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北風呼嘯,當今皇上親自在涿郡點將,正式發兵征討高句麗。
皇帝對此次發兵可說尤為重視,共出兵一百一十三萬三千八百人,號稱兩百萬雄兵。而隨軍運送軍需的人,比軍隊人數還要多一倍。
從正月十六開始,第一軍正式出發,以後每日發一軍,前後相距四十里,一營接一營地前進,經四十天方出發完畢。各軍首尾相接,鼓角相聞,旌旗相連九百六十餘里,不可謂不壯觀。
對於這一仗,不僅當今皇上持著必勝的心,便連普通百姓們也是信心滿滿,我大周兩百萬雄兵怎麼可能踏不平只有二十幾萬精兵的小小高句麗?笑話!
——這該是一場必勝的仗。
百姓們歡送了大軍,只等著捷報傳來;士族們口中也頗為支持,實則多是冷眼旁觀。
燕州城裡此時尚是飄著濃濃的年味兒,並未因朝廷的發兵有太大影響,正月裡正是人情往來的好時機,鄭家裡也幾乎是日日有宴,王氏藉口生病,將好些來拜年的都推了,只十分相熟的才請進來說一會子話,其餘都推給鄧環娘幾個,林氏日日忙得很,想親眼瞧瞧鄭明珠的模樣兒都沒倒出功夫,只在心裡頭暗暗痛快。
正月二十三,鄭明珠終得離開燕州回清河去了。
臨行前,王氏交代了好些調養身子的事,又給她帶了不少珍貴補藥,鄭明珠還陷在失子之痛當中,心裡一直鬱鬱的,王氏便摟著她偏瘦的削肩勸道:「這事你難過幾日便得揭過去,否則對身子不好,明珠,你可得打起精神來!」
鄭明珠衣裳穿的很厚,頭上也帶了狐狸鋒毛的美人帽,只露出一張憔悴小臉平白叫人心疼,——當然,今兒早起她也特地沒叫巧格兒給她往臉上暈胭脂,她這模樣,得叫崔夫人也瞧瞧。
「祖母坐著吧,外頭天兒冷,別出來了」,鄭明珠的眼圈又有些紅,王氏拍拍她,依舊送到了廊下,囑咐說:「去給你父親、母親行了禮便走吧,路上行慢些,不急,煜哥兒也打清河往過迎著。回去先甚都不要想,托個病好好養上大半個月再說。」
鄭明珠答應著,便三步一回頭的離了松菊堂前去別過鄭佑誠和鄧環娘。
自打鄭明珠回來鄭佑誠還沒好好跟她說會兒話,好在她與王氏極親,應也沒甚麼話不能說,鄭佑誠倒不擔心,但瞧著她這一副病容,不免心疼,多叮囑了幾句。
鄧環娘因著她說病了,給裝了不少藥材,俱是補氣血的,鄭明珠瞧了一陣心虛,但見鄧氏面上淡淡的,不像是曉得事情的樣兒,便沒敢多說。
明玥跟著鄭澤昭和鄭澤瑞一路沒言語的將她送上馬車,鄭明珠心裡有事,倒也沒顧得上他們,只一路在想:——她回了崔家,當先便要將崔煜想抬成姨娘的兩個通房丫頭打發了,還有那倆時不時便圍著崔煜彈個小曲兒的家妓,都不能在她跟前兒礙眼。
———這是崔煜欠她的,更是崔家欠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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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明珠走了沒幾天,王氏的病便「漸漸」好了,正也出了正月,鄭佑誠和鄭澤昭也都要走,因著雍州離得近,又不知今年這場戰事如何,便沒叫鄧環娘帶著孩子同去,左右已過了頭一年,隨時可以去住一陣子。
鄭澤昭也得進京,臨走前兩日王氏便將白露叫到松菊堂,將自去年入京後事無鉅細的問了一遍。
鄭家在長安原有不少產業,後回了燕州後不少都變賣了,只留了一大一小兩處別院,鄭澤昭尚未成家,便住在稍小些的別院處,平日裡除了幾個年紀相仿的朋友或鄭家族裡的人來外,外人並不多。
只這些事鄭澤昭並不叫白露打理,白露能說的自然也不多,而內院裡如今就她一個通房,她打理好自己個就全了,其餘都是慣常伺候鄭澤昭的丫頭,對她雖也是敬著,但也暗暗遠著,畢竟日後總要有當家的主母嫁進來,她們可不知白露將來能如何。
王氏雖沒想鄭澤昭能多寵著白露,但他眼下總歸是年少,想來日後總有少時相伴的情分,與旁人不同些個,到時鄭澤昭娶妻,對王氏敬著順著還好,若再和鄭佑誠一般,娶了個戳她眼的,也好掣肘一番。
兒子王氏是不指望了,但這幾個孫兒,都是在她身邊長大的,她希望他們都按著她的心意走,她總是為了他們好。
因而這會子聽白露說的支支吾吾,王氏不禁有些來氣,冷聲道:「白露丫頭,這是委屈你了還是怎地,伺候你二爺便這般不上心?還是昭哥兒把你寵壞了?話都回不清楚。」
白露咬著嘴唇,聞言便忙跪在地上,說:「回老太太的話,二少爺才到長安不久,又不喜身邊老有人圍著,院子裡原先的丫頭們也都懂事,平日裡,除了偶爾到幾個叔伯處走動外,實也沒甚麼。」
王氏自己心裡也有譜,鄭澤昭沉穩,不像鄭澤瑞那般能闖禍,但如今他遠在長安,又越發大了,王氏開始隱約有點兒摸不準這孩子想法的錯覺。
「哼,沒甚麼?那我怎聽說才到長安,他和瑞哥兒就差點兒與阮家的小公子在長安街上幹起架來?」王氏眼皮都不抬的問道。
白露一噎,忙道:「奴婢該死,那日奴婢不在場,回來也問二爺的小廝來著,只他不肯說,奴婢又怕沒弄清楚來龍去脈白白叫老太太擔心,這才一直沒敢回報,請老太太責罰。」
王氏抬抬眼,頓了下直接問道:「白露,你二爺收用過你幾回?」
白露臉上一紅,揪了揪袖子低聲說:「兩回。」
才兩回?王氏稍稍坐直了身子,一雙眼打量著白露沒吱聲。
白露被王氏盯得有些發毛,便紅著臉又續道:「二少爺是……極有分寸的,事情又忙,不、不喜奴婢總到他房裡去。」
王氏淡淡應了一聲,心裡卻打了個問號,鄭澤昭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未有通房時也就罷了,如今既收用過,大半年裡怎會就收用兩回?別是……
王氏蹙了蹙眉,將話從這上面轉開,又道:「大老爺和大夫人那常有信去麼?大夫人那送的東西你可都給昭哥兒留心著?這上面要出了岔子你可白在松菊堂裡呆了這些年。」
白露心裡打了個突,王氏叫她來時她便知定會問道這些,她一路糾結猶豫了頗久,此刻便回了個模稜兩可的話:「是,大夫人那還照往常一樣,按季送些新衣和吃食,奴婢都留心著,二少爺……還像從前一樣收了可也不用。」
王氏便滿意的點了點頭,說:「你二爺是個有主意的。」
「是」白露垂下頭去,怕自己一不小心說了實話。
她從前聽小丫頭悄悄說過,幾年前,鄧環娘送的東西鄭澤昭不用都算好的,有些都是悄悄扔了的,她剛到鄭澤昭身邊時,收到鄧氏送的東西本也想悄默聲的處理掉,卻不想被鄭澤昭無緣無由的冷了大半個月,後來見小廝們將包裹挖出來她才曉得。
更納悶的是她收拾東西時竟還偶然瞧見了七姑娘來的家信,她和白霜都是識字的,便忍不住偷偷看了,見有幾封筆跡幼稚,說的也只是些日常瑣事,明顯還是七姑娘年幼所寫,可全被鄭澤昭完好的保存著。
後來的幾封字跡愈發工整秀氣,偶有幾句詩摻雜其中,應是這兩年的,只是每封家信的時間上隔得要比從前長了,這幾封信封口明顯鬆些,應是常被人拿出來瞧。
白露將信盡數看了,雖沒看出甚麼玄機,可立時便想報了王氏,七姑娘這是耍甚麼手段呢!
可動作之前,她猶豫了。
鄭澤昭到眼下都沒有收用過她,她雖不知這些毫無意義的家信為何沒被撕了或扔了,但鄭澤昭既留下,必有自己的理由,她若還像上次一般私自做主稟了王氏,以鄭澤昭的脾性,即便不把她再送回王氏這裡,那她這輩子也別想好了。
她白露受不了那般沒臉,這幾個月來的冷待已經叫她亂了方寸,倘若再將她送回松菊堂……還不如叫她死了算了。
白露來來回回猶豫了一下午,最後做了個決定。
那晚,鄭澤昭收用了她。
白露心裡暗自打定了主意,她如今已經真正是二少爺的人了……可對著王氏她依舊不敢抬頭直視,好在王氏問了話之後,只以為她是羞愧難當,並為在多做追問,叫她跪了一會兒,便打發走了。
她前腳走,王氏想了想,便將焦嬤嬤叫過來附耳道:「去給昭哥兒尋大夫來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