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雲玄昶請來工匠過府。
家祠背後西北角落剛好還有一間空屋,一廳一廂,另帶著一間窄小的耳房和一間灰濛濛的矮灶房,也不需要另外再蓋,直接修繕加固一番,換好門窗,再擺上佛相和神龕,抱了棉被床單,人就能搬進去了。
童氏差人傳話給白雪惠,告訴她老爺的安排時,她當場臉發白,渾身直顫,本以為經過白令人周旋,自己就沒事兒了,哪裡能想到責罰在後面,這是變相將自己圈禁於府上,給個空頭夫人的名。
可是又有什麼辦法?總比趕出雲家的好,至少能保住侍郎夫人這個位置,妹妹那日對自己說的「放下身段,伺機翻身」,四個字宛如暮鼓晨鐘,不斷在腦海裡敲打著,妹妹在宮裡伺候貴人多年,一浮一沉,步步驚心,遠比自己更懂得逆境中求生存,白雪惠絕對信她,這樣一想,本來迷茫而黑暗的前路宛如旭日東昇,又生了幾分希望光芒,再一抬頭,已換上了一張臉,蒼白的尖尖小臉幾近透明,浮著溫婉到極致的神情,聲音柔弱似風中燭:「勞煩轉告老太太,說媳婦兒知道了。」
傳話的老婆子一看白氏的反應,倒是驚訝,夫人簡直是變了一個性子,竟不哭不鬧不抱怨,更沒一驚一乍,攏了袖子:「好,那下午老奴就安排阿桃隨夫人搬過去,吃穿用度,一應都備齊在了那邊,」頓了頓,混濁老眼中眼珠子一轉,意味深長,「那邊兒的屋子都安排好了,沒什麼缺度,有什麼問題,夫人直接告訴阿桃,阿桃會跑腿安排,老太太念著夫人要吃齋念佛,也免去了夫人的請安,那麼夫人平日沒什麼事兒,便不要出來了。這個平日,也包括逢年過節。」
這是活生生地要圈禁至死。
眼前老婆子話裡雖然一口一個夫人,這態度和語氣,分明已經只是把自己當成寄居在雲府的一個下人。
白雪惠心肉嘀嗒滲血,臉上的表情卻更加柔順而謙遜,低眉:「好的,嬤嬤。」
當日下午,白雪惠便搬進了家祠後面的屋,開始青燈古佛的孤冷獨居日子。
初夏去瞧過那屋子,雖然是簡單修繕過一番,仍是四周雜草瘋長,牆垣殘損,因在西北角的濕冷處,旁邊又是平日無人去的祠堂,就算阿桃去之前清理過,仍是蛇蟲鼠蟻蜘蛛網扎堆兒,別說嬌貴慣了的官夫人,便是連普通婦人去都是一身的雞皮疙瘩。
初夏回來跟雲菀沁說,阿桃白日做活兒,大半夜才過去,基本白氏一個人去住,那種鬼地方,就算是想要養出點兒人氣,都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
老婆子回西院給老太太匯報情形時,將白氏的反應清清楚楚說了一遍。
童氏一聽,只是冷笑:「還有些廉恥心,這回倒是不哭不求情了。不過依我看,這樣對待她都算是便宜她了,起碼還有吃有住有穿,要不是看在……哼……等我兒官位坐穩了……」後話再沒有多說。
雲菀沁也正在西院。
這幾日,她與童氏關係也越來越親厚,一開始故意引誘祖母來,本還抱著幾分私心,只是為了揭白雪惠的皮。家裡多個長輩,尤其是個與雲家格格不入的長輩,更能打破白氏後院的平衡,祖母剛來雲家,她與祖母關係也頗是疏離,這些日子下來,卻覺得祖母自有閃光點,倒有幾分城裡人沒有的堅毅性兒與剛正心腸,於是經常跑來西院,取悅祖母。
對於雲菀沁來說,這個取悅,絕對不是貶義詞,喜歡一個人,她才會真心去取悅,有時拉著祖母的衣裳角兒開開玩笑、賣癡撒嬌,都做得出來,今兒還特意拿來了個洗浴方子,說是童氏犯風濕那天開始,她就在做了,今兒剛最好,正好拿來給童老太泡腿腳。
童氏本不信,只是見那方子看起來五顏六色,叫人賞心悅目,又有股說不出的甘香沁人心脾,想著是孫女兒的孝心,就接下了。
老婆子來傳話的這會兒,雲菀沁正在屋子裡,正坐在大炕的下首,本來正在逗弄青哥,給他一口一口地喂剝好的橘子瓣兒,聽了這話,只笑瞇瞇地將身子一傾,塞了一口橘子到祖母嘴裡:「奶奶嘗嘗,看甜不甜。」
童氏知道孫女兒是在給自己分心,免得又多生無妄的氣,嚼了兩下,豐沛的酸甜汁液滲入舌蕊,滑進喉嚨,心頭滋潤多了,見著雲菀沁一張如花嬌臉,不禁心事又勾了起來,笑著道:「還是沁姐兒最懂事,小棉襖似的,那慕容家的二少真是不識貨,我就看看,今後到底是誰娶了我家沁姐兒才享福。」
雲菀沁根本不想臉紅,可家里長輩拿出姻緣事兒來問,沒出閣的小姑娘不臉紅倒顯得奇怪了,便也垂下頭,笑了笑。
童氏笑道:「害羞了?好好好!奶奶不說了。不成,我越看你越像是紅鸞心動的模子,等你爹最近的事兒忙完了,我就要他趕緊的給你重新選定一家親事!」
雲菀沁這才抬起頭:「奶奶,不急的。一來家裡剛發生這麼些事兒,爹爹又快要陞官,事情多,二來,孫女兒也不大,還不夠滿街急著亂拉親的年齡呢。」
童氏搖頭:「什麼不急,女孩兒的好光陰就那麼幾年,這樣美貌不定親,留到黃花菜再給你定親,你得恨死我跟你爹!再說了,現在只是給你瞅著,遇到好的便給你三媒六聘訂下來,又沒說現在馬上就把你嫁出去!再說了,哪裡小啊,那個不爭氣的霏姐兒比你小都出閣了,我還嫌你不小了呢!」
那雲菀霏是自作孽,生怕嫁不好,強行攀附權貴門戶,最後沒辦法,非得硬塞到別人家,可雲菀沁卻一點兒不想趕慌,還是抱著心底那個想法,死死不鬆手,寧缺毋濫,若不好,寧不要,若未來的婚姻跟前世一樣,那麼重生一次,又有什麼意思。
童氏見孫女兒不說話,畢竟是過來人,心裡咯登,奇問:「沁姐兒,你不是有心上人了吧?」這個年紀的姑娘家,最容易情竇初開,城裡的姑娘雖教條多,不像她們泰州鄉下女孩兒能夠成日在外面跑,但也還是有機會遇到外男,想她的這個孫女兒生得好,談吐和做事更加不幼稚,能吸引男人有什麼奇怪?
雲菀沁連忙搖頭:「奶奶說哪裡的話,孫女兒哪裡去認識什麼心上人。」
童氏見她表情認真,不像說假話,也就歎息著點頭:「倒也是,不是人人都像咱們家的那個霏姐兒,行事不端莊,婚前竟勾搭上男子,竟是連那種事兒都做得出來,哎。」
雲菀沁一聽「那種事兒」,心裡像是琴弦被撥動了一下,腦子一閃,竟是晃過了那夜高家村馬車邊的情形……倒有些心虛了,不過,這絕對不能怪自己,明明就是怪那個人,恃醉行兇。
正在這時,婢子端了一盆燒開的熱水進來,雲菀沁正好打岔,忙從炕上一躍而起,拿起那袋做好的洗浴方劑倒入熱水中,用手攪動,木盆中汩汩冒出熱氣,藥材在水上浮浮沉沉,漸而散開,慢慢,白霧中,透出一股說不出的甜香味。
童氏的鞋襪都已經脫好了,雲菀沁將她的一雙勞作了多年的天足輕輕放進二十來尺高的柚木浴桶中。
不一會兒,一股熱氣從腳底板逐漸升騰而起,童氏只覺筋絡化開一般,沒那麼僵硬了,連帶著酸痛感都輕了許多,先一開始並不經心,畢竟,這老寒腿已經得了許多年,鄉下的藥草比城裡還多還豐富些呢,用過不少都沒什麼用,現在孫女兒自己個兒搗鼓的,又能起什麼作用?
可這會兒筋絡一舒,童氏倒情不自禁地問道:「沁姐兒,這是些什麼草藥啊?」
雲菀沁抬起被白霧熏得汗光晶瑩的臉蛋兒,笑著說道:「說是草藥,其實也不是。」
「啊?那是什麼東西?」童氏彎著身子攪弄了一下,細細看,只看到有個配方似是個什麼花,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雲菀沁笑道:「是《扶壽精方》裡的一劑方子,用鳳仙花的莖、柏子仁、朴硝和木瓜配製一起煎湯,煮成的精華濃液,再倒入熱水裡,便是奶奶這會兒用的洗浴藥材,這法子既簡單,材料又普通,效果卻是出奇的好,奶奶大可一試。」
扶壽精方是什麼,童氏不懂,可一聽鳳仙花啊木瓜什麼的,倒是奇了,一樣都不像是治病的中藥的名字啊,而且還有點兒混搭,一會兒花卉,一會兒又是蔬果……頓時噗呲笑了:「花兒還能治風濕?奶奶是鄉下人,可你也別誆奶奶。算了算了,這浴湯用得倒還真的挺舒服,誆我也值了!」
鳳仙花倒還真有這個用處,原先雲菀沁用鳳仙花,大半隻是用來調蔻丹,後來發現鳳仙花搾汁,不僅能給指甲塗顏色,找了許多佐證與資料,才發現,鳳仙花還有個名字是透骨草,透骨草,顧名思義,便是能夠治療筋骨方面風濕疼痛痙攣症,所以鳳仙花並不是單單為了美貌而存在的一種植物。
雲菀沁也並沒多說,老人家估計也不愛聽,只衝著童氏一笑:「既然用得舒坦,奶奶就一日一早一晚各用一次,就算沒用,當泡腳也是有益無害的。」
童氏笑著應承下來,叫婢子將餘下的草藥收好了。
泡好腳,剛套好了鞋襪,黃四姑便從外面打了簾子進來,見得雲菀沁在,笑著打了聲招呼,又坐到婆婆身邊,小聲道:「婆婆,那瘦馬館的劉媽媽,媳婦兒給您聯繫好了,說是隨時能夠上門去看呢。」
瘦馬館?不是買妾和侍女的地方麼?
雲菀沁耳朵尖,看了一眼祖母。
童氏見孫女兒聽見,也沒多瞞著,直接表明了心意:「沁姐兒啊,你瞧瞧,你爹這後院本來人都不多,現在白氏一出事,基本空了,光方姨娘也不行,奶奶是想去瘦馬館,給你爹挑兩個合心意的妾室伺候,你看如何?有沒有什麼意見?」
能遵循自己的意見,就已經夠給面子了,這還是因為童氏畢竟不長住在二房的關係,哪個家裡的長輩納妾,還得問一聲小的行不行?再說了,自己就算有意見又怎樣,奶奶這話不過是客氣一聲罷了。
如果真要雲菀沁說心裡話,她倒是想說個大逆不道的話,奶奶,您這二兒子就是個克妻命,跟了他的女人,有一個能有好下場的不?能閹割了別禍害人了成麼。
不過童氏的心情,雲菀沁倒也能理解,二房如今只有雲錦重一個子嗣,白雪惠一搬走,後院也確實沒什麼女人了,爹是個正常男子,還是個正值壯年的男子,今兒不納妾,明天也必定要,只不過是換個人操持罷了。
想來,雲菀沁恬恬應聲:「孫女兒哪裡有什麼意見,奶奶做主就好。奶奶挑的人兒,必定是溫順和氣,有益家宅的。」也沒別的什麼別的要求,只望著新人不像前面的那個就好。
童氏點點頭,對大兒媳婦說:「成,既然那邊都備好了,那咱們現在就去。」看了一眼雲菀沁,想她是城裡的千金,識人待物極有分寸,看人准,若是她一塊兒去挑一挑,肯定不遜於黃四姑和自己,只可惜一個沒出閣的姑娘,去瘦馬館那種下九流的買賣場所,似不大好。
婆媳二人領著婢子,就這麼去了城裡的瘦馬館。
回盈福院上一路,初夏隨口感歎:「好容易清靜些,家裡又要添人,白氏聽說一定得是慪死了……也不曉得老祖宗得給老爺選個什麼樣兒的,千萬得賢良些……不過小姐,聽說瘦馬館裡的那些瘦馬,天生就是被訓練當大戶人家的妾,個個長得就跟嫩芽兒似的純,核兒裡都跟狐狸似的,極會討男子歡心呢……」
雲菀沁腳步驀的一駐,剛才心裡就揣著一件事兒,可也不好多問,如今初夏一提,才開口:「對了,祖母和嬸嬸去的瘦馬館,叫什麼名字?」
「剛聽嫂夫人旁邊婢子提過,好像是城東那家有名的雅致樓,大戶人家挑侍女和侍妾,大多都是去那家,手續正規,門臉也大。」初夏答道。
雅致樓?雲菀沁含在嘴裡咀嚼了兩下,釋然了。
只當白雪惠都已經進了佛堂,雲家的後宅就沒有上輩子接下來的一些人……沒想到,該來的,也許還是會來。
雲菀沁眼皮一動:「選什麼樣的,也不過是個妾,由不得她翻天覆地。」
前世,白雪惠活得風調雨順,獨寵不衰,一人霸佔了後院,其實依爹那種男人通病十足、花心濫情的性子來說,當時只有一妻一妾,還是挺難得的,一來是朝廷命官的納妾有數量上的約束,滿天胡地的納妾,會招致上頭不滿,二來,也不能不說白雪惠當時還是很受寵的,將男子的心佔得牢牢。
反正,直至雲菀沁嫁進侯府前夕,雲玄昶都沒有再納妾和通房。
嫁進侯府後,白雪惠經常攜帶女兒上門來探視她,有一段日子,白氏懷了第二胎,雲菀沁見她來侯府時臉色有些陰鬱,單獨問了一下身邊隨行的下人,才知道爹在白氏懷孕時候,按捺不住,在瘦馬館買了個女子,先只是說買來當丫鬟使,後來瞞著白氏暗中將那個那女子收用了,還著迷得不得了,以至於忽視了白氏。
買人的館子,便是雅致樓。
依爹那種性子,在妻房懷孕時偷腥,也不是第一次了,沒什麼稀奇,多納個通房更是沒什麼,只是後來白氏母女來侯府時,她又斷續聽說,那新進門的二姨娘極得寵,雲玄昶幾乎夜夜宿在新人。
而那二姨娘,為人年紀雖小,卻是極懂事乖巧,低調無爭,對著白氏與方姨娘伏低做小,宛如丫鬟一般,見老爺來多了,還會奉勸去夫人與方姨娘那兒,更叫雲玄昶憐愛,後院中的下人,都說這二姨娘,倒是有點兒像年紀時候的白氏,甚至趕超了白氏。
本來,雲菀沁對這個自己出嫁後才進門的二姨娘並沒太記在心上,無非是爹的後院多一個女人,而且還是個瘦馬出身的,地位極低。縱是雲菀沁還在閨閣中,都管不著,何況已經是外嫁之身,直到後來,雲菀沁懷疑自己的身體並非先天不能孕育,要初夏去查證,才查到繼母早就在自己出閣前,就開始給自己下藥的事兒,後來初夏曾經說過,開始並沒頭緒,後來是有人匿名遞了口信,說是叫她找雲府曾經伺候雲菀沁飲食的嬤嬤和廚子,這麼順籐摸瓜地查下去,方才曉得是白雪惠曾經在婚前送給自己吃的滋補品中有問題。
那個匿名遞口信的人,雲菀沁上輩子並沒多去追查,趁著所剩無幾的時光報仇還來不及了……如今一想,必定是雲家後宅之人,方姨娘畏懼白氏,上輩子知道她給自己喂毒,為求自保,並不敢吭聲。
那麼,還能有誰呢?
想來想去,很有可能便是那個人人說溫順無爭的二姨娘?
若是這樣算來,這位二姨娘,倒也並不見得是個善茬兒,果真是與年輕時的白雪惠一樣,懷抱著洶湧的上位之心,想利用自己絆倒正室。
只是這個二姨娘沒料到,大姑娘的報仇途徑,並不是哭哭啼啼地去娘家告狀,而是乾脆收集證據,告了御狀,一窩端了,叫娘家和夫家與自己一塊兒陪葬!
回憶至此,雲菀沁收回了思緒,雖從未與那位二姨娘謀面,但光是耳聽,便曉得這個姨娘會翻騰的手段不在白雪惠之下,比起白雪惠往日年輕時的狐媚外露,二姨娘在眾人口裡,便如深谷蓮花,看起來無毒無害,更加叫人無法防範。
若那個二姨娘今生真的又要進門,確實就如初夏擔心的,白氏剛暫時消停了,只怕又蹦躂起一個,還真是不知道能不能安寧。
可她身為女兒,若是爹和祖母真起了添新人的心思,她也不能明著阻止。
黃昏前夕,西院那邊傳話過來,童氏跟黃四姑已經從瘦馬館回來了,叫大姑娘去看看。
去了西院,剛一打簾子,童氏盤腿正坐在炕上,見著雲菀沁,笑著招手:「沁姐兒來了,來來來。」
雲菀沁過去躬身一福:「奶奶。」
坐下後,童氏笑道:「奶奶今兒與你嬸子在瘦馬館挑了幾個丫頭,看起來都水靈靈的,也不知道哪個好,已經與劉媽媽落了訂,我打算先叫她們進主院熟悉熟悉,就當調教,再從裡頭提拔一個上來,若是不好的,就當做婢女使喚罷,你來得正好,你眼光好,給奶奶瞧瞧,給個意見。」說著,便吩咐婢子將人帶上來。
沒過一會兒,婢子就牽引著三名女子上來。
瘦馬館的姑娘年紀都不大,故稱為雛妾,一般是為了迎合客人貪戀年青女子的心理,多半只有十三四,十歲左右的也不少,七八歲的都不稀奇,但一定都是身子清白,生得娟秀乾淨,腦子靈活,進了瘦馬館後,開始學習吹拉彈唱,詩詞歌賦,專門研究如何取悅男子,總之,就是為了培養一個合格妾侍或者一等侍女的地方。
許多大戶人家買了去,便如童氏一樣,先當婢女放在身邊調教,慢慢的,主子興頭來了,便會收了房,再往上抬身份。
雖然說姨娘比主家的女兒小不奇怪,但雲菀沁生怕童氏挑個七八歲的女童回來,沒料到,這三名女子看上去,倒是比她想像中的年齡大許多,有的比自己似是還要大個兩三歲。
童氏買瘦馬,就是為了給兒子添香火,再則,兒子已經奔四張的人,若選太小太嫩的瘦馬,只怕不懂得體貼照料人,哪裡會買那些身子還沒長齊全的嫩苗苗,今兒淨是挑那些看上去個頭高挑,已經長成熟了的瘦馬,難得揀出這三個,此刻笑道:「你們三個,還不來給大小姐請個安。」
三人只聽說面前少女是侍郎府的千金,俱是提起精神,不敢怠慢。
一個穿淺綠布衣裙的個頭最高,發間點了幾枚珠花,耳下鑲了耳璫,相貌很有幾分俏麗,眼珠子尤其的靈活,轉來轉去,看上去最是懂事,也極會討好人,一聽老太太發話,身子不易察覺往前一傾倒,擋在兩人前面,最先彎腰,兩隻保養得嫩白纖滑的手攏在腰前,學著瘦馬館裡劉媽媽教過的規矩,福了一禮,搶道:
「奴家桃花,見過大姑娘。」
童氏在旁邊插嘴:「桃花年齡最大。」
另一名身著碎花開襟小衫的,反應遲鈍一些,且有些緊張,聽蘭花說完,語氣有些抖索,結巴:「奴,奴家蕙蘭,見過大姑娘。」
蕙蘭皮膚微黑,可身材卻微豐,這也是童氏看中她的原因,若是被兒子看中,好生養。
童氏語氣有些遺憾,又低聲道:「蕙蘭倒是像有幾分像咱們鄉下的女孩子,只是嘴巴笨拙了點兒,相比另外兩個,稍微有點兒粗手大腳,劉媽媽說,因為進瘦馬館最晚,沒來得及多加調教和保養。」
等桃花和蕙蘭都自我介紹完,最後一個瘦馬才輕移小步,上了前。
女子身穿一身藕粉色布裙,腰上繫了綰帶,打了個小巧的蘭花結兒,烏黑頭髮沒有任何點綴,只鬢間插一朵小簪花,打扮看起來素素淨淨,不艷不妖,明眼人卻看得出來,最精心,此刻垂著小臉,聲音柔如天籟:「奴家名叫憐娘,大姑娘多福多壽,有禮了。」
憐娘,雲菀沁心頭咯登一動,那二姨娘的閨名便是含著個憐字。
雅致樓,憐娘。
是前世那個姨娘?
雖從沒前世的二姨娘打過交道,但眼前這個憐娘,倒與聽過的作風差不多,懂得把握人的心理,不慌著爭搶,曉得與其爭第一個,最後一個壓軸的,才會更加叫人印象深刻。
一出場,與人台詞又不一樣,越發是別具一格。
倒是個穩性子,也頗有幾分心計。
雲菀沁眼眸一沉,淡淡道:「頭低得那麼下幹什麼,主家的臉莫非長在了地上。瘦馬館教過你面見主家的規矩,就是含情脈脈地垂頭說話?」
憐娘沒有想到大小姐當下教起規矩來,嬌嬌滴滴抬起頭,一張巴掌小臉兒柔白無瑕,一雙汪汪水眸純如純鏡,立馬汲了一層朦朦霧氣,輕咬嫩唇:「大姑娘,憐娘一時緊張,憐娘有錯。」
五官倒不算太美,可這副柔弱姿態,確實人如其名,也是男人喜歡的那一款。
雲菀沁望了童氏一眼,得了允可,凝視三人:「瘦馬館教的不過是理論,到了主家才是實踐,並不是賣嬌弄癡才能得到主子的憐愛,可不要弄巧成拙。今兒第一天來,既然有這機會,便順便與你們提一下,我家老爺是朝廷命官,一身正氣,兩袖清風,言行都被外人看在眼裡,不能行錯踏錯,不是那些三教九流的土豪商戶,既是進了宅子,不管你們日後是婢子,還是通房姨娘,必須得擺正心眼兒,外面學到的邪魔外道的旁門手段,可不要在雲家施展,不然今後,縱是老太太和藹寬容,我定也不放過!」
三人被贖買之前,聽劉媽媽說過,雲家原配早逝,繼妻大病過後獨居佛堂,不理家事,在後院主理中饋的,如今只有剛從鄉下來的老太太與一個年資頗長的姨娘,卻哪裡想到背後還有個雲家的嫡出大姑娘在管事兒,還是個這般厲害的!一來就丟下教條,立下規矩,叫人不能反駁。
桃花見那憐娘一來主家就吃了癟,自己的機會自然就多了幾分,心中得意,情不自禁嘴角一挑,睨了憐娘一眼,有幾分譏笑相。
而那蕙蘭,仍出初來乍到,處於緊張狀態,悶悶的,兩耳不聞窗外事,好像發生什麼都不關自己的事。
叫三人暫時退到一邊去,童氏悄聲徵詢意見:「沁姐兒,你瞧,這三個丫頭怎麼樣。」
雲菀沁笑著將主動權讓給祖母:「孫女兒不敢率先妄言,奶奶先說。」先看看祖母的心意,再說。
雖叫孫女兒先說,但若是孫女兒先說了,童氏肯定也會不高興,如今見她懂得避讓尊敬,越發滿意,手捧著熱茶,緩緩道:「我本來想那桃花年紀最大,最懂事,最合適提拔上來當姨娘,可再一仔細想想,就是因為年紀最大,心思怕是也雜了,多了,剛才我瞧她急著衝出來討好,倒不像個很溫順安分的人兒……妾室最忌膽大包替天心眼多,否則家宅不寧,那白氏的事兒剛過,我這心還吊著呢,若是又來一個心思狹窄不正的,可怎麼得了!倒是那憐娘,我看她不爭不搶,最後一個才上來,溫柔低調,說話的聲音都是含在喉嚨管兒裡,不敢大聲,最合我心意。你看如何?」
雲菀沁笑道:「孫女兒想的恰好與奶奶相反。桃花的性子,奶奶既然三兩下這麼快都看穿了,說明不算是個複雜的人,翻不起什麼波浪,無非就是表面看著厲害罷了。這種類型,實則是最好打壓,也最好應付的。至於那一下子看不穿的,迷得奶奶只覺得她最好的,反倒才值得最琢磨琢磨。」
這樣一說,確有道理,童氏如今給兒子擇妾,除了生養,也就是要妾室品行端正馴良,不能給後院添亂了,這一點,倒是與孫女兒不謀而合,想了想,童氏道:「那你瞧著,眼下如何分配是好,我是打算叫三人先調去主院伺候,你來提個意見,看看怎麼分配吧。」
雲菀沁這次再不推讓了,叫三人進來。
桃花、蕙蘭和憐娘被第二次叫進來,頗有些忐忑不安,三人曉得肯定會分到主院裡面,可具體做什麼事兒卻不知道,近身伺候老爺與在院子外面打雜,區別太大了。
雲菀沁目光落在桃花身上,緩緩又掃至其他二人身上:「桃花年紀最大,懂的事兒多,主屋瑣碎事多,需要心思細,就留在主屋料理吧——」
這話一出,桃花臉上憋不住喜色,在主屋,就是可以與老爺早晚見面,近距離相處,還未等雲菀沁話說完,便一個撲騰跪下去磕了兩個頭:「謝謝大姑娘!謝謝大姑娘!」
果然是個憋不住事兒的性子,孫女說得還真沒錯。童氏暗中感喟道。
憐娘粉頰一動,眼皮跟著一斂,對於桃花的好運氣,臉色並未有什麼變化,只是將一張蓮潔玉淨的秀美小臉兒垂得越發下。
雲菀沁將她反應收入眼內,淡道:「另外,便是內院與外院子的人手了,誰在外面,誰在裡面,沒什麼大區別,你們兩個倒也能自行分配,商量商量吧。」通過自行分配,也好再仔細瞧瞧她們兩個秉性。
外院,自然離老爺更遠一些,正常人的想法,肯定是內院好一些,雖然那主屋的好差事沒落到,但距離越近機會便也越大。憐娘心中迅速有了決定。
雲菀沁看見,一直處於被動姿態,等著人來撥的憐娘,這一次卻望了一眼蕙蘭,主動將她手一握,輕柔一搖,低聲道:「蕙蘭,外院當值,不知道是不是經常守門,外面院子太陽大,我有頭暈症……」
蕙蘭看起來,在瘦馬館估計經常讓著憐娘,反正大姑娘說內外院也沒什麼區別,說什麼她也都信了,性子倒粗疏,點頭:「那我在外面,你在裡面吧,也沒什麼區別。」
果然,一商議,就將那個有野心的人挑出來了。
在後宅安寧地兒,有野心的人,注定留不得。
前世,雲菀沁與憐娘倒沒結過樑子,不但沒結樑子,最後還是憐娘暗中遞了口信,揭發了白雪惠,可她知道,那二姨娘只是為了她自己,初衷是利用自己拉白氏下馬,今生,白雪惠被雲菀沁提前壓制,提前去了佛堂,對憐娘暫且夠不上威脅,可是,雲菀沁不能確定,憐娘萬一上位,野心會不會轉移,傷害到弟弟或者其他人頭上。
居心叵測,懷揣陰謀的人,雲菀沁前世已經嘗過了,今生,就算這人還沒顯露,也必須得防。
只能先壓制著她。
雲菀沁輕笑一聲,即時開口:「商量好了?」
憐娘咬咬唇,低著頭,將兩人的決定說出來。
雲菀沁唇際浮上一層淺笑,意味深長:「好吧,那就遵循你們自己的商量結果吧,蕙蘭在外院伺候,憐娘在內院,我這兒就先簡單交代一下職責,外院負責迎送,可能須要進進出出,遞話傳稟,內院嘛,平時也沒什麼事兒,便是在天井角落的小廚房內,看爐子,守一下灶台,時刻都顧著,絕對不能離開,因為主屋的婢子會偶爾去為主子打水端茶。我這樣說,都清楚了麼?具體的細節和規矩,會由祖母身邊的嬤嬤來告訴你們。」
這話一出,蕙蘭倒沒什麼,恭敬應道:「清楚了,大姑娘。」憐娘卻在一邊變了臉,這樣說來,外院當差竟是比在內院當差好多了,至少能進進出出,傳稟中能老爺說上幾句話,留下點兒印象,可那內院,原來是被困在天井的伙房裡面,一天都不能出來!那哪裡還有跟老爺碰面的機會,縱是碰到了,灶房裡烏煙瘴氣,煤炭堆裡滾了一遭,哪裡還有見得了人的樣子?
天長日久,煙熏火燎,更是傷皮膚,損容貌!
憐娘悔恨得不行,可既然是自己與蕙蘭商議的,也改不了口,一雙大眼睛霎時便再次罩上一層霧,長睫一閃,垂下頭,花瓣一樣的粉嫩下唇幾乎快要咬破了,聲音壓著顫抖,柔得幾乎要掉擠出水兒來:「是,奴家清楚了,大姑娘。」
雲菀沁見她委屈得不行了的樣子,又補了一句,語氣從容而淡泊,卻是擲地有聲:「既到官宅做事,再免不了最後提醒一句,四個字,各司其職,在什麼位置,做什麼事,你們今後是個什麼造化,那是以後的事,可若是現在就不安本分,有任何篡崗逾職,侍郎府便留不得,立刻家法處置,發賣出府!」
這便是說,連想心思接觸老爺的機會都難得有了。
憐娘心一抖,與蕙蘭、桃花一同匍匐下來,喏喏應下。
*
回盈福院的路上,已是月色初升。
一入仲秋,一場秋雨一場涼,天氣便一日冷過一日。
今夜出來,竟是下了些寒氣,走在小徑,初夏給雲菀沁披上銀紅小斗篷,忽的開了口,試探道:「這三個瘦馬,若非得有一個給老爺收房,小姐瞧中的該是那蕙蘭吧,桃花與憐娘,看上去最是想爭地位,也是最有條件爭的人,一個安置在最好的地方,一個安置在最差的地方,肯定會引起一人不滿,憐娘若是真的有野心,必定不甘桃花坐上風,兩人明爭暗鬥,便會兩敗俱傷,小姐都不用親自操心。」
雲菀沁望了一眼初夏:「你這三十六計倒是學得好,把你派去前線打仗好不好。」
初夏吐吐舌頭,再不多說了。
瞧中蕙蘭?哪裡有什麼瞧中?無非是將可能會損害到自己的危險幾率,降到最低。
蕙蘭比那兩個,倒是老實聽話多了,若是家中避免不了,一定要收妾室,一定得要個通曉她心意,就像那方姨娘,娘親將她給了爹,還不是因為掐得住,有桎梏住的手段,如何跳也是跳不出掌心,若是弄個不安分,一肚子花花腸子的,豈不是給自己找不快。
攏攏衣襟上披風,雲菀沁與初夏徑直回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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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桃花調入主屋近身伺候,憐娘調去內院天井的灶房,蕙蘭在外院進出傳稟,任務便都妥當了。
三人一來就得了當頭棒喝,被立下規矩,個個都遵著大姑娘交代下來的,不敢輕舉妄動,在崗位各謀其事,一時之間,倒也風平浪靜。
雲玄昶剛在議政殿被提名,雖尚書之位還沒下聖旨,但已經聽到風聲,**不離十,喜不自禁,成日奔波打點,對於童氏買回的三個瘦馬,曉得是老娘給自己買來日後當妾的,將幾個人叫過來,看過一眼,問過兩句。
方姨娘聽說老太太從瘦馬館買了三個丫頭,都是家中的儲備妾室,放在主院給老爺隨時收用,倒是坐不住了,生怕被新來的幾頭小狐狸精搶了日後的雨露,第二天就將老爺拉去春霽院那邊。
雲玄昶這幾天在外面奔波陞官的事兒,回家又被方月蓉纏著不放,看了桃花、憐娘和蕙蘭一次後,暫時也沒什麼空閒理睬了。
雲菀沁剛剛與童氏打理完給父親挑選妾室的事,正歇了一口氣兒,總算能安安心心坐下來顧一顧進寶街店舖的事兒了。
這天大白天,秋陽明媚,紅日高掛,天氣涼快舒適。
紅胭又上門了一趟,在側門處將妙兒叫出來,問那店舖的名字,馬上要正式開張,不好再繼續拖了。
雲菀沁正要妙兒去給紅胭回話,院子門口傳來登登腳步聲,聽起來,十分急切,直奔盈福院子而來。
妙兒聽見動靜不小,打了簾子出去。
果然,正門守門的老家丁跑得氣喘吁吁,進了院子,叉著腰,正彎腰喘氣兒,見妙兒出來,好容易勻了氣,臉色卻仍是漲得通紅:
「告,告訴小姐,有人到府上找!快快!幾個人在門口攔著呢!」
這倒是奇了怪了,有人找小姐,為什麼要攔——?
平日來找小姐的無非也就是女眷,像沈家二小姐,都是從側門進來,打了招呼,便直接過來盈福院,直接從正門來找,倒也是少。
妙兒眉頭一擰:「天皇老子來了麼?用得著嚇成這樣?到底是誰?」
妙兒本來以為那老家丁的臉色是因為跑急了而通紅,沒料,聽自己一問,老家丁的臉,突然一下變得更加紅,吞吐著,竟半天答不出來完整的話,似是有什麼難言之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