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大內侍衛和宦官請到不遠處的侯府女眷聽聞動靜,紛紛望過來。
她們震驚,這個自從嫁進侯府就默默無聞,不被重視,連孩子都生不出的二少奶奶哪裡來的這般心氣和決絕,膽敢在天子面前揭發親夫,病到這樣仍是思路清晰,字句分明。
更叫女眷們驚訝的是,那個大宣朝當今最尊貴的男子,主動將她攙住,連袖口沾了這女子的嘔血都顧不上!
「夫人!夫人!」初夏見到雲菀沁滑到消耗完體力,慟哭起來,卻因為人被擋在後面,前面又有侍衛重圍,沒法過來。
如柳絮一般滑下的一瞬間,雲菀沁感覺一雙鐵鑄的臂將腰身一摟,投入了一方寬闊而厚實的懷抱,綿軟細膩的綢緞衣料上散發著獨特的龍涎香。
氣息雖微弱,她卻清晰無誤地聽見有聲音在耳邊道:
「有仇必報?朕喜歡跟自己一樣的人。」
她下意識捻住他胸前御袍,這語氣,竟有股同類之間惺惺相惜的感覺?
是她的錯覺麼?卻又慢慢清醒過來。
哦,大宣這一代的帝王,普通皇子出身,母妃赫連氏乃北方異國為了暫時與大宣議和而送來和親的帝姬。
因為這個尷尬而敏感的出身,就算母妃再受先帝爺的寵愛,就算他自身天資再優越,他這輩子都不可能當大宣天子。
不但不能當天子,更有可能成為朝中和後宮有心人的靶子、跳板甚至獵物。
可他殺出重圍,終是坐上了這把由黃金和鮮血堆砌的天下第一交椅。
這樣一個男人,自然也是個有仇必報之人。
登基後,他的龍椅下,佈滿了當初阻礙他上位,傷害過他母子的人的屍首。
白骨森森,襯得他的金絲龍椅愈發的璀璨耀目。
雲菀沁雖接觸朝政不多,但畢竟出身官宦人家,其後嫁的又是侯府。
這個男人的背景和經歷,還算是清楚一二。關於這位皇帝登基前遭受過的屈辱,也聽聞過幾件。
雲菀沁想到這裡,眸裡盈滿笑光,三步不出閨門的人,這輩子竟能與這名傳奇天子有相通之處?
她不自覺地用力彎起了嘴角:
「我只報復害我的人,陛下比我厲害得多。」
她語氣隨意輕柔,少了些恭敬的距離感,這令男子心頭跳了一下。
他聽出了她的意思,竟是短暫的一怔,似是這閨閣裡的小女人,一語戳到他的心。
話雖是誇讚,又在說他後期不折手段,擋他道路的,就算無辜者,也是說貶就貶,要剮就剮。
不卑不亢,千金風範,縱然油燈將盡,更保持平和而溫婉的神色,沒有一絲扭曲和痛苦。
雲玄昶竟有這麼一個女兒?他沒有半點生氣,興趣更加濃厚,卻有種說不出的懊惱。
「可為政之道,就該如此,所以陛下,合該是大宣贏家。」雲菀沁氣息漸弭,每個音節都是耗了全身氣力從牙縫中擠出。
感覺到懷裡女子生命力一點點地流離,他忽然有些遺憾。
就算知道自己只是她報復的階梯,甚至她最後對自己的兩句話,無非是想叫他印象深刻一些,不要忘記自己告過這場狀。
「你這樣的奇女子,死早了,真是可惜……若早認識你,朕必不會叫你活得如此淒慘。」
笑意中,又有七分的惋惜和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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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回府,宮中有太醫來了侯府。
不知道是不是得了旨意,侯府無人敢對這大義滅親的家婦不好。
妙手回春的太醫卻不是華佗,留不住她的命。
不到一日,她便香消玉殞。
只可惜死得早了點兒,不知道雲家和慕容泰後面的命運,雖然雲菀沁知道,肯定沒什麼好果子吃。
正在回憶,初夏見小姐遲遲不說話,開聲問了兩句,打斷雲菀沁的遐思。
她精神振作了許多,朝初夏道:「不用喊大夫了,你給我拿一面鏡子來,」
初夏遞過一面蓮葉翡翠柄的花紋鏡。
雲菀沁看見鏡子裡的人,消瘦,憔悴,臉上沒有什麼光澤,頭髮也蓬亂,下床又打開衣櫃。
這一看,雲菀沁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清一色的素淨服飾。
哪裡像是十幾歲少女該有的打扮,還不如地方官員家的小姐呢。
自己好歹也是侍郎家嫡長女。前世卻活得有些謹小慎微。
繼母總笑著說雲菀沁適合素雅的,又專門給她準備月白、灰青、藕白這些不襯人的顏色,她便也聽話,並不反駁。
想到繼母,雲菀沁心中添了幾許涼意,卻轉頭又朝初夏笑道:「病了好幾天,你給我打水,我想打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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籐蔓鏤空的酸枝木鏡台前,整裝完畢的雲菀沁秀髮光可鑒人,綰成未出閣千金流行的鳳仙髻。
髻上斜插一把青雀花枝釵,小巧白嫩的耳垂上吊著兩顆翡翠璫。
雲菀沁在一堆素淨的衣裳中挑了件月白齊胸絲綢襦裙,腰間用朱紅色的流雲紋飾當吊墜,繫了一塊鴛鴦啷當環珮,頓給看似寡淡的衣裳增色不少。
一站起身來,走兩步,窈窕多姿,婀娜萬狀,既是素淨純美,又流淌出幾分閨閣女兒沒有的風韻和嫵媚。
初夏拿著玉梳站在鏡台前,看得呆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