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菀沁走過去,一矮身:「奶奶一路辛苦了。」
「沁兒長這麼大了,奶奶那會兒看你,還不到我的膝蓋頭呢。」雲菀沁是童氏唯一見過的孫女兒,那年雲玄昶回鄉過年,將雲菀沁順便抱回去了。
「沁兒也記得奶奶呢,奶奶來之前,沁兒就在想著,奶奶會是發福了還是清減了,這會兒一看,沒胖也沒瘦,還是跟以前一樣!」雲菀沁甜甜道。
童氏被誇得哈哈大笑起來,這是在變相說自己青春永駐,沒老呢,將孫女摟進懷裡啃了一口,摸著雲菀沁的手,再捨不得放開:「哪裡來的這麼個小甜娃。」
白雪惠心裡啐了一口,那雲菀沁回鄉時最多兩三歲,還能記得童氏的樣子和胖瘦?吹牛不打草稿!虧這老太太,活了這麼大歲數,竟還真是信了。
雲菀沁看見白雪惠的神色,不自禁撇撇唇,一笑。
侍郎府沒有長輩,白雪惠伺候男人倒是強項,可從來沒伺候老人的經驗,尤其又是祖母這種性子比較刁鑽的。前世,她與老侯爺夫人邢氏相處過,老人家是什麼性子,她還是清楚的,甜話就算是假的,也是個萬能鑰匙。
童氏與大孫女聊了兩句,眼光又落到了雲錦重身上,抓著噓寒問暖,上下端詳,怎麼都愛不夠。
老太太有三個孫子,青哥尚小,茂哥就是個莽莽撞撞的鄉下小男孩兒,而雲錦重又不一樣,既有男孩子的淘氣天真,又有城裡小公子的文質彬彬,風度翩翩。
今兒一見雲錦重,細皮嫩肉,白白淨淨,眉眼俊俏得就跟菩薩身邊的小金童一樣,童氏簡直是愛到骨子裡去了,老淚縱橫:「我的乖孫,你差點兒嚇死奶奶了,養個病咋摔到山下去了呢,傷著哪裡沒有?」又記起什麼,轉向雲菀沁,眉一蹙:「聽說是沁兒提議去莊子上養病?哎,不是奶奶一來就責怪你啊,養病就在宅子裡不成麼,怎麼非要跑去那麼遠?你是個女兒家,年紀又不大,出門在外,尤其是那種深山,遇著變化,你怎麼應付?這不,幸虧祖上積德,沒事,萬一有事怎麼辦?」
室內氣氛突然僵持下來。
白雪惠暗笑,哼,會說甜言蜜語會討歡心又怎樣,在老太太心目中,始終還是男孫為大,這不,馬上要挨罵了吧。
「奶奶,」雲錦重見童氏有責怪姐姐的苗頭,勾了胳膊,做了個強壯的姿勢,「您瞧,我這不好好的麼,您問怎麼應付?算是問對了,姐姐可會應付了!馬上聯繫了當地凌雲縣的衙門,上山後分頭搜索,節省時辰,要不是有姐姐,我可不止光是蹭破點兒皮子,可姐姐卻為了救我摔了下去。至於非要去莊子上,這可不是姐姐硬要的,大夫說了,宅子裡有病人,錦重年齡小身子骨弱,關在一起,容易交叉傳染,還是去外面養病比較好,若留在侍郎府,只怕到這會兒還沒好!」
雲錦重一張巧嘴說得繪聲繪色,童氏也聽呆了,她也聽說了,是雲菀沁將孫兒給拉了上來,自己個兒倒是摔下去,兩三天才找到人,如今一聽寶貝孫兒說好話,責怪的意思煙消雲散,反倒換了欣賞和嘉許的目光,對著雲菀沁笑了一下。
說到底,導火索還是白氏,要不是她得了傳染人的病,哪裡會讓一對嫡親孫子跑到外面去。
咂了一下嘴,童老太太花白眉毛一皺,語氣帶著埋怨,朝白雪惠道:「二兒媳婦得了病,還是有傳染的,該就好好歇在房間裡,若是有心人兒,應該主動免了孩子們請安,怎麼能叫錦重還跑去你院子呢?」
方姨娘見老太太開始教訓白雪惠,解了點這幾天受的氣,靜待著好戲。
白雪惠想不到眨個眼,火引子又牽到自己頭上來了,委屈得很,柔聲解釋:「娘,這可不能怪兒媳婦,是錦重自個兒跑我院子去的。」
這副柔聲顫氣,對著男子或許能哄過去,對著婆婆,卻只會適得其反。
童氏一輩子粗手大腳,潑潑辣辣,看見這種嬌羞矯情小婦人就覺得彆扭,斥道:「錦重十歲,你幾歲?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他不知道你病況,孝順乖巧,跑去給你請安,你這當母親的,就不會叫他免了?」
白雪惠曉得這會兒說多錯多,乾脆忍氣吞聲,再不講話了,卻垂著頭,習慣性用帕子角掖了掖眼角,證明自己的無辜冤枉。
黃四姑麻利得嗑著瓜子,見狀,笑道:「弟妹,婆婆要是教導俺,俺高興還來不及呢!婆婆教訓兒媳婦,天經地義,婆婆說錯,那兒媳婦就一定是錯了,弟妹怎麼還哭啊?難不成婆婆還說錯了?別太嬌滴滴了。來來來,磕把瓜子。」
童氏一聽大兒媳婦的話,更加不喜白氏,也懶得理她了,拉了雲錦重和雲菀沁,在邊上親親熱熱地說話。
婆婆第一天來,就被訓斥一番,被家裡的丫鬟、姨娘和幾個孩子都看見,連那鄉下粗魯婦人黃四姑都在發笑,白雪惠一晚上都心潮翻湧,不大舒坦。
可沒想到,這還是第一天。
因婆婆在宅子上住下,府上的規矩也跟著變了些。
每天早上,辰時前,白雪惠領著家人去西院,給老太太請安,晚上昏時,再請安一次,每天還要將伺候童氏的婢子叫來問候一道,看婆婆吃得如何,睡得如何。
白雪惠沒試過伺候婆婆,尤其童氏剛從鄉下來,與城裡侍郎府的習慣又百般的不合,不是這個菜沒辣椒不能入口,就是那個床太軟了,沒有硬板子床睡得舒服。
白雪惠不能反駁,只能樣樣遷就,重新採買、添置,幾天下來,腰酸背痛,疲倦不已,伺候老爺的閒心都削減了一半。
若是光伺候老太太還算好的,偏偏還有雲老大家裡一大三小還要顧著,白雪惠頭疼得要命。
黃四姑雖不用白雪惠親自伺候,可自從二人第一天就交了惡,後來幾天,繼續互相看不順眼,白雪惠心煩得很,這個嫂子,就像是來打秋風似的,每天指著丫鬟要吃這個,喝那個,若是遇著那容易保存的精緻糕點水果,吃一份,還命令丫鬟另外做一份,留下來,要帶回鄉下去給沒來的大兒子和雲老大。
那天,黃四姑看中白雪惠頭上的一柄釵子,也不客氣,七八句下來,藉著婆婆的口,要了過去。
白雪惠雖說不見得多喜歡那釵子,可畢竟是自己的私人飾物,無端端被搶走了,心裡肯定是不痛快,暗呸了一聲,下作的鄉下蹄子,沒見過世面的,臉皮又厚,一來有錢親戚家,什麼都好意思拿,當場就陰了臉兒。
童氏袒護一塊生活十多年的大兒媳婦,見二兒媳婦臉色不好看,順口講了兩句:「都是自家人,妯娌間分個什麼你我?我就不愛你們這些城裡的人作派,喜歡斤斤計較,你嫂子難得來一趟,莫說一柄釵子而已,若是懂事一點兒的人,不用開口,主動就送了。不是說貪你這釵子有多值錢,這是個情分而已。」
「可不是,俺就是頭一回與弟妹見面,咱們難得見一回,下一次見,不知道又是哪年那月,俺這人重視親戚情分,不過是想拿個紀念罷了,弟妹若不喜歡,俺還給你就是,免得俺在你眼裡,倒成了個貪心的……」黃四姑的手伸到了頭頂上,握住那柄釵,卻半天沒見拔出來。
白雪惠又氣又笑,只得道:「嫂子既然喜歡就拿去吧。」這輩子還沒與妯娌在婆婆面前爭過寵,聽著這鄉里婆媳二人一唱一和的,拿了自己的東西,反倒還將自己埋汰一頓,白雪惠有氣憋在心裡,沒地方發,再說下去,又成了自己的不懂事,只得先埋下頭,聆聽教誨。
黃四姑帶來的那三個侄子,就更不必說。
到底是鄉下來的,兩個正好是貪玩的年紀,一個院子怎麼困得住,猴崽子似的,一個賽過一個淘氣,吵吵嚷嚷的,經常在府裡四處跑。
剩下的那個小崽子倒是不跑,可不知道是不是到了生地方,一天到晚死勁兒嚎哭。
還不能說,一說,黃四姑覺得是瞧不起自家娃,又是橫眉冷對,要跟白雪惠急。
白雪惠本來每天是要睡午睡的,打從婆婆一家來了,總算是領會到小媳婦兒的苦,就沒睡個安生覺,這才知道往日過得多麼滋潤,成天就數著日子盼婆婆回去。
雲玄昶每日上朝辦差,一天大半時辰不在家,對後院的吵鬧倒沒所謂。白雪惠整日在家,還得親自上門去伺候婆婆與家嫂,苦不堪言,這事兒也不能跟丈夫告狀,老爺無比重視難得來一趟的婆婆,伺候婆婆本就天經地義,這一告狀,反倒成了自己小心眼兒,不孝順,與雲玄昶關係剛剛修復好一些,可禁不起又來一次動盪。
這邊要顧著鄉下來的親戚,那邊還得繼續籌備女兒的事,操勞得白雪惠恨不得又要病一回。
正在這時,白雪惠也提出了,那喬哥兒已經關了這麼久,錯也認了,打也打了,罰也罰了,該放出來了。
這不就是作賊心虛嗎,生怕時間久了,喬哥兒受不住折磨,說出些什麼,初夏心想正好,趁老太太在,看看這個孫媳婦兒幹的好事,這麼一想,恨不得立馬就提審喬哥兒。
雲菀沁沉吟片刻,卻道:「放出來就放出來吧,將人順便還給她。」
「還給夫人?
「母親最近不是很忙得腳不沾地麼,」雲菀沁笑道,「將喬哥兒調給她去用,她要是問,就說喬哥兒雖然已經受了罰,但放在少爺身邊,再不放心,不能用了。」
初夏努努嘴,有些不大服氣:「小姐,這樣倒是能名正言順將喬哥兒調走,遠離少爺,可……難道就這麼放過他們了?若不命大,你跟少爺早就……想著真是不甘心。」
雲菀沁笑笑:「先還給她再說。」急什麼,將老太太從鄉下請來了,誰想這老太太還多幫她帶了個給力的幫手——黃四姑。
這場戲檯子就搭好了,早點看戲晚點看戲,有什麼關係呢?等證據找齊全了,再狠狠撕開她的皮子。
*
主院,白雪惠剛從老太太那兒回來,被指使了大半天,正是腰酸背痛,要阿桃和另一個老嬤嬤給自己錘骨。
「這邊一點,重一點兒!力氣大些不成麼!」白雪惠指揮著,那鄉下老婆子也不知道是什麼鐵打的身子骨,精神比年輕人還旺盛,每天雞不叫就爬起來,天光不亮就叫人家去請安,她自個兒操勞慣了喜歡早起,叫人家也跟著不能睡個黑甜覺,其他人請完安,還能回去睡回籠覺補眠,她卻還得繼續在西院伺候著老婆子,一直到晌午,才能回去吃個飯。
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也不知道到底什麼時候走。
心中正罵咧著,門口有家丁與婢子,將一個人押了進來,在門外的廊子上,喊了一聲:「夫人。」
白雪惠聽外面吵吵嚷嚷,打了簾子出去一看,竟是喬哥兒,一怔:「送我這兒來幹什麼?不是還給少爺那邊?」
家丁答著:「大姑娘說了,夫人近些日子說過缺人少,如今老太太來了,事兒也多,就將喬哥兒調來夫人這邊使喚。」
白雪惠唇一撇,那丫頭是將這小子還給自己了。
喬哥兒剛剛被放出來,聽說是被大姑娘調來伺候夫人,喜不自禁,這會兒見夫人沉默,怕她不接受自己,被當做皮球又踢給大姑娘那兒,屁滾尿流爬上去跪著:「夫人就留下奴才吧,奴才什麼活計都能幹的……」
白雪惠見他滿身還沒痊癒的棍子傷,經引誘雲錦重上山一事之後,雲菀沁對這小子再不會信任了,將這小子繼續放她那裡,指不定哪天也得抖出些什麼,便揮揮手,大聲道:「好吧,既然大姑娘這麼孝順,那你就在我院子外面打打雜吧,今後啊,可不能再犯那種糊塗事兒了。」
喬哥兒磕頭:「是,夫人!」
家丁和婢子離開後,喬哥兒前後左右一望,再沒其他人,後腳跟了進去。
阿桃和老嬤嬤將門關上。
隔著簾子,喬哥兒道:「夫人,奴才生怕您就這麼不要奴才了,奴才要是再回去少爺那邊伺候,還不知道能不能有命留著效忠夫人呢!」
「這不將你留下來了嗎,」白雪惠眼眸一沉,「對著方姨娘那賤人和大姑娘,你可沒亂說話吧!」
「夫人吶,我要是說了,現如今還能被那大姑娘放出來麼!小的可是咬死了牙關,為了夫人,寧可被方姨娘的亂棍打死,也絕不多吐露一句啊!」喬哥兒拍拍胸脯。
白雪惠哼了一聲:「別說我只叫馬兒跑得快,不叫馬兒吃草,對我忠心,我自然不會虧待了你。吉樂賭坊的賭債,都已經給你這小子還清了,再沒人追你的債了!另外,紅胭的身已是贖了,暫時先送到你京裡的四嬸家去安置了……你這小子,嘖嘖,長得賊眉鼠眼,眼光倒是還不錯,萬春花船上最漂亮的姐兒之一,倒是被你瞧中了。」
「多謝夫人,多謝夫人!」喬哥兒喜得連磕幾個響頭。
這吃喝嫖賭的性兒。白雪惠看著喬哥兒輕快離開的背影,搖了搖頭,有些遺憾,若長期放那繼子身邊,多好啊,不用自己費力氣,準保四五年內,就能打造出個酒肉膏粱子弟,可如今……
罷了罷了,雖說莊子上那事沒做妥當,但好歹看在女色和錢財的份兒上,嘴巴嚴實,還算忠心,沒有隨便抖出來。
*
黃四姑在小叔子家住了幾日,就指示兒女吵著要出去逛逛。
難得來一次京城,肯定想到處開開眼,回了鄉下,也能在村民中當成個炫耀的資本。
竹姐和茂哥一聽能出去,纏著奶奶撒嬌,童氏年紀大了,不想動,就算是皇宮也懶得逛,卻拗不過孫子,這日,白雪惠上午來請安,老太太揮了揮手:「二媳婦,今兒天氣不錯,我看那霏姐兒馬上要出閣,難再過自由的閨女日子了,要不,你今天把沁姐兒、霏姐兒、桐姐兒還有老大家娘兒三個帶出去逛逛吧,你瞅瞅,京城有哪裡好逛的好玩的,帶著她們都去看看。」
白雪惠平日在家裡應付雲老大家一大三小的都已經精疲力竭,還時不時被大嫂冷不丁咬一口,又因那釵子的事,厭惡黃四姑到了極點,現在要帶她們出去,百般不願意,唔了兩聲。
黃四姑見弟妹不大願意,笑道:「咋了,弟妹,怕俺們鄉下來的,丟你的臉啊。」
一語戳破白雪惠,眼看著婆婆望過來,沒法子,看來今兒只得趕鴨子上架。
她抬起尖尖的下巴上下打量了一下雲老大一家三口,輕笑一聲,帶著諷刺味:「嫂子和幾個侄子既想出去逛逛京城,那便出去吧,難得來一趟京城嘛。我這就叫人準備馬車,另外,」一頓,「嫂子和竹姐、茂哥的衣裳也換換吧。」
黃四姑聽得出來白雪惠滿滿都是歧視,低頭瞧了瞧衣裳,哼了一聲:「弟妹,俺娘兒三個這衣服雖比不上你們這些官家婦人的精貴,但沒補丁沒脫線,乾乾淨淨,也不丟人,就不用換了吧。」
「呵呵,原來嫂子對衣裳的要求就是沒補丁沒脫線,乾乾淨淨就夠了?這要求,也太低了,」白雪惠捂嘴一笑,「咱們侍郎府,雖不是什麼王公貴族,皇親國戚,但是出個門,還是有不少人在注意咱們的,打扮不妥,免不了會有人閒言閒語,傳到朝上去,還是叫咱們的老爺丟臉。」
童氏一聽可能會叫老二丟臉,馬上瞪了一眼大兒媳婦:「叫你換你就換吧,哪有那麼多廢話,給你新衣裳穿,帶著你娘仨出去還不好。」
黃四姑也乖覺,立刻噤了聲音。
白雪惠難得佔了一回上風,讓嫂子吃了一次癟,甜到了心窩子裡,笑道:「嫂子臨時突然要出去,我也沒來得及準備嶄新的衣服,盡量拿些成色新一點兒的來,嫂子可千萬別嫌棄。」
黃四姑見她態度突然變好,抽了抽嘴,沒說什麼。
白雪惠轉身到外面,對阿桃吩咐了幾句,叫她和幾個小婢子一塊兒去拿衣服過來,又叫另一個小婢去幾個院子通知幾個姑娘,打扮一下,換上外出的衣裳,等會兒一起陪嬸嬸一家三口出去。
不一會兒,阿桃帶著婢子,捧著幾套衣裳過來。
兩件款式差不多的開襟綾衫,一件成人的,雪青色,一件小女娃的,顏色明亮些,是嫩黃色,還有一件青藍色的男子小袍,剛好是十歲左右孩童。
黃四姑沒見過大戶人家的衣裳,反正總比自己身上穿的要好,眼下這幾套衣裳,摸著絲滑柔軟,樣式也新穎,已有些眼花繚亂,喜不自禁地招呼兒女過來看。
白雪惠嘴角浮出鄙夷,卻柔柔道:「尺寸應該適合,像那青藍小錦袍,是錦重在我院子裡養著時穿過的,雖是舊的,卻也沒穿過兩次。竹姐與大嫂的兩件女裝倒是新的,做好了沒穿過,一直擱置著呢。可別見怪吶,若是嫂子早點兒打聲招呼,我便早去添置新的了。」
黃四姑心忖,弟媳婦今兒居然這般好心?莫不是要拉攏自己,想與自己重修於好?
沒多想,黃四姑拿著衣裳,領著一雙兒女進去裡間換衣裳去了。
童氏見白雪惠這次安排還算體面,對她滿意了些。
等黃四姑母子三人打扮好了,宅子外的馬車和隨行家丁備好了。
雲菀沁、雲菀霏三人也各自攜著婢子,來了西院這邊。
雲菀沁等人進屋時,黃四姑正好帶著女兒打簾出來。
竹姐那身衣裳最鮮亮搶眼,眾女的目光率先落在她身上。
「奶奶,你瞧瞧俺,好不好看。」竹姐拉了裙袂轉了個圈。
童氏笑得皺紋迭起,都能夾死蒼蠅了:「好看,好看,咱們雲家的女孩兒,哪有醜的。你瞧瞧,這個顏色,多亮,多鮮,一下子就叫咱們的竹姐亮敞起來了!」
雲菀桐心忖,竹姐皮膚太黑,夫人偏偏拿個鮮亮的黃色來襯她,但凡有點兒品位的,都曉得,只會將膚色越襯越黑,顯得更加土氣,可見祖母十分喜歡,也就柔聲逢迎:「是啊,奶奶說的沒錯,竹姐這一聲就像是仙女似的。」
雲菀霏看過黃四姑母女身上的衣裳,曉得是娘安排的,瞟過去,與白雪惠對視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的神色,一笑。
今兒是妙兒陪雲菀沁外出。
妙兒見了母女兩的衣裳,煞是眼熟,想起來,府上從上到下的衣裳,原先一般夫人負責花樣和材質,然後由莫開來去找合適的供應裁縫鋪去製作,這兩身好像在莫開來那兒見過……妙兒將小姐袖口一扯,附耳窸窣了兩句,又低低:「這夫人,不是存心叫嫂夫人…」
「噓。」雲菀沁豎起手指。
給祖母問過安之後,幾人出了宅門,上了馬車。
一行人除了婢子,統共有七個人,一個車子肯定是坐不下去的,安排了兩個車子。
白雪惠母女、方姨娘母女同坐一車,雲菀沁領著黃四姑、竹姐、茂哥同坐一車。
車上,茂哥掀開簾子,只顧著將腦袋伸出去欣賞一路風景。
黃四姑和閨女到底是女人家,愛美心多一些,對這一身新衣裳的興趣還沒消減,正扯著袖子瞧衣裳的面料和款式。
娘眼裡,閨女都是天下最漂亮的,黃四姑一直都覺得竹姐長得不賴,只可惜生在鄉下,還沒穿過這麼精美的衣服,現在一穿,只覺得變了個人,怎麼看怎麼漂亮,笑嘻嘻道:「俺的竹姐兒真是美,要俺瞧啊,不是俺王婆賣瓜自賣自誇,若是竹姐生在京城,好生打扮一下,絕對不亞於官宦小姐,比弟妹生的那個霏姐兒都要強多了。」又轉過頭去,問雲菀沁:「你說是不是啊,沁姐兒。」
雲菀沁與初夏坐在母女三人對面,安靜地瞄著黃氏母女二人興奮不已。
黃四姑這麼一問,足可見她對白雪惠的不滿了,雲菀沁笑了笑,順著嬸嬸的心意,道:「竹姐確實資質好,就是平日欠缺點打扮,今兒這身衣裳,款式和顏色倒是不錯,尺寸也剛適合,不肥不瘦,不長不短。」
黃四姑聽了好話,笑得更是像一朵花兒。
沒料,對面座位又傳來女孩兒聲音,聽起來輕飄飄的,似是隨意:
「不過呀,就是不大合適竹姐姑娘。」
是妙兒的聲音。
雲菀沁一蹙眉,將妙兒的手一拍:「亂說什麼!」
妙兒佯裝委屈,低下頭,不開聲了。
黃四姑是個精人兒,尤其在京城華貴人家,生怕遭人歧視,步步都精心,這會兒一愣,聽進去了,什麼意思,款式顏色尺寸都適合,還有哪裡不適合?
「別,叫這丫鬟說說。」黃四姑眉毛一皺。
妙兒望一眼大姑娘,開口:「奴婢哥哥是府上的莫管家,負責採買,前兩日倒是在哥哥那兒見過嫂夫人與竹姐這兩套衣裳呢。」
「妙兒,休得多嘴,」雲菀沁斥了一聲,「別人的事兒,你管得著?要是傳到母親那裡,得知你嚼舌根,又得挨打!」
黃四姑雖沒什麼教養,卻不笨,曉得還有下文,早覺得白雪惠待自己這般好,不對勁,顫著聲兒:「沁姐兒,你別擋她的話,叫她說,俺曉得當下人的要講規矩,不能傳話,俺這人實誠,不會禍害別人,你說,俺絕對不跟弟妹說是你說的!」
雲菀沁暗樂,乖乖閉嘴。
妙兒這才繼續:「嫂夫人與竹姐這兩套衣裳,新倒是新,可原本是夫人做來備用,賞她院子裡的奴婢的,嫂夫人不信,回家可以去看看,主院伺候的幾個奴婢衣裳,有幾套,跟你們這款兒一模一樣呢,就是顏色不一樣。不過也不怪嫂夫人,初來乍到京城,肯定不曉得,鄴京這邊貴人多,奴才與主子著裝都是涇渭分明的,有的大戶人家,奴婢的衣服就算再精美,其實眼熟的人若是仔細一看,也辨別得出來是下人,因為奴婢衣襟的衽處,有個小豁口,主子的衣裳就沒有,這麼規定,一來是區分主奴,一來也是防止奴婢逃跑什麼的。」
黃四姑趕緊一瞧,自己和女兒的衣衽處,果然跟妙兒一樣,有個缺口,再看看雲菀沁和茂哥的,就沒有,登時就氣得牙癢。
難怪啊,難怪,是說那弟妹怎的這麼好心,竟是將奴婢的衣裳給自己和女兒穿,這是看她不知道大戶人家的奴婢服飾,故意的啊!
想起一兩刻之前,她跟女兒還樂呵呵地抱著衣裳誇讚個沒完,換好了以後,還在眾人亮眼,黃四姑一張臉都快成豬肝色了,原來從剛才到現在,大夥兒看著自己母女的眼光不是驚艷,而是嘲笑。
這般一想,黃四姑恨不得攥緊拳頭,這就衝到前面那輛車去撕白雪惠的臉。
竹姐的臉也垮了,她年紀雖然不大,也曉得奴才的衣裳不能隨便穿,奴才是什麼,就是生殺予奪都在主子手上的,像一隻雞,一頭牛,她雖然是鄉下人,可好歹也是良籍,不用看主子臉色,何況還在外面,穿著一身,那不丟人現眼麼,扯了扯衣襟,哭著臉:「俺才不穿這個出去呢!這不作賤人嗎!」
雲菀沁一跺腳,朝妙兒叱:「叫你別亂嚼舌根,看你如何收場!今兒是出來遊玩,等會兒敗了玩興看你如何是好!」又朝著黃四姑:「嬸子可得息怒,興許是今兒臨時出門,確實找不到合適的新衣裳了,只能將就用這個頂上,母親倒不一定是有壞心思的,可千萬別怪母親。」
黃四姑偶爾諷弟妹兩句,自認沒什麼,今兒弟妹這個還擊,卻真的是羞辱到鼻子下面了,這是完全沒想過拿自己當親戚啊!
在家還能倚仗著婆婆出氣,現在在外面,跟白雪惠撕破了臉也沒人幫忙,家丁可都是雲家的呢,縱是想要跟她打架也是打不過的,再看著兒子眼巴巴就像逛京城,黃四姑忍下這口氣,回答:「得了得了,俺沒你母親那麼缺德,曉得這個事兒就行了,不會將你的丫鬟拖下水去的,還得謝她一聲呢。」
又安撫女兒:「回去再說,先別多嘴,你老娘也不是吃素的。」
馬車停下,兩車的人下來。
因為靠近晌午,白雪惠先安排在天興樓吃飯。
上了二樓雅座包廂,跑堂的將菜單送來。
白雪惠瞥了一眼雲老大家的三口子,平日在泰州鄉下能吃什麼好東西,在侍郎府,那麼點兒桂花糖核桃酥就能叫兩個小的激動不已,每天兩餐也不挑剔,這會兒隨便塞點就應該滿足了,吩咐道:
「跑堂的,來個雞脯松花卷,蒜泥豬肚,爆炒腰花,豉椒肉絲,再來幾個素菜,嗯,金碧輝煌紅白綠,蔥油豆腐乾,酥油蠶豆,外加個湯吧。」
正要將那菜單子還給跑堂的,胡四姑一把搶了過去,看了起來。
哼,什麼雞脯啊豬肉絲兒的,別當她不曉得,如今貴的牛肉羊肉可是一樣沒點!還有什麼金碧輝煌紅白綠,名字倒是聽起來大氣,高端,其實不就是西紅柿、豆芽、大白菜三個便宜得不能再便宜的素材搭配起來的雜盤兒?
真是沒見過世面,丟人,穿這一身衣裳,倒也配,還不知道識不識字呢,能點出個什麼來,白雪惠嗤一聲,也由著她去看。
黃四姑也不曉得哪些菜好哪些菜不好,橫豎菜單上後面銀子最多的,肯定就不賴,嘴巴一張,隨便一指,替自己與竹姐、茂哥點了個紅燒三頭鮑,水晶魚翅,金佛口水香,天九翅,另加一碗血燕翡翠甜湯,笑著對女兒說:「竹姐,這個好,俺聽說城裡大戶人家女眷都吃,養顏的,你瞧瞧那霏姐兒與你小嬸娘的皮膚就曉得了,水亮水亮的,像十三四歲小閨女似的,平日啊,肯定沒少吃!來,咱們娘兒兩一人兩碗,吃一碗,帶回家一碗!」
白雪惠懵了一下,她倒是好,竟然完全不講客氣,說她土包子吧,還知道點這些貴價吃食!見她小眼兒瞇成兩條封,繼續在單子上搜尋,白雪惠吸了口氣。
天興樓雖是城中數一數二的好酒樓,迎來送往的貴客多,像黃四姑這麼豪氣的,一天也不算太多,那跑堂的笑瞇了眼兒,毛巾一甩,一邊記,一邊呼應著:「好勒!天九翅一份——血燕翡翠甜湯兩份——一份外帶——一份堂吃——」
白雪惠見黃四姑點菜點得唾沫子直飛,眉頭一皺:「嫂——」
黃四姑立馬將那菜單子一偏,不讓她拿到,笑道:「俺曉得弟妹心眼兒好,見俺難得來一趟,啥事都要操心,想叫俺們一家幾口吃好喝好,不要緊,俺小時候跟著讀私塾的哥哥學過幾個字,菜單子上的字兒還認得一些,俺自己來點!」
白雪惠喉頭堵住,見跑堂的盯著,哪裡還好開口,她來天興樓吃過許多次,也常外點些招牌菜,跑堂的認識她是侍郎府的夫人。
若是阻止,反倒顯得侍郎夫人太小氣了,可眼看著黃四姑沒有輕重,再不阻止,連熊掌都要點了,白雪惠終究是深吸一口氣,不易察覺地一把奪過菜單,微笑:「大嫂,東西點多了,廚房得花時辰做,時辰耗長了,下午那些好玩的地方就沒法子逛了,先吃吧,吃了不夠,咱們再點。」
黃四姑悶哼一聲,想跟自己玩!
飯桌上,菜一道道上了,滿桌子金如艷陽,碧如翡翠,白若凝脂。
那不是菜,是銀子啊。白雪惠看得心疼,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生怕品不出味兒,這些菜,連她自己個兒平日都極少吃。
黃四姑倒是一點兒不客氣,豬八戒吃人參果一樣,大快朵頤地吃著,反正花錢的也不是自己,這些菜,貴得真是離譜嘛,還不如酸菜蘿蔔開胃呢,偶爾抬起頭,瞥一眼弟妹,將那些天價菜扒拉到兒子和女兒眼下面:「快吃,別涼了。」
白雪惠哪裡還有胃口,丟下筷子,喝了幾口湯,就沒怎麼吃了。
一行人在天興樓用完午膳,下樓上了車。
今兒出來一趟,吃飯用車各自花多少銀子,白雪惠都是提前打算好了的,眼下,剛起了個頭兒,就被大嫂打亂了計劃,心裡慪得緊,哪想到這鄉下女人這麼不知禮儀,沒有一點分寸和客氣,一頓午飯,竟花了她足足三十大幾兩銀子。
帶著這股子氣,一行人去了東城的京城寺廟。
經過熱鬧的御街,恰好午後最熱鬧的市集時間。
茂哥吵著要下去,黃四姑叫車子停了下來,拉兒牽女地下去了。
白雪惠無奈,只得跟著一塊兒停車下馬,只見黃四姑帶著兩個孩子,逕直進了一間成衣鋪。
再等她挪步進去,黃四姑已經拿了套嬌杏色的緞面綢子衫在身上比劃起來了,又給竹姐拿了一套少女款式的百蝶五彩絞絲齊胸小襦裙。
母女兩個動作倒也利索,還不等白雪惠醒神兒,已經一人拿了一件,又去裡間換上了新衣。
白雪惠眼一瞇,只怪小覷了這個鄉下婦人,倒還真是一點兒情面不講。
再等出來,黃四姑一邊替竹姐牽平衣裙,笑笑:「來來,這才漂亮嘛。」目光又朝白雪惠掃去:「弟妹,瞧瞧,是不是比你親自給咱們娘兒倆挑的,還要合適啊。俺瞧著,京城裡這些小姑娘的衣裳可真是花裡胡哨的,一時沒忍住,你可別見怪啊。」
白雪惠咬著牙齒根兒,訕訕笑:「不妨。」
黃四姑買了成衣,順便又在鋪頭裡挑了幾把與衣裳相襯的頭飾和腰間的佩飾。
最後結賬,不用說,自然又是白雪惠掏的腰包。
今兒開銷不小,已大大超過了她的一個月的月例,到時候雖說可以找老爺報賬,可老爺這人性子節儉,見她花了這麼多,必定不高興,到時不會怪嫂子亂花,只會責怪她沒能耐,不懂得暗示勸阻。
走出成衣鋪,白雪惠睨了一眼身後笑得花枝亂顫的母女,罷罷罷!也就是兩套衣裳,二十多兩的酒席都吃了。
生怕這黃四姑又要出ど蛾子,御街長十五里,沿街都是豪奢鋪子,禁不起她再去胡天滿地地瞎採買!
白雪惠見大嫂眼睛又不知道望去哪裡,一陣發慌,一把抓住她胳膊,笑瞇瞇:「嫂子,時候不早了,還得去南城的寺廟呢,來日再逛,不急,走吧。」
黃四姑將她的手一握,滑了下去,笑得咧開大白牙齒,就偏是跟她對著幹,她往東,自己就非要往西:「弟妹,寺廟就不去了,青燈古佛,拜佛燒香的,太優雅了,適合你們這些大門戶的女眷,不適合咱們,咱們鄉下人就愛湊熱鬧,哪裡吵往哪裡去。那家店面黃燦燦的,看起來漂亮,不知道什麼地兒,要不,進去看看?」
白雪惠喉頭恨不得湧了一口血,循著望過去,牌匾刻著「萬采戲樓」。
戲樓?
罷,倒也好,進去看戲,叫她們娘兒幾個安靜,免得又到處跑,丟人。
白雪惠吩咐婢子過去訂座位,到了對面的萬采戲樓。
萬采戲樓平日一般招待散客票友,早上和晚上各一場大戲,其他時辰,就是放一些小折子戲,若遇到大客包場子,其他客人不准進入,或者整個班子乾脆就被大戶人家請到家裡去表演。
因為有幾個紅火的頭牌,平日戲樓的生意還挺好,日日幾乎都有達官貴人來捧場。
也有不少大戶人家的女眷喜歡來這兒看戲,只是一般都會提前預訂二樓的雅座,一來安靜,看戲看得舒服,二來,一樓龍蛇混雜,很多身份不明的,也是避免太過於拋頭露面,與陌生外人碰撞。
雲家兩房女眷進去時,才曉得樓上已經有大客包了場,不准許人進出,只剩下一樓的散座。
一樓散客多,吵吵嚷嚷的,大半是男客,加上跑堂的端茶送水遞瓜子糕點,有點烏煙瘴氣。
黃四姑母子三人一點都不介意,對他們來講,在樓上,還不如樓下熱鬧喧嘩,空氣流通呢,已經擇了一張大紅桌,圍著坐了下來。
「娘,」雲菀霏皺眉,輕蔑地瞪了一眼黃四姑,拉拉白雪惠的衣裳角兒,「這一樓怎麼看戲啊,吵吵嚷嚷的,萬一叫人瞧見了咱們在散客堆兒裡看戲,準得被人笑話。」她也曾經來過戲樓,可每次都是先訂好了座位,然後優雅地坐在樓上的看台,距離樓下遠遠地,不沾地氣兒,哪裡像這樣啊。
女兒馬上要進侯府了,確實也不好再添什麼麻煩,被人說,見寶貝心肝一臉不耐煩,白雪惠吩咐:「阿桃,二姑娘頭暈,不舒服,你先送她回去吧。」
雲菀霏二話不說,正合心意,跟著阿桃就忙不迭走了。
白雪惠叫幾個婢子將桌子重新擦了一遍,才坐下來。
「嘁,哪裡來的這麼金貴,虧只是個侍郎夫人,萬一是個侯爺夫人國公夫人,豈不是飛到天上去了!」黃四姑磕著瓜子自言自語。
戲樓一層嘈雜,黃四姑說話也不避諱,故意大聲,可白雪惠還是一字一句聽進去了,哼了一聲,偏過了臉。
雲菀沁揀了桌子一角。方姨娘也與雲菀桐坐在了靠外面的幾人下首。
小廝剛端來茶水,戲台上一陣喧囂,新戲開鑼,巴掌聲排山倒海一般,瞬間淹沒人潮。
忽的,雲菀桐尖叫一聲,「嘩啦」一下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