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從儀中等身量,長相卻十分俊美,一身軟甲未褪,顯是直接從城防處而來。
老太爺引著他進來看過鄭澤瑞,葛從儀頗是關懷,在一旁瞧了半晌,送了兩瓶專治外傷的好藥,又安慰眾人數語,留下葛鳳棲在這裡,自己方與老太爺和裴雲錚等人去了一側書房。
葛從儀並未避諱老太爺和鄭佑誠,開門見山地問:「雲哥兒,現下揚州的情形如何?」
裴雲錚看看他,只簡單地回了兩個字:「尚可。」
葛從儀點頭,他已收到了父親派人送的信,此時再聽裴雲錚說,心裡更大大放心,想來事情行進的都算順利。
「好膽識!」葛從儀讚許地看了裴雲錚一眼,說:「日後雲哥兒和四郎,都是我……」他頓在這裡沒有說下去,頗有些意味深長地看著老太爺和裴雲錚。
老太爺只當聽不出話外之音,一臉悲切表情說:「托大公子的福,四郎若是能醒便是萬幸,否則叫我這老頭子白髮人送黑髮人,只怕得要了我這條老命吶!」
葛從儀聞言心下便明白了,——鄭家不肯過早的對他表態。
不過他並不擔心,只是出言好生安慰道:「老太爺寬心,剛剛依大夫所說,四郎只要熬過這一宿,便可見生機,便是念著有這許多人掛念他,四郎也是會挺過這一回。我方纔已吩咐人去將家中的大夫也請過來,一併在這守著。」
老太爺捻捻鬍子,歎道:「勞你記掛啦。」
葛從儀擺擺手,又說:「老太爺萬莫客氣,除去咱們兩家的世交不說,打崔家嫂嫂那裡論,晚輩也實打實該稱您一聲伯公的。」
——他口中的「崔家嫂嫂」自然說的是鄭明珠。
葛從儀後娶的繼室是崔煜的妹妹,這麼說來,清河崔家大抵也早知曉了葛家的心思。
老太爺揚揚眉毛,臉上還是不為所動,只是隨口應道:「唔,是這個話。」
葛從儀點到為止,恰有人進來向他稟報事情,葛從儀聽完精神一震,轉向裴雲錚道:「果然如雲哥兒所言!這一批追著你們而到的人馬想是之前皇帝身邊頗精銳的一批死士,現已被你們引著中了埋伏,雲哥兒這便與我一同去瞧瞧!」
裴雲錚卻是搖搖頭,帶著一點兒不易察覺的客氣和疲累道:「我們此行損傷也不少,先在此略作休整,稍晚些再去尋大公子。」
葛從儀微一沉吟,也就沒有勉強,起身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先行告辭而去。
送走了葛從儀,老太爺審度地盯著裴雲錚看了片刻,眉毛一動,說:「好,不貪功,知進退。」
裴雲錚搖搖頭,作了個長揖。
下一刻,老太爺的臉色一變,一把抓住了裴雲錚的腕子,沉聲道:「雲哥兒!你與我說,先帝、先帝之死……是不是你和瑞哥兒……」
——現剛是國喪第四日,而揚州到弘化便是三天左右的路程,他們路上再一耽擱,時間便剛剛好!
裴雲錚抿唇沉默,等於默認了。
老太爺手下一鬆,緊蹙著眉頭坐迴圈椅裡。這些年,他帶著一家老小退到燕州,表面上再不問京中之事,心底實則一直希望龍椅易主。而今,惠帝殯天,天下將變,老太爺心中竟也湧起幾分悵然。
裴雲錚站了片刻,自袖中取出一封書信呈給老太爺,「這是二郎讓瑞哥兒捎回來的家書。」
「二郎眼下可好?」
裴雲錚道:「晚輩與二郎也只是匆匆一見,他當庭指天子之罪,又測以乾坤卦一事已在南方世族中傳遍,老太爺看過家書自有分曉。」
——大周成德一十三年元月初三,齊國公葛粲押著伍澤昭到揚州面聖,半數以上大臣諫言重審伍家一案,然伍澤昭當庭給天子測得一卦,言「乾坤扭轉,大周天數已盡,惠帝天命最遲不過上元,真主已另現。」
此言一出,百官嘩然,惠帝更是大怒,命人將其打入天牢,揚言要他睜眼看著大周如何國運昌隆!
然而不知為何,自當日伊始,惠帝便感行宮內事事不稱其心意,初五的百官宴上更是險被一顆冬棗噎的嚥氣。
伍家本便起自南方,世族裡更有一些人早年與伍老太爺有些交情,加之乾坤卦被傳的甚玄,不過兩日的功夫,謠言四起。
惠帝心內漸生驚懼,一面頻頻表示自己安好,一面暗中加派人手護衛,只以為上元當日必有一劫,不想卻在初九游河之時沉船落水……
那日冰涼刺骨的河水中,潛著一支誓死的哀兵!他們為這一日整整苦練了四個月!從日日嗆水的旱鴨子到這一日的游弋自如,等得便是這麼一個機會!
有那麼一刻,惠帝甚至沒感覺到疼痛和窒息,他比任何時候都清楚地明白過來:徐家的天下這回恐真的要易主了。
他心中陡然生出了後悔,——若是徐璟還在,興許能保他無虞的。
徐璟、徐璟……小爽……
——幾乎沒有任何僥倖,元月初九,惠帝,亡。
消息壓了一晚,初十一早,奏哀樂、喪鐘,國喪。
乾坤卦應驗,登時有人將鄭澤昭自大牢中請了出來。
聲勢已起,只等乾坤卦另測得真主。然鄭澤昭道「真主早現」,逕直指向齊國公葛粲。
葛粲只是推脫,三日後,輔佐年僅七歲的太子在揚州登基,封齊國公葛粲為攝政王,統領朝政。
但僅僅半個月,新帝甚至沒有回長安告太廟,便以病體贏弱,不能上朝為由將帝位禪讓給攝政王葛粲。
——自此,天下改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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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二月初,節氣依舊,春寒依舊,甚至連北風也沒甚不同,唯一有別的是,前幾日還是舉國素縞,如今入眼的卻已儘是喜慶之色了。
鄭家裡也一掃這幾個月來的沉悶,人人換上鮮亮的新衣,王氏打著精神讓焦嫫嫫將整院子的丫頭全都支使起來,拾掇著準備進長安去。
——幾日後,新帝便要回長安舉行登基大典,特囑咐請鄭家人也移往長安,鄭澤昭和鄭澤瑞都是有功之人,是要封賞的。
鄭澤瑞百無聊賴的倚在塌上,將手裡的兩個核桃轉的嘎嘎響,苦著臉對一旁正試藥溫的明玥道:「小七兒,你行行好,這要難喝的緊,熏得四哥頭疼,少喝一頓兩頓也不礙事兒的。」
「嘖嘖」明玥笑了聲,摸著藥碗的溫度剛好,便親自端到床前,往鄭澤瑞嘴邊一送說:「我就是來盯著四哥吃藥的,不要讓我熱第二遍哦,不然我保證藥量只多不少。」
鄭澤瑞這半個多月來喝了一肚子的苦藥,如今一聞到藥味當真是頭疼,可明玥就在他跟前虎視眈眈的盯著,他又不敢不喝,每日就跟受刑似的,恨不得給明玥哭一鼻子。
好容易咬牙閉眼的灌了下去,鄧素素在一旁刮著臉說:「四表哥也真成了,還不如十哥兒呢,喝碗藥也磨蹭成這個樣兒。」嘴上這麼說,手裡卻遞了兩碟子蜜餞過來。
鄭澤瑞微微臉紅,卻是往後靠了一下,吊著一邊眉毛道:「我左胳膊不能抬,你端的八丈遠,哪個夠得著?小爺是病人吶,心口疼的緊!有你這般伺候人的?倒是跟小七多學學,笨。」
鄧素素一咬唇,將兩碟子蜜餞撇到床頭的小櫃兒上,恨聲道:「我又不是你府裡的丫頭婆子,憑甚圍著你伺候,你…你知不知好歹!」
鄭澤瑞咧咧嘴,沖明玥道:「瞧瞧你表姐這個脾氣,這是不想我好,成日故意來氣我不是?嘿,我偏不上她的當!」
「你!」鄧素素一跺腳,心下又氣又酸,想起這些天的擔心和委屈,一下子紅了眼眶,扭身便要走。
「表姐!」明玥忙叫了她一聲。
「小氣鬼麼」,鄭澤瑞陰陽怪氣的喊了句,眼神有點兒閃爍,身子卻往前探了探,這一動便牽到傷口,立時抽了口冷氣。
鄧素素停了腳,側身看他,眼底掩著緊張擔心,又賭氣不上前。
鄭澤瑞覷她一眼,口中卻道:「又怎的了?我知你瞧我不順眼也不是這一日兩日,現叫你嘴上佔些便宜,等小爺我好了的。」
鄧素素被他這一激,氣又上來,伸手指著他:「鄭四郎!你別好心當成驢肝肺!我恨不得、恨不得……」說到這便又有些哽咽,正有丫頭端著糖水進來,跟明玥稟說:「姑娘,夫人尋表姑娘呢。」
鄧素素正氣得呆不住,聞言扭頭便走,又覺不解氣,回身將丫頭端著的糖水扣翻了。
鄭澤瑞瞧著她的身影兒出了屋子,又模模糊糊的打窗紗也看不見了,方一言不發地緩緩靠了回去。
明玥瞧了他一眼,吩咐紅蘭道:「跟回去勸勸,莫叫表姐生悶氣。」
院子裡的丫頭們倒都習以為常,都知四少爺與這位表姑娘不對付,這些日子幾乎次次來都要與四少爺拌一回嘴,王氏瞧著可氣,說了幾回讓明玥莫要擾了鄭澤瑞養傷,明玥嘴上答應的乖巧,但依舊每日過來照看著他吃藥,鄭澤瑞也樂得叫她來,王氏簡直無法。
「把表姐氣走了,四哥怎像是愈發不高興啦?」明玥笑吟吟地看著他。
鄭澤瑞偏著頭,沒說話。
明玥細細歎了口氣,「四哥應是懂的,何必故意這般氣她?」
鄭澤瑞還是沒說話,抬手在她額上輕輕彈了一下。
「罷了,打明兒起我也不來瞧四哥了」,明玥笑道:「前兒表姐沒跟著來,四哥喝藥就痛快得多,明兒我也不來,興許四哥喝藥反跟喝糖水似的呢。」
「嘖」鄭澤瑞懶懶歪著身子,又屈起兩指作勢哈了口氣,「長大嘍,都敢取笑四哥了,嗯?」
「是啊」,明玥拖長音往他手邊湊了湊,鄭澤瑞樂了,沒捨得再彈她,摸了摸她的頭,過了會兒悶聲道:「你表姐……性子直,甚事都在面兒上……我與她拌幾句,讓人說我二人不對付,她耍脾氣鬧性子找茬兒,總比叫人說旁的好。」
明玥怔了一下,訝異地看著鄭澤瑞,不知他竟也有這般細膩的心思。
「罷了罷了」,鄭澤瑞被明玥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忙岔開話道:「不說這些,左右過幾日就都進京了,二哥有信來麼?」
「就是前幾日給祖父和父親的」,明玥心不在焉的答道。
鄭澤瑞瞅了她片刻,忽而說:「明玥,你是不是有話要問四哥?」
「……嗯」,明玥想了想,猶豫道:「四哥回來那日,我在院子裡瞧見了熟人,像是劉三哥?」
「是劉留」,鄭澤瑞黯然道:「他斷了一隻胳膊,是被裴雲錚打高句麗救回來的,邙大哥卻是葬身在遼東了。」
「既有黑騎舊部在」,明玥稍稍壓低了聲音:「怎沒見吳襄?他不是通常與四哥在一處?」
鄭澤瑞沒答話,彷彿完全洞悉了明玥所想,半晌一字字道:
「你想問的怕不是吳襄吧?你猜測甚麼?四哥告訴你,吳襄死了,元生死了。還有那郎霖,她本就是皇帝放在王爺身邊監視他的,當日他們都跟在王爺身邊,被那滿口仁義的皇帝給害死了!
四哥能逃得一劫,是因為一進城王爺便暗中叫我帶人去了刑部大牢,未與他們在一處,後想來王爺當時已有所感……甚鬧鬼,甚被厲鬼所纏,簡直是屁話!若鬼魂能索命,那葬身高句麗的幾十萬將士早先將狗皇帝給吃了!」
鄭澤瑞聲音低沉,卻是難耐激動,急促地喘息,眼角微濕。
——最後一點兒飄忽不定的火星兒被捻滅,明玥怔怔的聽著,覺得從前遇見徐璟的場景一幕幕從眼前飄過,最後定格在中秋的那一夜,她捧著鴛鴦塤中的一隻,吹一首未完的曲子。
炭爐裡發出嘶嘶的輕響,鄭澤瑞一隻胳膊壓在眼睛上,喃喃道:「說起來,鄭家也是劊子手之一。若非世家裡存了推徐璟上位的打算,皇帝也不會這麼早下手;若不是為救祖父等人,王爺也不會進京……此次也總算是為他報了仇……」他聲音艱難,叫人聽得痛切,壓抑了這許久,現能與之一說的,竟只有明玥。
約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鄭澤瑞才單手搓搓臉,繼而伸手摟了下明玥,扯出個笑說:「與二哥逃難的那一路也是難為你了,又長高了些,等進了京,也該議親事啦。」
明玥默了這半晌,臉色出奇的平靜,她自去擺了帕子給鄭澤瑞擦臉,淡淡道:「王爺當日給四哥說過甚奇怪的話麼?」
鄭澤瑞端詳著她的臉色,似是想歎氣,末了卻特意牽出絲笑意,溫聲說:「也沒甚奇怪的,只是路上隨口而言,說是吳襄沒個正形兒,他自個兒抑或是攛掇旁人若在你面前說了甚不知輕重的話,叫你……萬莫擱在心上,都是逗悶子騙人的。」
明玥點頭,重複道:「嗯,騙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