麼重口味,可想而知。
這會兒跟往常一樣,檀香馬上飛奔去了盈福院,去跟妙兒匯報了。
卻說桃花扭頭登登出去,直奔小廚房,見憐娘依舊蹲在黃泥爐子邊給爐子看火扇風。
憐娘聽見腳步,扭過頭去,一張臉已經擦乾淨了,恢復了白淨,顯得人也冰清玉潔,瞥了一眼氣沖沖的桃花,溫和道:「是不是老爺又要開水啊。」
桃花一叉腰,上前幾步冷笑斥道:「好啊你個小蹄子,難怪這麼好心,原來是給我使詐!在麵條裡加了料,叫我在老爺面前出醜!」
憐娘放下芭蕉扇,睫一耷,眼眸晃過一絲驚惶,柔聲:「桃花你瞎說什麼,我在這邊燒水,你在那邊的灶台調作料,我哪裡有機會下什麼料。」
桃花確定就是她害的人,可一來麵條是經自己的手煮的,自己沒有證據,無論如何不能怪到她頭上,都怪自己輕視了她,二來,憐娘被大姑娘派在外面的小廚房,苦苦沒有見到老爺的機會,若是揭穿是她害人,老爺定會把她叫到面前審問,反而給了憐娘與老爺相處接觸的機會,豈不是正中了她的計!
只能吃下這次的虧了,桃花上前死死瞪著憐娘:「別以為壞了我這次的好事,你就能飛天!怎麼,是不是以為我揭發你,然後老爺質問你,你就能見到老爺了?做你的春秋大夢去!我就是不叫你得逞!有我在一天,你就別想挨著老爺!今兒老爺沒碰我,不代表以後都不碰了,你若是對我敬重些,我今後待抬了姨娘,說不定還會給你點兒好日子過,可如今——呵呵,你別想過得自在了!我不會放過你這小蹄子的!」氣憤地踢翻了一個小爐子,轉身走了。
憐娘緩緩從爐子邊站起來,手一鬆,芭蕉扇滑落下來,爐子裡的火燒得茲茲作響,橘紅色的光芒跳躍之間,給白淨無瑕的臉頰上落下一片陰影,纖細柔嫩的嘴角露出一絲與整個人渾然不相襯的詭異之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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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雲菀沁與初夏回了盈福院。
一進門,室內安靜,初夏聽見大姑娘肚子裡在唱空城計,噗呲一聲笑出來:「這就去廚房,給大姑娘去弄東西吃!」
還沒轉身,雲菀沁把她的腕子一把:「去哪裡?一家之主不說發話了麼,喜歡的話,直接找天興樓去點菜就好了,老爺請客,你省什麼銀子!」說著,一頭坐下來,寫了一長條菜單,丟給初夏:「照這個點,點好了叫跑堂的送到侍郎府。」
初夏一看那一長條菜單,大姑娘夠狠,倒是不客氣!咯咯一笑,轉身小跑出去。
房間內,妙兒也將檀香匯報的事兒給大姑娘說了。
果然,兩個人這才幾天就槓上了。
只是那憐娘想要上位的決心,倒是比自己想像中的更加強烈啊,想要接近老爺,使出這種破釜沉舟的手段,寧可用犯錯來入家主的眼,就算沒成功,也能叫那桃花惹怒家主,丟了一次機會。
兩人說了一會兒,夜更是深了。
回來時,初夏叫了兩個天興樓的小廝,一人提著一個三層抽屜的食盒,在院子門口扶了跑腿兒銀子,便與妙兒將食盒一塊兒拎進了屋子。
打開食盒,兩人將菜一碟碟地放出來,一張桌子都快放不下去了,滿室都是人間煙火的噴香撲鼻,儘是天興樓的招牌菜款,有好下酒的熗拌牛百葉,香鹵蹄筋,蒜泥羊肚,蔥油白切雞,開胃的泡紅椒海帶,酒醉河蟹,蒸淋鳳爪,另配上些當季的時令蔬菜。
「大姑娘,這麼多,你一個人吃得完麼,仔細撐壞了肚子,後天還要進宮呢。」初夏點菜的時候,就已經頗是無奈。
雲菀沁將妙兒同初夏的手一拉,拉到桌子邊的兩個凳子上坐下:「當然不是我一個人吃,我還怕不夠呢。」
大姑娘閨中素來隨行,二人只是對視一眼,也就順著雲菀沁的意思坐下來,並不拘泥了。
妙兒指著菜玩笑:「這些菜下酒是最好的。」還真說到點子上了,雲菀沁笑如銀鈴:「你跟我想到一起了。」
前些日子自釀的三花酒剛好是開封的日子,雲菀沁撕了封條,招呼妙兒和初夏一同圍在桌子邊。
「喝酒?怕不太好吧。到底是閨閣中的女兒家……」初夏有點兒猶豫,到底不是閨閣女兒家的作派。
酒能澆愁,亦能歡慶,前世,雲菀沁入侯府,病體難愈,自知沒有生育希望,看著家中進添的一個個侍妾,心中煩悶,無處可解,便是叫初夏經常去府邸外打酒,來一醉解千愁。
那時,初夏可沒這麼忸怩。
雲菀沁一笑,親自拿起酒罈,掌心環抱瓶身,拇指抵住瓶口傾斜,嘩嘩倒入三個碗裡:「私下在家中都顧前顧後,活著還有什麼滋味。」
兩人這才端了酒杯。
三個人像吃年夜飯似的,一邊談笑風生,一邊好好飽餐了一頓。
妙兒沒去正廳迎客,可一聽說是宮裡的娘娘邀大姑娘去參加擷樂宴,已是一肚子猜測,酒酣耳熱之際,道:「說起來,赫連娘娘怎會認識大姑娘?沒聽說過赫連娘娘跟侍郎府有什麼淵源啊,咱們家大姑娘也從沒見過赫連娘娘,這次怎麼會將大姑娘挑選入宮一塊兒飲宴……」
初夏拿著酒碗的手一滯,瞟了雲菀沁一眼,又示意妙兒噤聲。
赫連氏是秦王的親生母親。那秦王……與大姑娘,真的沒什麼?
大姑娘信誓旦旦,說與那名王爺沒什麼,也絕對不會有什麼,初夏也只當兩人確實是萍水相逢,可,既然只是過客一般的友人,那赫連娘娘為何會邀大姑娘進宮?
喝道醺處的雲菀沁髮髻鬆散,青絲耷在肩頭,衣襟微敞,露出一抹小衣的嫩色,春光無限,此刻雪白如凝脂的纖纖小腕支著香腮,眸泛著霧氣,似笑若嗔,一派嬌慵,不忌禮數,方顯出真性情……一切,與平日的淡然冷靜大相逕庭,看在初夏眼裡,卻有些微微的感歎,這樣的大姑娘,或許才是活得真正快樂的吧,其他的,與白氏母女相鬥,修理心懷叵測的人……種種,不過是得到表面上的快樂,並不能長久。
也不知道世上有沒有一個人,能將大姑娘的這份真性子持久保留。
雲菀沁也疑惑赫連氏怎麼會邀請自己赴宴。
若說與赫連貴嬪有什麼接觸,無非就是那瓶茉莉發露了,秦王拿了之後,定是送進了宮裡,也許赫連氏問過或是查過是誰做的吧。
不管了,既然是娘娘的口諭,無論如何,這趟宮門是要進一次的。
夜漸深,雲菀沁帶了三分微醺,才來了倦意,妙兒與初夏將她攙上了床榻裡,褪了外衣,才離開。
一夜無夢,藉著幾分酒醉微醺,雲菀沁睡得香甜酣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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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雲玄昶就將讓雲菀桐一塊兒進宮赴宴的心思,對雲菀沁挑明了。
雲菀沁不奇怪,也明白雲玄昶的打算,只福身應下。
出了正廳後,初夏皺眉,低語:「肯定是那方姨娘吹過枕邊風,她現在一門心思就想叫自己女兒嫁得風光,其實本來也沒錯,只是每次都踩著大姑娘上位,真的是叫奴婢覺得噁心了,上次太子爺,這次更離譜,竟是藉著大姑娘的光,叫那庶女一塊跟去皇宮,還不是就想借這次機會找個陳龍快婿?大姑娘可不是生來就被那對母女利用的!老爺也是的,完全沒想過,那種大場合,萬一三姑娘被人認出來,到時,大姑娘會沒面子,說不定還得被貴嬪說。那方姨娘,雖不比白氏險惡,卻也是一肚子私心,那次大姑娘出事兒,她被老爺派去佑賢山莊料理事務,只會哭哭啼啼,說些沒用的話,完全不做實事,奴婢便窩了一肚子火氣,要奴婢說,這種人,也該同那白氏一樣,好好料理料理,最好也弄遠些,眼不見為淨!」
雲菀沁笑了笑,沒了方姨娘,還會有李姨娘張姨娘趙姨娘,方姨娘她能捏得住,何必又換一批陌生的進來。
再說了,家裡還真得有個這麼有私心的人,尤其,如今來了三個瘦馬,有方姨娘在,倒是個能夠平衡後院的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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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一日即過,晨晞初露,天際剛有柔柔亮光,雲菀沁便起了身。
玉鏡台前,拉上屏風,妙兒與初夏為大姑娘點上頭飾,穿上服飾。
穿戴完畢,綰上秀髮,雲菀沁打開雕花妝奩大盒,拿出胭脂、口脂、頭油、香膏,親自梳化。
妙兒與初夏在後面看著,專心看著,幾乎眨不了眼。
鏡中人,先用柔軟茂密的羊毛小刷子蘸一點玉蘭粉,在頰骨上朝上輕掃,動作幅度柔和,只有手腕在用力,就像是腕子帶動整個手掌在撲粉。
然後細呡唇脂紙,唇珠一躬,兩瓣一合,粉朱色在唇瓣上蔓延開來,泛著柔和光澤,像大姑娘自個兒做的芙蓉果凍,彈性十足,粉嘟嘟的,恨不得叫人一口吞了。
頰上的胭脂宛如不經心地輕輕拍打,黛眉也沒有刻意修剪得太過纖細,保持著天然的形狀,再用青黛一掃,尾處輕微往上一勾,清純中無形中透了一絲嫵媚。
最後,飽滿雪白的額上,貼了一抹花黃,起身後,又將前些日子剛做好的橙花花露抹在了頸下和腮後。
整個妝容,不消一刻,就全部妥了。
薄妝清透,毫無脂粉痕跡,卻又將容顏修飾得更加完美無瑕疵,初夏自幼服侍雲菀沁,已是見慣了,妙兒剛近身伺候不久,卻是驚訝得很,大姑娘平日在宅子裡,基本是不塗脂抹粉的,偶爾出外,因為會戴帷帽,化妝的意義不大,也不過是淡妝示人,去佑賢山莊時,大姑娘的妝容倒是濃了一點,卻只說因為莊子在山野地帶,位置空曠,太陽很大,風沙也比城裡大,化妝不是為了好看,只是為了抵抗烈陽,免得曬傷了皮膚,還讓妙兒跟初夏也不要放鬆了,敷一層粉再出外,這倒是個挺罕見的理論,叫妙兒新奇了很久。
今天是大姑娘妝容比較豐盛比較完整的一次了,但比起其他鄴京女郎的妝,還是輕薄不少。
京城貴女的妝容多半濃艷,越是盛大的宴會,妝就越是濃,黛眉烏青,唇如烈火,白膚如脂,蔻丹鮮亮,這樣才能引人注目。
濃妝是京城的風氣,可今兒雲菀沁的妝,好看是好看,但不得不說,相比之下,實在太淡雅了。
「這樣會不會有點兒吃虧啊。」妙兒努努嘴。
「若是妝容越厚就不吃虧,那各家小姐直接帶一箱麵粉就成了。」雲菀沁放下青黛,對著鏡子打趣道。
笑意如寶玉光澤一閃,晃得妙兒幾乎說不出話來。
今兒天氣還不錯,披上外面的長坎肩,雲菀沁看了看時辰,差不多到了。
不出半盞茶的功夫,家丁在院子外來傳,說是宮裡派來的車子到了,雲菀沁領著妙兒出去了。
擷樂宴上,每家貴女都帶兩名伴行侍女,除了三姑娘,雲菀沁帶了妙兒進宮伴行,一來覺得她這段日子行事穩重了不少,就當見見大場面,再鍛煉一下。二來多少也是為了彌補,總是想她著實可憐。
兩輛紫蓋馬車在雲府門口等著,章德海在一輛馬車下,正等著雲家千金出戶。
宅門口,雲菀桐早就到了。
今天她是以隨行侍女的身份同去,不敢打扮得太張揚,卻也沒有太寒酸,細細一看,還是看得出來,花了不少小心機。
朱唇上塗著鮮亮的正紅唇脂,臉頰酡紅胭脂濃麗得快要滴出來,頭上插著一把火紅芍葯玉錦簪,一襲鵝黃對襟絲綿掐腰長裙,顯得纖纖小蠻腰更是不盈一握,雖然衣裳不敢穿得太出挑,可腰側繫了個五彩小花結,掉著一串流蘇瓔珞,瓔珞上串著銀鈴鐺,走起路來,一步便是清脆一響,引得人步步回頭。
每一處都是用盡了心思,每一處都擺明了叫人不得不注意。
「嘖嘖嘖,真會搶風頭,虧她掏空心思,裙子上戴上這種飾物,到時與大姑娘走到一塊兒,一步一響,別人也不知道是看她,還是看大姑娘。」妙兒奚落。
「又不是家裡養的狗兒貓兒,掛什麼鈴鐺,她喜歡就讓她戴吧,這點小事兒,也別容不得人家。」雲菀沁聲音不大不小,含笑自若。
雲菀桐聽到耳裡,不敢做聲,目色卻免不了有些怨念,算了,忍著吧,誰叫她是嫡長女,自己是庶ど女,姨娘說了,今兒便是她的出頭日,宴上的皇親貴族那麼多,怎麼樣也要抓一個。
姨娘說過,生得好,不算好,嫁得好,那才是真的好。
到時自己若真是攀龍附鳳了,……何愁這個大姐不對自己阿諛奉承?還有那次戲台扮狐狸的事兒,回家後偷偷哭了好幾天,有朝一日,若是得勢,一定要她還回來。
美夢一升,雲菀桐也不那麼氣了,反倒難得揚起脖子,回望了大姐一眼,見她妝容淺淡,並不算盛裝打扮,似是對這次宴會並不精心,更加充滿了自信。
章德海走上前,不易察覺將雲菀沁暗中打量了一番,身著一件百蝶穿花紋青綺綾長裙,外面披著一襲擋風的曳地鏡花綾披肩,頭上沒什麼搖搖欲墜的飾物,可也絕無怠慢之意,綠鬢斜插一柄芙蓉純金手工制簪花,透著幾分嬌俏與貴氣。
今天在陽光下仔細一瞧,比前天夜裡來雲府時更加美貌。
章德海不覺有些驚歎,陪著赫連貴嬪出席宴會,若是太過耀眼,搶了娘娘的風頭,肯定不討喜歡,但若是太素淨,又顯得不夠重視宮宴,如此打扮,既耳目一新,十分的有新意,又沒有喧賓奪主的意思。
依章德海看了無數貴族女郎和後宮妃嬪的眼力,這樣的打扮,倒說不定比濃粉艷黛的,更加惹人關注。
果真是蕙質蘭心的玲瓏巧人兒。
章德海微笑行禮:「雲小姐,雜家等候多時了,不過眼下看來,就算再多等幾個時辰,也是值得的。得,若是準備好,這就可以隨雜家進宮了。」
雲菀沁盈盈還禮:「有勞章大人操勞了,奴家隨時能走。」
階上,出來送行的雲玄昶看見雲菀沁的裝束,本來並不算高興,可聽章德海這麼一說,又喜笑顏開,兩個女兒各有美態,今天再怎麼,也能推銷出一個,上前抱拳道:「那今兒就有勞章大人了。」
上了馬車,雲菀沁與雲菀桐、妙兒共一乘,章德海與隨行太監在前方的馬車引路。
一行人,兩輛馬車在秋日的明媚艷陽下,不緊不慢地上了御街,過了護龍河,從正陽門,進了大宣的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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