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上,已坐了一圈的男男女女。明玥亦步亦趨地跟在裴雲錚身邊由長及幼的見禮。
裴家在裴父這一輩裡共有四房,裴父是老三,上有兩個哥哥下有一個弟弟,現二房和四房還在洛陽,長房以及他們這一房都已牽進長安。
裴夫人指向上座著赭石的大衫、四十多歲的老爺,以及他身旁穿橘色團花褙子的方臉婦人說:「這是你長房裡的大伯父和大伯母,旁邊的就是府裡的暄哥兒,他是你們這一輩兒裡的長兄;再下面的是巖哥兒。」
明玥跟著裴雲錚一一見過,大老太爺面相溫和,只身子不大好,如今掛了個員外郎的虛職。長子裴雲暄容貌隨他,文氣些,如今在工部任職;次子裴雲巖卻面容硬朗,更像其母一些,如今在驍騎營。暄大嫂子明玥印象很深,巖哥兒的媳婦昨兒也見過,在人群裡與今兒一般安靜規矩,性子瞧著有些靦腆。
下來二房的老太爺沒來,只叫兒子裴雲奉來了,明玥暗道莫不是與二房裡並不親近?
裴夫人與裴雲錚都沒在裴雲奉這裡多說,後面還有四老太爺和四嬸娘,他們身邊一個兒子叫墨哥兒,一個女兒叫裴婉,明玥倒是見過的。
挨個見過禮,明玥已站得雙腿發酸,裴夫人便要叫女眷往隔廂去坐,留他們爺們兒在正堂說話。四房的太太卻磨蹭了一下,對著四老太爺使眼色。
四老太爺咳嗽兩聲意思是知道了讓她且去,四太太皺著眉頭,剛要起身大抵還是不放心便又坐回去,朝著裴夫人笑道:「三嫂,雲哥兒,前陣子與雲哥兒說的事如何了?墨哥兒都是準備好了的,我與老爺瞧著這回便直接讓墨哥兒留下,左右甚時候上職還不都是雲哥兒一句話的事兒。」
裴夫人一頓,看了眼四太太,眼裡帶著一點兒不悅,說:「今兒是新婦認親,旁的事改日再說不遲。」
四太太拿手肘碰了下四老太爺,見四老太爺礙著面子沒好意思說話,心裡頭恨恨,嘴上卻仍笑道:「是,我這不也是一高興想起這事了麼!不過三嫂既這麼說那便是應了,今兒我就叫墨哥兒留下來,日後他若是能有出人頭地的一天,定也忘不了三嫂和雲哥兒的!」說著一推旁邊穿墨綠袍子的裴雲墨:「還不快謝過你三伯母和五哥。」
裴雲錚在族裡行五,這五哥說的自是他,裴雲墨連忙起身,笑嘻嘻地衝著二人團揖作禮:「多謝三伯母,多謝五哥,我定不負五哥的提攜的。」
這下不光裴夫人一臉著惱,連明玥也有些乍舌,——這位四嬸娘無賴的本事大大滴!裴夫人何時應承了?而且聽她話裡的意思,裴雲錚若是不應,便叫墨哥兒賴著不走?明玥打量了幾眼這位四嬸,見她臉上還是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裴夫人忍著氣,看了看裴雲錚,裴雲錚冷淡地盯一眼裴雲墨,直接道:「從頭去?墨哥兒不適合進行伍。」
「喲」,四太太立時不樂意了,揚聲道:「若當個一般小卒哪裡還用尋你?且怎就不合適了?墨哥兒哪裡不好叫你這個當哥哥的說出這樣的話來?行伍裡又不都是要舞刀弄槍,還能作參將!況且,再如何墨哥兒是你親親的兄弟,輪到旁人說也輪不到你這做哥哥的這般埋汰!」
裴雲墨委屈的癟著嘴,似要哭,活像誰把他怎麼著了。
四老太爺這時臉色也不太好看,說:「雲哥兒,你這可是有些不近人情。」
裴雲錚抿了抿唇,這回直接道:「我這不成。」
「瞧瞧!」四太太騰一下站起身,聲音發尖,「瞧瞧!可算是求到你頭上了啊雲哥兒!你如今是四品的將軍,想要安排個人不過是張張嘴的事兒,更何況還是兄弟!墨哥兒也是能幫襯你的!你怎就不想想當初我們是怎幫襯你家的?你個忘恩負義的!連我這個婦人都知道要下悌兄弟,你聖賢書讀到哪裡去了?!」
裴雲錚放在桌邊的手微微一緊,明玥在旁邊清晰地感覺到了他要勃發的怒意,他一字字道:「四嬸要與我說當初?」
四太太張了張嘴,硬道:「怎了,我這個做長輩的還一句說不得你!」
大老太爺終於有些看不下去,皺眉道:「有話好好說,老四家的,你是長輩,大呼小叫的成甚麼樣子!老四!」
四老爺咳了一聲,說:「坐下好好說,都是一家人。」
四太太喘了口氣,明顯不怎麼怕大老太爺,只是被裴雲錚盯得有些沒底氣,便忽地一轉臉衝著明玥道:「哼,旁的不說,便是你不悌手足這一條傳出去也不好聽!侄媳婦是世家貴女,應是最知禮,你倒說說,是不是這麼個話?!」
明玥先前看她被裴雲錚問得心虛往自己這瞟,便覺這四太太要扯上她說話,果不其然。
她心下不禁暗罵:我今兒是頭一天進門,事情還沒搞清楚你就給我挖坑,這也忒不厚道了!
裴雲錚在旁邊微微蹙眉,氣四太太將明玥扯了進來,一時要說話,卻見明玥已盈盈站起,端正地福了個身,徐徐道:
「幼時祖父曾教我們讀過一篇《為兄者》,裡頭有一則坊間實事,是說一家裡父母、親族早亡,兄長帶著妹妹和投奔而來的堂弟相依為命。兄長疼惜弟妹年幼,白日裡自己下田幹活累個半死,晚上還要做短工到半夜,為的便是妹妹與堂弟能同旁人一般餐餐有肉、穿上件綢衣。漸漸地,堂弟、妹妹都大了,可是哥哥看著他們被養得白嫩的手指卻更捨不得他們受一定點兒苦,寧肯自己啃著窩頭累出一身病,卻也要弟弟妹妹錦衣玉食。
七、八年裡俱是如此,坊裡上下,無不誇讚,因而舉了孝廉,不但舉了管,朝廷還特賜了「兄長之風」的牌匾。」
聽到此處,四太太立時忍不住拍手笑了聲,掃著眾人酸刻道:「這才該是兄長之道!侄媳婦果然是世家出身,見地果然不凡。」
席間眾人臉色各異,卻都沒有出聲,裴雲錚挑了挑眉,身子後靠,靜靜瞧著明玥的側臉,只聽明玥的聲音帶了隱隱的笑意又續道:「只是,這長兄的身子因常年勞累已是積勞成疾,舉官不足一月便故去了。剩下那堂弟與妹妹孤苦無依。」
這時,一旁的裴雲暄忽輕歎了一句:「好在弟弟妹妹也已成人,沒了兄長也能活下去。」
明玥卻有些無奈地搖搖頭,「按說是如此,然而那長兄在時太過疼惜弟弟和妹妹,妹妹是姑娘家,原該多疼一些的,可那堂弟卻也疼惜的不得了。長兄一去,家裡本就不富裕,可弟弟過關了好日子,卻無論如何也不肯下田勞作,只如平日一樣吃香喝辣,家中不多的積蓄很快便被他揮霍沒了。他受不了苦,便打了歪主意,賭上了錢,不但將最後一點銀錢輸光了,還被賭房斷了兩根手指。」
四太太面色一變,明玥卻偏又看著她說:「後來呢,他將主意打到了堂妹僅剩的一點兒傍身銀子上,堂妹不肯給,他一怒之下,竟殺人取財。最後,終至牢獄,被砍了頭。」
這下不僅四太太,連四老太爺和裴雲墨也稍變了臉色。
然而,明玥還沒有說完:「及至這個時候,人們卻又反過來大罵那兄長,說若不是他那般疼護,那弟弟何以連求生之道都不會,最後竟至斯田地?因這,朝廷不但收回了賜的牌匾,還命縣裡將此事傳習,已警後人。當日讀過此篇,祖父便曾教導,可見兄長之義,非在一時一事,更不在偏溺。」
——她這話不客氣地說就是在說四太太,裴雲錚這是為著你兒子好,別不識好歹。
一時說完,堂上竟是無聲,片刻,大老太爺先行撫掌道:「不錯,這才是正理!」
他一說完,裴雲暄與裴雲巖也當即笑了,暄大嫂子在一旁道:「弟妹說得真好,這兄長當真不好當啊!」
明玥衝她笑了笑,心裡猜著四太太能到裴雲錚這來耍無賴,恐在他們大老太爺府裡也鬧騰過,裴雲暄和裴雲巖沒幫忙自有緣故,她在這裡索性將他們拉到裴雲錚一邊,一塊連誇帶訴苦,暄大嫂子這話是承了這個情。
明玥微送一口氣,偏頭看裴雲錚,裴雲錚卻低下頭喝茶,不過明玥看見他嘴角輕輕勾了勾。
只是四老爺一家臉色著實難看。
大老太爺便摸摸鬍子挑眉道:「墨哥兒沒習過武,進到軍營裡定然呆不慣,你們也該讓他到外頭自己個兒歷練兩年。」
先前沒說話的裴雲巖這時便起身到裴雲墨胸前拍了兩下,直把裴雲墨拍得兩個趔趄,說:「六弟,你這身板不成啊,得多練練,否則傷個一回半回,身上戳上幾個窟窿或是受個幾刀怕就不成嘍。」
這裡除了明玥,旁人大抵都知曉墨哥兒的德行,那是個見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主,唯一愛做的便是與丫頭們鑽營調笑。肚子裡沒墨水,先前還非得讓裴雲暄給他在工部謀職,不成後四太太在大老太爺府裡也鬧了一通,且自小到大,裴雲墨沒少打著幾個堂兄的名頭在外頭瞎混,當真都是避而遠之。
這還沒算當初聽聞裴雲錚「葬身」高麗時四房裡做的事。
墨哥兒聽他這麼一說,眼裡也有些懼色,四太太便伸指指著裴雲暄幾個,作勢要哭,卻又一時說不出話來,一張臉憋成了豬肝色,恨恨咬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