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胭不肯放棄,雪亮眼珠一轉,眨了眨睫,走近:「老闆,那人是哪家的老闆,住在哪裡,叫什麼?」
胖老不傻,知道她是想去找那人談判,笑著搖搖頭:「想找那位客人將鋪子轉給你?我憐香惜玉,瞧你算是個美人兒,免得你白費力氣,不怕告訴你,下訂金的人一來就丟了一張銀票,銀票上的訂金是業界的五倍,五倍啊,又千叮嚀,萬囑咐,要上門瞧鋪子,顯然,那位客官早就瞧中了我這個鋪子,絕對不是一天兩天了,怎麼會讓我別再讓別人給你?再說了,就算讓給你,你有五倍的定金付給人家嗎——」
紅胭美目一沉,細腰兒一扭,滿滿都是風情,半嗔半怒著:「你這人,哪兒來的那麼多廢話!我問什麼,答什麼!囉嗦個什麼勁兒。」
胖老闆這才撇撇嘴:「來付定金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長得比我大概英俊那麼一點兒,高那麼一點兒吧……沒報主子名字,反正下午申時三刻,他約我在城北的惠東茶寮,付餘下的銀子,我將準備好鋪子的紙契和轉讓契書帶給他。」
紅胭考慮一會兒,轉身走了。
眼下之計,只有去找那個神秘買主,看能不能求求情了。
那買家既然這麼大的手筆,肯定不是一般的普通商人,怕一個人壓不住場子,看看時辰,離申時還早得很,紅胭想了想,去了許府。
許少是雲小姐的表哥,又是京城皇商家的少爺,估計深諳商業談判,賬也算得清楚,到時在場,肯定能夠幫一把。
紅胭到了許家,上階敲門。
門口的下人打開門,見一名身穿紅衣的艷麗女子站在門外,眉目頗有幾分風情,像是出嫁的婦人,但裝扮和頭飾,又是閨中女兒,瞌睡都醒了,將自家少爺喊了出來。
許慕甄今兒本與太子約了去打馬球,卻被父親逮住了,摁在房間裡看了一天的賬本,看到最後,賬本上的字認識他,他不認識賬本上的字,兩個眼睛正冒金星,一聽有人找,總算有了個理由,賬本一丟,渾身灌滿了力氣,管來找自己的人是男是女,箭般衝出去。
說起來,與許少也不過一面之緣。那日初初一見,正好是晚間,紅胭與許慕甄站在庭院講話,只知道對方是個俊美無匹、衣著富貴的公子哥,儘管這三年,花船上接待過許多同齡俊俏的公子,卻無一人及得上。
今兒是第二次見面,紅胭站在許家門檻外,只見許少風一樣大步出來,青天朗朗,明媚陽光下,才心中一動。
男子恣意隨性,桃花眼眸泛波光,身著家中的銀白輕綢便服,印出明顯的身型,幾乎能看得清楚矯健而年輕的胸腹肌肉。
若是一般的姑娘家,早就得呸一聲放蕩,然後轉臉過去。
紅胭卻不是一般的姑娘家,花船上的一些小動作猶未完全改過來,眼一彎,抬手捻帕捂了半邊櫻唇,顯得風流萬狀,咯咯笑起來:「許少何必這麼急切,穿好衣裳再來,紅胭等得起。」
上次妙兒來許家給大姑娘借書,許慕甄也聽她提過,表妹收下了紅胭,在為她奔波外面的鋪子,沒料到今天來的是她,罷罷罷,不管是誰,只要將自己從賬本堆裡扒拉出來的,都是大恩人,一時激動,雙手摟住她兩邊玉肩:「一聽見有人來了,別說衣服,連褲子都來不及穿了,快說有什麼事,是不是救我出去——」
紅胭只覺男子氣息逼近,雙肩被人壓住,花船上遭喬哥兒欺辱記上心頭,條件反射,一個素手掐住許慕甄的爪子,一運氣,朝後一甩。
許慕甄哪知道她有些功夫,一個踉蹌撲空,紅胭馬上醒悟過來,自知犯錯,見他要摔倒,連忙順手將他的腰肢一掐,拉了回來。
二人一個反彈,緊密鑲貼住,許慕甄嗅到一股蘭香,情不自禁埋進女子白皙頸窩子內,輕吸一口,眼眸一揚:「好香。」
紅胭若單純只是個將門虎女,早就幾巴掌揍得許慕甄爹娘都不認得,此刻卻媚眼如絲,纖手伸進他發間,一抓,將他的腦袋不輕不重地拽起來,一手叉腰,略歪玉頸,語調婉轉如歌:「那就再摔一次?」
許慕甄乖乖鬆開,退了幾步,只當什麼事都沒發生,整好衣裳,又接過小廝送來的外袍,三下五除二套上,揮手在窄腰繫了個飛鸞結,早忘記了剛才的曖昧動作。
紅胭卻不知怎的,心頭忍不住蹦蹦亂跳起來,直到許少聲音飄來:「是不是表妹有什麼事啊?」
紅胭平靜下來,將來意說了一次。
許慕甄皺皺眉:「是哪個混球,竟敢跟我表妹爭鋪子,走,跟你一起去看看。」紅胭見他願意幫忙,與他一去出了府。
兩人到了惠東茶寮,時辰還早,鋪子的胖老闆與幕後買主都還沒到,先找了個靠角的桌子,叫了一壺極品好茶,先邊喝邊坐著等。
申時三刻左右,紅胭眼睛一亮,在桌子下,小靴子尖兒勾了勾許慕甄:「喂喂,來了,來了。」
先到的胖老闆坐在靠窗一張桌子,此時站起身來,似在迎接人。
一個二十出頭的男子走過去,與胖老闆面對面坐下。
看樣子,應該就是胖老闆早上說的那個付定金的男子,身型矯修,穿著雖然是便裝,卻是質地上好的細錦滑絲,映著深刻暗紋,頗有幾分貴氣,不似一般門戶。
胖老闆接過對方的餘下銀票,臉上笑成了皺巴巴的大菊花,又將已經去官府蓋過印的店舖轉讓手續文書,推了給對方,最後喜滋滋地走了。
許慕甄俊眉一聳,這人,怎麼看起來有幾分眼熟呢,可就是死活想不起來……不管了,自己交遊廣闊,認識的人多,誰知道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而且,這人還奇怪得很——
那人付了全額銀子,已經拿到了店契,什麼事都幹完了,卻並沒像胖老闆一般離開,反倒穩穩坐著,慢慢地品著茶,曬著窗外的秋陽,就好像在等誰。
很久過後,並沒人來,可他也依舊沒走。
許慕甄正在琢磨,紅胭耐不住性子,已經走過去了。
走近桌邊,紅胭便開門見山了:「公子可是買下進寶街店舖的人?小女子有求,不知可坐下相商。」
手一抬,男子做了個請便的動作。
紅胭朱唇開合,字句如落玉墜盤,清脆悅耳:「不瞞公子,公子看中的店舖,正是我早就看中的,並且已與那老闆談了好幾天,沒料到最後,竟是被公子拿到了手。我看得出來,公子的主人,必定是個氣派之人,家世與財富,肯定都是咱們沒法比的,一間小小的店舖而已,何不成人之美,讓給我?我本錢有限,可能無法給公子高價,但必定感恩戴德,我是做脂粉生意,若是貴主人日後家中女眷有任何需要,脂粉一定長年免費供應!」
「你家主子找你來談生意,倒是沒選錯人。」男子不吝惜讚賞,好一個伶牙俐齒,將人抬得高高,然後又擺出好處,一看就知道是個有歷練的女子,「只可惜,我家主子家中沒有女眷。」
紅胭一愣,從頭到尾只說是自己選鋪,並沒說過背後還有主子,雲菀沁交代過,這鋪子今後對外以她的名義做主,沒有特殊情況,不要對外說還另有東家,更不要說出她的名字,紅胭一直銘記於心,絕不敢有半句多言。這男子,為何一猜就中?
「公子誤會了吧,我就是這鋪子的主人。」紅胭辯解。
男子並不打算與她爭辯,輕笑擺手:「哦,是嗎,姑娘既然是老闆,看中這個鋪子,肯定提前算過成本吧,那能告訴我,憑你賣胭脂水粉,一個月的淨利潤是多少,毛利潤是多少,打算如何使用店面,去牙行聘用多少傭工,平均糧餉多少,然後……大概多長時間能回成本啊。作為老闆,不可能完全不清楚吧。」
就像是雷在頭頂一個個丟下來,紅胭卡了殼兒,這只有雲菀沁心裡有數,她哪裡知道,瞄了瞄許慕甄,幸虧帶上了許少,他商戶出身,多少懂一些,隨便唬弄兩句,應該能應付過關吧?
許慕甄也聽懵了,自覺地拖了一下板凳,咳了兩聲,頭偏向一邊。
紅胭咬咬唇,想起數刻之前他還為了脫離看賬本而歡欣,這才醒悟,這個表少爺,根本就是對商業一竅不通的!
紅胭瞞不住,再瞞下去只怕對方認為自己不誠信,誤了雲菀沁的事,只得暗示:「既然公子慧眼,那我也就不瞞了,我確實是替人辦事。我家主子很喜歡這家店舖,也挑了很多家,惟獨這一家合心意,又談了好多天,若是不行,又得重新再找,很耗時間。還求公子成全,我與我家主子肯定會感恩不盡!」
男子搖頭,雲淡風輕:「感恩不盡有何用?這是個虛話,我家主子喜歡實在的。」
實在的?紅胭不明所以。
男子盯著眼前的女子,笑意加深:「我家主子若說好說話,也算是個很和藹的人,若說不好說話,八個快嘴大狀來也不管用,你既然這麼想要這家鋪子,就請你家主子——告訴我家主子,為什麼要轉讓?若是理由充分,能讓我家主子獲利,他肯定會酌情答應。」
這……若說周旋一下人脈,紅胭還算行,要她玩這種腦力活動,尤其又是不擅長的領域,實在太為難了,想了想,道:「那我便回去給主子稟一聲,要個答覆,要不,明兒這個時候,咱們再在這裡見面?」
男子放下茶銀,起身離開。
回去路上,許慕甄見紅胭不理睬自己,知道她意識到受了欺騙,正在惱怒,也沒多逗弄,只是快分開,才站定,幽幽歎了口氣。
紅胭本還在生氣,聽他歎氣,情不自禁扭過頭,咬唇道:「許少還歎氣?你這是利用我出來放風吧!明明不懂,還給我去撐場子,差點叫我被人看笑話。」說著就要走。
許慕甄手臂一舉,撐在牆上,將她圈在裡面不放行:「這方面我是不怎麼懂,也懶得懂,其他的某些地方我厲害啊!」
「許少還真是臉皮不薄……」紅胭見他攔著自己,動作親近,神色曖昧,嗔了一聲。
許慕甄道:「不信,改日咱們去騎馬射箭打馬球,你看我厲害不厲害。」
原來是自己想歪了。紅胭臉一紅。
許慕甄陪紅胭跑了一趟茶寮,見時辰不早,這會兒還趕得上與太子匯合,也不耽誤了,打了個招呼,閃人了。
紅胭望著他的背影,發了會兒怔,然後朝侍郎府走去。
紅胭現在若有事找雲菀沁,基本在側門將妙兒或者初夏叫出來,再傳達,雲家幾個主子都認識自己了,曉得自己原是萬春花船上的姐兒,怕雲菀沁被家人刁難。
後門處,紅胭叫出妙兒,與她說了店舖被訂,然後與那付訂人的茶寮見面的前後對話,又補道:「明兒那人就要大姑娘的回復,我瞧他們那主子,不是好應付的,你記得叫大姑娘好好琢磨一下。」
妙兒字句記下,然後回了盈福院,與自家小姐說了。
得知店舖被人搶訂下,雲菀沁一訝,再聽說有轉機,又將下訂人的話醞釀了一遍。
說白了,那位神秘老闆,就是要得到好處,才肯鬆手讓店。
可對於這種訂金都能摔出五倍以上的豪客來講,她能有什麼優勢,總不能還他十倍叫他讓出店吧!
若是有充足的銀子,也不必叫紅胭跟胖老闆討價還價好幾天了。
既然買鋪子,十之*是個商人。
看起來,這商人不是一般人,手筆這麼大,付出的訂金就連御街上的店舖都能買了,何必買進寶街一爿普通掉小店面?真的不怕虧本嗎,又真的賺得回來嗎?這麼奢侈,買哪裡的店面不能買,怎麼非要就跟自己爭地盤呢,完全就是*裸的以本傷人!
雲菀沁唇一抽,真是忍不住咒了那幕後老闆幾句。
不過,商人都是利字當頭,那就只能用利來勾引了。
雲菀沁稍一想,鋪了一張白宣紙,提筆洋洋灑灑勾畫著,不消半刻,墨跡佔滿了白紙,隨後將紙捲成個小軸子,塞進牛皮信封,交給了妙兒,又吩咐了一番。
妙兒出去,將信函交給等了半天的紅胭,又將雲菀沁的話傳達了。
第二天午後,同樣的時刻,紅胭趕往惠東茶寮時,男子早已經到了。
男子見紅胭過來,嘴角一揚:「你家主人可有什麼答覆。」
紅胭不緊不慢將信函拿出,抽出紙張:「這是我家主子對新鋪一年間的預計評估,包括各項利潤與開支、成本,能夠解疑您昨天問的每個問題。」
男子長指一動,攤開紙張,稀奇,如今的賬本格式,都是密密麻麻一大堆字再附上日期,一個月三十天,每天哪怕花一頁,記錄一個月的賬務,起碼也需要一個本子,她竟能一張紙就可以搞定。
紙上是一個長方形的大大的田字格,田子格裡面又被豎線和橫線隔開,劃分成不少小小的田字格,上面橫排是日期,左邊的豎列是項目,例如人工開支,貨物成本開支,額外支出,雜役支出等等。
雖然乍一看有點兒眼花繚亂,像是小孩子塗鴉似的,但仔細看下去,看出了門道,確實比普通的賬冊格式要清晰簡潔多了!
紅胭見男子泛出笑意,試探道:「公子,如何,我家主子的規劃並不算糊塗吧。」
「心裡還真是有一筆賬,看起來,這生意倒是穩賺不賠,極有把握的。」男子合上紙張,打算回去給主子看看。
紅胭一聽,瑩瑩美目水光一漾,噙了笑意,頭顱朝前一傾,搬出雲菀沁的交代:「做生意,無非就是講個穩妥,既然公子覺得我家主人是個明白人,這生意也有發展前景,願意不願意一起搭個伙?」
男子沉思,原來她是想用這個辦法來得到這個店舖,呵呵,倒算靈光啊,拼銀子,她自知肯定拼不過,若是能合作,既能得到鋪子,說不定連買鋪子的銀子都不用出了。
「搭伙?」男子輕聲一笑。
「敢問一句,」紅胭並沒先回答問題,嫣然一笑地反問,「公子的主人買下進寶街的這個店面,準備用來作什麼。」
男子深吸一口氣,懶洋洋地伸展了一下手臂:「隨便吧,或許成衣鋪,金銀鋪,也指不定茶樓酒館,若是能找官府要到許可牌照,可能開個妓院、賭坊也未可知。再不行,就先空著放著,有機會再租賃出去,吃租子吧。」
果然如雲小姐想的,這幕後老闆是吃飽了飯沒事兒干,錢多了燒得慌,如今大宣不少有錢佬便是到處置產,然後空置,想必這一位差不多!
紅胭不易察覺皺眉,臉上卻笑得越發燦爛:「這樣說來,公子家的主人,只是走一步算一步,並沒計劃,進寶街這家就算買下了,定然也不會親自打理,還是得要請人來管,那麼正好與我家主子不謀而合,眼下不就有個現成的,可以由我家主人全權操作,但我家主子並不屬於聘用的幫工,因為我們也會注資一部分,相當於是跟你們合股,利潤四六分,年底分紅。」
「四六?我家主子是花錢買店舖的人,應該算是大股東吧?才得六?」男子瞇了瞇眼。
「非也,」紅胭見他誤會了,搖搖頭,「我家主子六,你家主子四。」
男子凝視紅胭:「你們主子,是不是也太霸道貪心了一點。」
紅胭笑瞇瞇道:「公子家主人什麼事兒都不用操心,只需要每季每年坐在家裡拿分紅,賺的多就拿得多,賺的少就拿得少,可我家主人卻得耗心血打理生意,留住客戶,破舊創新,發展店舖,辛勞更甚,若不用銀子做激勵,怎麼會有勁頭為公子家主人想辦法多賺錢?」
「這也是你家主人的原話?」男子手指在案上一敲一擊。
紅胭頷首:「我傳達的,全部都是主子的原意,就看公子這邊如何了。」
男子思慮片刻:「你們等信吧。」
紅胭一聽,知道有戲,連忙問:「還沒問你家公子姓甚名誰,是哪家商戶呢,日後若是合作,總不能連股東都不知道叫什麼吧。」
男子笑著睨了紅胭一眼:「你家主人叫你出面打理生意,她卻在背後不出來,還不是弄得神神秘秘,你家主人既然都不願意透露身份,我家主人也無須。我家主人的產業多得很,也不一定每一處產業的幫傭都曉得東家的名字,今後熟了再說吧。若是有意,我會直接找店舖原來的老闆傳信給你。」
不出兩天,雲菀沁這邊得了好信。
胖老闆去荷花巷找了紅胭,那幕後大東家與他交代了,店面紙契上多補了一張契書,將店舖的操作全權交予紅胭手,隨時能開張。
契上除了一些基本事項,標注得很清楚,委託紅胭管理店舖,他人一概不過問。
雲菀沁看過合同,沒問題,一波三折,最後總算敲定。
幕後老闆不肯表露身份,雲菀沁開始有點兒好奇,合同上,這邊以紅胭畫押,那邊則是以胖老闆為中間牽頭人,對方仍是一點兒痕跡都沒露出來……
但想來也沒什麼太稀奇,大宣商業經濟繁榮,這種豪商巨賈很多,有時信手買個店舖,指不定轉個頭就忘了,哪會那麼上心,交給人打理,十多年不去看一眼的都多得是。
就連許多臣子也喜歡經營點兒買賣,謀點兒油水,有時並不方便直接出面,自然是打著別人的名義,若遇到分紅什麼的,銀號能匯銀款,連面都不用見,方便得很。
最大頭的一件事兒搞定,雲菀沁吩咐紅胭去牙行尋幫傭,一開始,她只打算請一男一女,小廝負責跑腿,女幫傭在鋪子內幫紅胭的手。
紅胭在外打滾多年,識人看相的眼光自然出挑,不下半天,在牙行挑中個老實伶俐的小哥兒,叫做阿朗,今年雖才十五,又剛從鄉下來,但紅胭看中他人聰明,悟性強,學東西快,最重要的是,剛進城,人很單純勤快,沒有其他小廝一肚子的花花腸子,如今新開舖子,什麼都不重要,最關鍵是員工要實誠。
至於另一名女幫傭,想來想去,紅胭與雲菀沁商量了一下,直接用了祝四嬸。喬哥兒一死,祝四嬸就再沒有任何親人了,四嬸那天聽說喬哥兒死了,黯然落淚了一場,可也明白,都是這侄子自作孽,怪不得別人,反而還叫紅胭帶話給雲家大姑娘,為這個侄子的錯事賠禮道歉。
紅胭與她相處了這麼些時光,看得出來這老人是個能辯是非的,說老,也不過五十出頭,身子很健壯,在店舖幫手肯定是沒問題的。
這樣一來,人手訂下來了。
櫃面都是上一任東家留下來的,仍是簇新結實,油一道新漆,直接拿來用即可,再換上招牌,搬了貨樣進去,便大功告成。
就偏偏難在了最後一步,招牌。
紅胭就等著大姑娘來個話,便能夠隨時去牌匾行打一塊金漆好匾,擇個吉日給掛上去了。
可大姑娘那兒遲遲沒放話。
雲菀沁也是有些頭疼,既然是招牌,肯定就得取個名字,時下有名的零售脂粉鋪有天香齋,皓藍閣,麗顏閣,包括許家在佑賢山莊的匯妍齋……各式各樣的名字都有,倒也不是沒有參考,可就是因為參考太多,雲菀沁更想有個獨一無二的招牌。
這可是門面。她是新人,就靠這門面來掙些人氣了,所以思前想後,寧缺毋濫,寧可暫時空置著,也不想隨隨便便叫鐵匠打幾個字上去當招牌,反正這會兒也是試運營,還未正式開張,不急。
紅胭先帶著阿郎與祝四嬸,開始整理店舖,並順便試著營業,一開始的大部分貨物庫存先調用匯妍齋,使店面看得豐富飽滿一些,畢竟,空蕩蕩的店舖,沒人願意進去,然後,雲菀沁將幾個已經做得得心應手的粉脂去鋪裡,作為主打推薦,一開始太標新立異,只怕客人覺得古怪,不敢輕易嘗試,所以基本都是胭脂、頭油、香露等大路貨色。
倒還真是歪倒正著,也不知是不是無字招牌引起了人主意,第一天,倒還真是吸引了好些客人進店,雖然沒有買什麼,可帶動了人氣,已經算是個好開始。
雲府這邊,雲菀沁忙得如火如荼,要麼與紅胭互通店舖的情形,要麼便是關在房間裡繼續看書做筆記,研製各色方劑,期間,郁柔莊身邊的綠水還來了一次。
這次,綠水的態度竟是一百八十大轉彎,脖子也不仰得高高,眼神都柔和了,好像那天來盈福院,什麼事兒都沒發生過,只說香發散好用,找雲小姐多要兩盒,臨走前又多了拿了些別的花膏香露。
初夏對這對主僕可是一點兒好感都沒有,可雲菀沁倒是沒什麼,若她真是十四五的小女孩兒,興許還能持著一股心氣,傲慢清高地將綠水趕出去,可核子裡,她早過了憤世嫉俗的叛逆年齡。
五花八門的客人多了去,難不成見著不喜歡的就轟走?
那天生就注定吃不了這碗飯。
她不喜歡郁柔莊,可妨礙不了她喜歡銀子。
人家上門來取貨,她沒理由趕客。
妙兒將綠水要的花膏香露遞出去,約好香發散三日後再來取,綠水接過東西,道謝過後,離開了雲家。
雲菀沁忙下來,幾乎顧不得家裡前陣子那些雞飛狗跳的事了。
白雪惠仍鎖在家祠邊上的小屋子裡,童氏暫時領著方姨娘理著家務。
而雲玄昶近來更是忙得連府都難回。
再過幾天,秦立川會在早朝上正式遞致仕折子,提出告老還鄉,然後鳴謝天恩,下朝後,按著老臣致仕的規矩,寧熙帝會召集兵、戶、吏、禮等幾部長官及其副手,加上幾名內閣大臣舉行會議挑揀人才,填補秦立川的空缺,最後的兵部尚書人選,一般都是從這個朝後聚會中選出來。
會上,首先是前任兵部尚書將舉薦名單給聖上,這是第一印象,若能上這個名單,便大大的加分,聖上裁奪後若沒什麼意外,十之*,名單上的被舉薦者就是繼任長官。
可,經女兒八字一事後,雲玄昶基本上對秦立川沒什麼指望了,不臨走前踩自己一腳報復一通都算謝天謝地,只能在其他幾部的官員中奔走,用人脈與銀子疏通關係,看能不能讓他們在那天幫忙推舉一下。
如此一來,他正是焦頭爛額,忙得團團轉,哪裡還管得了家祠邊的白氏。
雲菀霏過門侯府沒兩天,那邊就有些不好聽的風聲傳回娘家,說雲菀霏並沒進歸德侯府,直接被送進侯府背後的一所小宅院,一個人過活兒。
那宅院也是侯府的房產,長年空置,以前基本是侯府供給家奴的親戚六眷居住。
這消息一傳回雲家,就像是巨石掉進了平靜的湖內,起了軒然大波。
那日黃昏,雲玄昶難得回來得早,因為今兒疏通得不大暢快,心情本就不是太好,明天朝後,秦立川便要遞舉薦名單了。
自己這次上去的機會怕是微乎其微了!
想著,雲玄昶胸口發堵,吃一口,停下來半天,毫無食慾。
雲家闔府在正廳吃飯,雲菀霏的那件事被人從外面傳來,雲菀沁看見爹的臉氣紫了,指腹掐著筷子,半天說不出話來。
風雨欲來的架勢,方姨娘領著雲菀桐,只顧著埋頭夾菜,往嘴巴裡塞菜和白米飯,大氣兒不敢出。
青哥這兩天因為天氣轉涼,有點兒鬧肚子,黃四姑這會兒陪著兒子在西院餵飯,沒出來跟大家一起用飯,不然指不定又得大驚失色渲染一下氣氛,童氏則跟兒子一樣,悶聲不語,臉上的表情卻比兒子還要變幻莫測。
全家宛如風中殘燭,要麼怒氣勃發,要麼膽戰心驚,惟獨雲菀沁悠哉樂哉地給手邊坐著的弟弟夾了一筷子紅燒魚肉,舀了一小碗湯,雲錦重嚼了兩口飯菜,含糊著小聲問:「姐,是又要吵架了麼。」
雲菀沁輕輕「噓」了一聲,附耳過去:「看戲,看戲。」還未放下手指,果然,雲玄昶已經暴跳如雷,將筷子一把飛擲出去:「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慕容家完全不拿我雲家當回事兒!」可也心裡清楚,慕容家迎霏兒,是心不甘情不願的,早又與自己撕破了臉皮,又何必把自己當回事兒?
罵完,雲玄昶剛嚥下的兩口米飯仿若膈在胸口,胸前兩條肋骨之間的部位絞痛脹滿,打了個嗝兒,卻吐不出來,頓時臉色發紫,用手揉起來。
雲菀沁使了個眼色給弟弟,雲錦重放下筷子便喊下人斟了杯熱茶,攙住爹,為他揉著兩肋間。
雲玄昶呡了幾口熱茶,打出幾個嗝,頓時覺得胸膛的氣順了,舒服多了,臉色恢復紅潤,想來還是兒子懂事,虧以前疼愛霏姐兒並不比前妻兒子差,到頭來,最給自己啪啪打臉的,一次又一次,都是她,想來歎了口氣,隨口道:「錦重啊,這什麼茶水,喝了舒服多了。」
「姐姐釀的玫瑰佛手茶,干玫瑰花和佛手用沸水泡的,既簡單,又能夠理氣解郁,和胃止痛。」雲錦重乖乖道。
雲玄昶望了一眼女兒,目中升了幾分欣賞,前些日子見她在院子裡邊憩小花圃,搭園子,也知道她在閨房中搗鼓些東西,若不是方姨娘在旁勸說,其實還是有些不滿的,如今瞧著,倒還真是有些用處。
胃裡的氣兒雖然消了,心裡的恨還是消不了。
雲玄昶臉色又變了:「不成,這丟人的事兒,我定要去姓慕容的說個清楚——」
童氏半天不發聲,這會兒,僵冷許久的臉終於嗤出一聲諷笑,在老二家中住久了,雲菀霏在侯府壽宴那日發生的事也聽說了,難怪啊難怪,是奇怪,為什麼本該是沁姐兒嫁過去當正妻,變成了霏姐兒過去當貴妾,原來其中有這麼個曲折,也聽老二說過,多虧白氏在宮中有個說得上話的奴才妹妹,侯府才答應要了霏姐兒。
筷子一拍,童氏冷冷:「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更別提還是個妾,要打要殺,你能怎樣?……什麼都別怪,只怪這丫頭自己不爭氣,為了進侯府,婚前不顧貞潔,鬧得滿城風雨,我要是侯府的長輩,對她也不會有好臉色。要我說,霏姐兒隨便給哪家當妾,都比硬性塞給侯府要好!全怪那白氏擅自做主,強行將霏姐兒與侯府牽線,這下好了!我雖然是個鄉下婦道人家,卻也知道,若是皇上聽說你有個女兒給人家當妾,還這般糟踐,肯定是不喜歡的吧?老二,你不是一生下來就含著金湯匙,包著金絲襁褓的官宦少爺,奔到這一步,不容易啊,現如今,也不知道對你陞官有沒有影響!眼看著那白氏的血早就止了,霏姐兒也出閣了,你也該有個決斷了,我曉得你對她始終還有些舊情,可她這次錯犯得太大,你可不要叫人說你後院混亂,縱容錯婦!」
雲玄昶聽得出娘親的暗示,對於那白氏的處置……本來真還挺猶豫,畢竟已經做了十多年的夫妻,想當初,也是極眷戀她溫柔鄉的,可這一下,再不遲疑,摔下屁股下的椅子,先進去了。
一桌子女眷也不敢走,更不好吱聲,先慢慢地細嚼慢嚥著。
一頓晚膳,就像吃年夜飯一樣漫長。過了大概半刻鐘,簾子一掀,雲玄昶回來了,手指間夾著一張紙,上面隱約見著墨跡未乾,還有個拇指印。
「娘,」雲玄昶眸中堅決,又是冷冷的薄情寡義,宛如失溫的硬石頭,「如今後院都是娘在打理,勞煩娘幫兒子操勞了。」
童氏接過兒子手中紙條,瞪大了老花眼看了一圈,可惜認不得字兒,將那紙條往身邊的茂哥眼皮底下一伸:「來,給奶奶瞧瞧,是什麼字?」
茂哥雖不大,卻已在鄉下讀過兩年私塾,基本的字是認得的,一看上面最明顯的兩個字,嘹亮地讀出來:
「休——書!」
滿桌子女眷和孩子屏住呼吸。
正合童氏的意思,喜滋滋將那休書折好了放進袖袋裡,舉起筷子:「老二,還不吃飯,生完氣,飯還是總要吃的。明兒不是說還有個極重要的朝會麼,趕緊好好出完去早些歇息。」
吃完飯,眾人們各自散了,走出正廳,幾日連綿不絕的秋雨早就散盡,空氣清朗涼爽,晚霞滿天,雲菀沁踏在鵝卵石短徑上,身邊伴著妙兒與初夏一左一右,一邊回院子,一邊順便飯後消食。
妙兒與初夏在廳外聽說休妻文書都寫好了,步子輕快,話也多了,你一言我一語,說些惡人自有天來收,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的話,夫人吃香喝辣十多年,哪裡會想到短短不幾個月時光,先是愛女下降為妾,遭夫家羞辱,遺棄在家門外,再是流產,被人奪了私產,遺棄於孤屋,現在還淨身出戶,遭了休棄。
雲菀沁但聽不語,卻不見得有兩個丫頭現下這麼高興,事兒真的能這麼順利?
白氏真的就這麼玩完了麼?
那個宮裡的白令人便就這麼容許她的同胞姐姐被掃地出戶,成棄婦麼?
上輩子的經歷告訴她,事情沒到最後,永遠不要先高興得太早。
果然,第二天的到來,印證了她的想法。
*
次日散朝後,身穿官服的雲玄昶手持玉色笏板,在總領太監姚福壽的引領下,與其他幾部的臣子,忐忑不安地走出金鑾殿,繞過朱紅色九彎曲廊,進了議政殿。
剛出金鑾殿,秦立川回過頭,哼笑一聲。
笑得雲玄昶背上汗水直流,不到一盞茶功夫的路程,走得雲玄昶頭重腳輕。
寧熙帝早就褪去朝服,卸下九龍旒冕,換了一身湛藍色的寬鬆常服,腰繫矯龍雲紋寶帶,比朝上要隨意多了,此刻正坐在四足龍椅上。
臣子面前置著紅木條案,小太監們魚貫而入,在每張條案上放了茶點,然後手持金絲鶴咀茶壺,在後面伺候著。
每一張條案後,都有一名小太監,不時為前面的大臣蓄水。
眾臣子坐定,飲了幾口熱茶,又說了一陣子的朝事,寧熙帝朗聲開口,拉上了正題:
「秦愛卿為朝廷效勞半世,此去致仕,你倒是能去悠哉享受田園之樂,卻拋下朕,叫朕失了一員好將。」
這話一出,氣氛輕鬆了不少,眾人呵呵笑起來。
同時,大夥兒也警醒起來,要開始為尚書位置廝殺了!
秦立川拱手笑道:「臣人雖不在朝,卻為皇上精心擇了後起之秀,到時必定能接微臣的棒,協助皇上,繼續創我大宣千秋盛世!」說完,扭過頭來,意味深長地望了對面的下屬——左侍郎一眼。
那目光,自然是譏諷,打壓,得意。
雲玄昶掌心出了熱汗,心裡撲通直跳,心裡罵了句老不死的。
秦立川手滑入袖內,正想掏出舉薦折子,腹內忽然一陣絞痛,有想出恭的意思,本來想忍住,可哪裡忍得住,肚子裡排山倒海,咕嚕咕嚕直響,似乎隨時就要噴薄而出!
「秦愛卿?」寧熙帝見他臉色驟變,關心問道。
秦立川冒了幾滴冷汗,冒死站起身,抖著唇:「皇,皇上,老臣死罪,突然腹痛如絞,許是今兒天氣涼快,早上吃了個冷饅頭……」
臣子們以袖掩嘴,偷笑起來。
雲玄昶暗中解了一點氣兒,呸了兩口,老不死的,公報私仇,叫老子升不了官兒,活該,最好拉死你,溺死在恭桶裡別回來了!
寧熙帝不大高興了,皺眉:「你這老傢伙,怎麼搞這種名堂!還不快去!仔細玷污了殿堂。要不看你快致仕,朕可得重罰你!」
秦立川深吸一口氣,連走帶跑,由身後小太監引著,先到議政殿後面的淨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