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一、雪域阡陌客
他著了一身泛白的青衫,牽著一匹老馬,步履閒適地走在城郊窄道上。人聲漸響,往前了幾步,樹木沒能再遮擋視線,才發現這人聲是自何處傳來。
路旁有茶寮,三五一成群的大漢,圍坐幾張木桌,豪爽地灌著茶水。
「……呸,那魔教當真是無惡不作。」
他將老馬繫好在路邊,衝著熱情的老闆微點頭,只吩咐道:「一盤點心一壺茶。」掃視了一圈,沒有空餘的桌子,便是不喜,也只能將就著與人擠一擠。
同桌三人,聽得一旁人議論那魔教的惡行,也是忿忿不平:「這些魔教中人,若非左盟主即時派人援救,蘇州十三行哪裡逃得了魔教的毒手!」
「真是造孽,這魔教不除,江湖不安啊!」
茶點端上,他沉默地吃起。
自天山一路行來,他已是無數次聽聞「五嶽派」「魔教」之事,以及那據說是天下第一人的日月神教教主東方不敗。
五嶽派,日月神教,東方不敗……他漫不經心地咀嚼著,總隱約地覺得對這些名詞有一分熟悉,是在第一次聽到時就有一種久遠而模糊的熟悉感。
到底在哪裡聽過?每深思時,記憶裡只餘那些零碎的消失過往,在他知道此間乃大明王朝時,才恍惚地想起,百年之後,這朱家江山也將被歷史風化成一抔荒寥塵土。
再細想時,記憶就如滴入水的墨汁。糅合再化開、模糊又消淡,只餘一抹混沌。若非這近些來年的生活還算真實,便是他自己都不得不懷疑他是否身置夢間。
茶寮鬧得歡,他尚且不習慣這樣的人多,墊了肚子便欲要趕馬離去。
耳邊傳來一陣破空的細響聲,他及時地閃避開猙獰地吐著毒汁的蛇,隨手擇了一根竹筷朝花蛇打去,直將其插在了地上,斷了七寸。
一片驚惶。
「小子哪裡跑!」陰煞的粗啞嗓音隨即而來。
被無形的威壓迫得滾到桌底下的茶寮老闆欲哭無淚,他們開茶寮生意的。最是懼怕遭遇這等江湖人。竟不想。在這開封官道附近,也免不了一些窮凶極惡之徒。
「青山叟、紅面婆,」他已是被這二人的追殺磨去了耐心,「你二人休得再跟著我。否則我定不再留情。」
茶寮其他的人。早遠遠避開。原先怒罵魔教的一個莽漢。卻是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下那對峙的一老叟一姑婆,又看了看如是書生的青年。
都是些行走江湖的人,自然有些眼力。雖是不明白這青衣書生的身份,卻無法忽視那老叟與姑婆渾身的煞氣。
「把東西交出來!」那紅面婆怒喝,「否則今日就讓你小子嘗一嘗我寒蛇鞭的厲害!」
青衣書生眉眼如凝了寒冰,冷冽地道:「滾!」
青山叟紅面婆俱是面目猙獰,也不廢話,兩人聯合朝青衣書生攻去。遠遠觀戰的人群不由得抽了口氣,那二位的功力已是不俗,卻被書生輕飄飄地閃開。身法極快,在場的幾個二流高手們,不得不正色。
而某些人,更想知道的是,這三人是要爭奪何物?
便頃刻間,書生也沒用任何武器,隔空就將紅面婆甩出了三四丈遠。那姑婆,重重地摔落地上,發出一聲悶響,當下絕了氣息。
青山叟心神大駭,僥倖地逃過書生的致命一擊,就見他猛地放出了黑壓壓的毒物,看得觀客們腹中翻湧。也是趁得這個機會,青山叟逃出了十數丈外,只留下一句狠話:「小子,他日我必會報仇,奪回子回丹珠。」
眼神微沉下,他頓時明瞭青山叟的險惡之心,也懶得去追殺。青山叟,怕是活不過幾日了。只是,被人當著這些江湖人的面,說明他身上有子回丹珠……
子回丹珠,傳聞中的雪域聖果,說是吃了一顆能漲十年內力——心下不禁有些哂然,所謂懷璧其罪,今是被那老小子一挑撥,怕往後一段時日沒得了安寧。
他掃了一眼打探自己的眾人,目光落在被毀了大半的茶寮上。
早知今日,當初他不該念著一點仁慈,放過那二人的性命。子回丹珠,他確實有,且懷裡何止一顆,但這玩意,也不過僅僅是治療內傷、調和陰陽的藥材罷了。只因其罕見,被人云亦云,成了個勞什子的聖果。
那青山叟紅面婆,若當初好言相要,他何至於要痛下殺手。
只可惜,人世無論再過多少年,人心之叵測貪婪,永遠不能小覷。
斂下這點情緒,他全然不在意那些江湖人,看著這破爛的茶寮,便是上前幫著嚇白了臉的老闆拾掇了起來。
他向來是不願欠下別人甚麼,如今毀了這尋常人的小本生意,一時心裡也有幾分難處。自下了天山,一路上靠著賣了點草藥的錢財為生,今下身上也沒剩了多少銀錢。
只心思一轉間,他下定了個主意。
那些個江湖人終於散開。
他看著還顫顫巍巍的老闆,不由得輕歎:「老翁,今日因我之故,連累了你的茶寮。那青山叟不死,恐還會回來找麻煩,不如我留下給你做了幫手,等杜絕了麻煩,再離開,也當是這些損毀的補償了。」
老闆嚇得急搖頭,這書生看起來斯斯,但剛才一出手時眼裡的煞氣,他活了半輩子愣是頭次見識。
沒有在意老闆的拒絕,他手上雖是有過不
少性命,向來不牽連無辜。那青山叟即便死了,他手下的人,也少不得來找麻煩。
這茶寮難免不得太平。
最重要的是,不日整個江湖或許都會傳開子回丹珠的消息。他這一路走了三年,腳下也是累了,不如就在此地坐等找上門的人。
如今這老闆怕事,他也沒再堅持。
當即進了開封城,把之前剩下的那點藥賣了八十兩銀子,給了幾兩於茶寮老闆作賠償。就在郊外,找了個破落屋子,修繕一番後住下了,當是歇腳,順便暗暗看照一下那座茶寮。
這一歇。就是小半個月。
他坐在茶寮裡。點了一壺茶,聽著客人們在聊著近日江湖之事。老闆見到這書生,已是幾分熟悉,對他隔三差五地來此喝茶。心裡也是有些底細。
此時茶寮沒幾人。老闆送上茶點。便招呼了聲:「少俠這是定居開封府了?」
他搖頭。
「我見那個人,約莫是不會再來了。」老闆笑了笑,到底是不想與江湖人有過多的牽扯。便如此含蓄提醒。
他恍如未聞,為自己倒了滿碗的茶水,看著碗裡晃動的倒影,忽地想起……久不曾喝酒了。模糊的記憶裡,他似乎相當喜愛杯中之物。
「不知少俠尊姓大名?」
忽聞這句問話,他微一晃神,不語。
他本是一個沒有過往的人,不記得自己是何人,不知道身在何地,甚至不清楚到底活了多少年——即便這個身體也就二十出頭,他卻知道自己已經活了很久。這些年最清晰的記憶便是他一直獨居在天山幽谷,哪裡還知曉或是記得自己的名字了。
若非不耐那青山叟紅面婆的追索,於三年多前下了天山,他怕是連言語這樣的本能都被湮滅了罷!
開茶寮自是擅於察言觀色,老闆見這青年神色間冷冷清清,思及適才的問題有些逾矩了,也不敢再多問,只賠笑:「少俠,您先用著茶點,有事叫小的。」
「我姓黃。」
老闆有些訝異地看了他一眼。
黃……他努力地想,他到底叫黃什麼呢?
有些事情,縱然已忘記,卻早溶入了骨髓,成了本能,如武功,如醫術,如玄道,如樂理。
周易,經卦有曰:「六五,黃裳元吉。」又言:「君子黃中通理,正位居體,美在其中,而暢於四支,發於事業,美之至也。」
是了。
自天山遇到青山叟離谷後,經過了一千多個日夜,他跋涉來到中原,只為了尋一個連他也不知道的答案,今日終於想起了他的姓名。這姓名,一直伴隨了他度過久遠虛渺的時光,直至被漸漸遺忘。
他姓黃名裳,字晟仲。
第2節二、十步殺一人
萬曆十三年,江湖上傳言自雪域來了一位阡陌客,其身上懷有三顆子回丹珠。這傳言,不算沸沸揚揚,卻是有心人皆知。
莫管這子回丹珠到底是否具有那般神奇的藥效,能被傳為聖果的,總不比尋常物。人道,寧可信其有。大小門派,遊俠散人,誰不心動那樣的聖物?
又幾日傳來,黑苗隱名了數十年的「雙怪」青山叟、紅面婆因搶奪子回丹珠,不得,反被那黃姓阡陌客誅殺了。那雙怪多年來,手下養了不少毒物,今知曉了他們的師父被殺,都蠢蠢欲動,有心奔赴中原報仇。
傳言真真假假,不得而知了。
「只知那人姓黃,行事不羈,來歷神秘,道是自天山而來。他的武功招數都是極其詭秘,一個巧勁就能輕易地化解對手的招式。看似他只要手指輕點到對手的手腕,就能讓對方身體疲軟而不敵落敗。」
男子一身紅衣華服,負手佇立在窗畔,聽了此話,只輕揚起語調:「這般神奇?」
「是的,我等觀察了數日……怕都不是他的敵手。」
紅衣男子輕哼了聲,再不言語。
門外忽傳一聲:「教主,楊蓮亭求見。」
就見原本面如凝霜的男子,神情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鬆動。他垂下眼,如要掩飾那一絲複雜的掙扎的情緒:「進來罷!」
這幾日,開封卻是熱鬧了幾許。
黃裳依舊是一身泛白的青衣,行走在郊外的小徑上,一手舉起酒罐,爽快地灌下一大口!便是沒了多少記憶。這醇香濃烈的口感,哪能讓人不懷念?!
酒雖非上品,但於他,也算解了一份心情。想那些年,他靜坐幽谷,全然忘記自己的本性與喜好。
說及此,倒也是感激那雙怪的攪擾。三年多來,他重新體味這人世五穀雜糧的滋味,到底覺得,他確實是活著的人了。今時尋著模糊的記憶隨意而行。即便找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遍踏這中原內外五湖四海,看盡那三山景色五嶽風光,也不失是妙事一樁!
……若忽略這些惱人的跟蹤者,則是更好!
他不會隨意殺人。卻慣常隨性不羈。若真惹得不耐煩了。也不在意殺盡了這些人。至今未動手,只是沒有興致罷了。
彈指間即能踩死的螻蟻之輩,何來引得起他的興致?
但凡高手。自希望與高手較量,這才是本事,這才能爽快!
黃裳不由得想到幾大門派,還有備受
詬病的日月神教,若得機緣,定要與那些口舌稱讚的高手過過招。
——不知那被稱為第一人的東方不敗,武功又到底是怎樣的高深?
他對武學的追逐,自成了一種執著,甚至是本-能。
不過想歸想,黃裳也沒真打算,獨身闖山門去挑釁各大門派掌門人。
諸事隨意罷。
在這開封居住了一個多月,倒覺得此地算是物華天寶,若不意外,停留個一季半載的,過一段清靜安逸的日子,也是樂事之極。
黃裳步伐漸緩,過了前面的池塘,不遠處小丘腳下便是他現下的家了。
他不喜自己的家裡,沾染血的腥味。
仰頭猛地灌了口烈酒,心下不由得歎息:可惜了這半罈子的酒了。身如鷹隼,他倏地轉了個身,飄落在丈餘外的樹梢頭,手中的酒罈子飛了出去。
那拋灑在半空中的酒水,劃過一道亮麗的弧度,如一道堅-挺的屏障,迫得突然發難的十來人急往後退了幾大步,險些掉落進池塘。
酒罈擊中了其中一人,伴著碎裂的聲響,是那人口中溢出的悶哼,遂見他如那破裂的罈子,頹然無力地摔落在地上。
「師兄!」一人淒厲地喊出,再看向黃裳時,眼中的恨意似要燃燒,「殺了他,給師兄報仇!」
十幾人對上一人的廝殺,結局在意料之中與合理之外,自然是一方毫無疑問地壓倒另一方,成了單方面的屠殺,只這屠殺人是黃裳一人。
他手下沒有留情,突襲的眾人這才知曉了,這個看似儒弱的書生,狠絕起來,是令人震懾的殘暴。即便此時萌生退意,卻已然被對方密不可洩的招數堵死了逃路。
最後二人,絕望地趴在地上,卻意外地沒迎來致命的疼痛。
黃裳收手站穩,看也沒看那苟延殘喘的二人,只勾著嘴角,淡笑如清風般怡人:「兄台,這戲看夠癮了嗎?」
就聽驀然一陣大笑。那笑聲雖不掩狂氣,卻意外地悅耳動聽,黃裳眉頭微挑,動也不動地等待那人現身,而地上原本還保留一份清醒的兩人,已經開始口吐鮮血了。
好深的內力!
讚歎始起,他就見一抹紅影,如驚鴻般急速掠來,幾乎是同時,以他絕佳的眼力可見數道銀光直面擊來。
黃裳不慌不忙地躲開對方這一攻擊,繼而是果斷地反擊。幾招對下,他不得不認真了幾分——這個對手,當真是近四年來,唯一一個讓他感覺到有些吃力的人。
紅衣人身法詭變,內力渾厚不提,只速度就快得讓人難以應付。黃裳終是被逼得使出了十成的功力,只看對方幾乎是招招致命,若再不全力以赴,當是要交代了這條性命。
即使酣戰正興,黃裳也不由得詫然分心:這個人的武器竟是繡花針!雖然他自己並不需要借用兵器,雖然他也知道各路奇特的暗器,當這繡花針發揮出奇巧精妙的功法時,依然令他讚歎不已。
這一交手,便是數百招。
黃裳沒有落敗,也同樣沒能取巧。對戰中,他幾乎是貫注了全部的心神,不敢稍有差錯。這紅衣人速度極快,又是以繡花針做武器。逼得他難以近身。
以往常用的一些招式,眼下他也不能使出,更多時,只能以內力為支撐,以掌、抓隔空借氣流來反擊對手。
這具身體的內力,到底是差上了一籌。與紅衣人又對上了一招後,黃裳不由得被逼退了丈餘,遂覺得耳邊一絲寒涼,擦著臉頰的繡花針帶著一串血珠。
「兄台好功夫!」他真心地讚美。
紅衣男子沒再緊逼,落在他兩丈之外。一手背在身後。若有所思地打量起黃裳。
黃裳淡淡一笑,忽略著臉頰上的一絲疼痛。將近四年了,他也曾與一些高手交手過,這是頭一次傾盡了功力。卻落得了下風。
這一戰。他輸得口服心服。
何況……黃裳注視著這個俊秀的男人。適才對戰時無心注意,眼下這一細瞧,他倒看出幾分不對勁。
……這個人。內息有些不穩,似是體內的陰陽衝突得厲害,折損了功力的發揮。若非如此,他怕早就被對方打敗。
不是他的武功不好,而是對方的攻擊力強得驚人。
「這些年來,你是第一個與我打成平手的。」紅衣人勾起嘴角,把黃裳打量了一番後,如是開口,「你的身法招數,我卻眼生的很,不知道是哪個門派的武功?」
黃裳搖頭,漫不經心地伸手抹了抹臉頰的傷口:「是我輸了,若非你有內傷,怕百招內就能制伏我。」
此話一出,紅衣人眼神驟然變得狠戾:「你為何說我有內傷?」語音尚未落,他已經來到了黃裳面前,右手掐住了對方的頸脖。
黃裳絲毫沒有性命受到威脅的緊迫感,語氣淡然:「在下懂得醫理,你的氣色不虞,便是作了如此猜測。」
紅衣人不置可否,手上力道不減,只陰狠地緊盯著他。
黃裳笑了:「莫不是因為內傷欲奪得子回丹珠,你又何必與我交手?」
紅衣人瞅著他淡定自如的模樣,冷哼了聲,緩緩地鬆開手,語氣不屑:「子回丹珠還不值得我那般在意。不過是聽說了黃兄弟武功高強,又適巧路遇你與人交手,一時心生了幾分戰意而已。」
這卻是有些
意外了。黃裳仔細地打量起對方的神色,沒想到難得有人打得過自己,卻不是為了子回丹珠。
再轉念一想,也就釋然了。這人內力渾厚,即使陰陽之氣一時衝突不穩,花費些時日與心神也能自己慢慢地調和過來。
依他對這江湖上高手深淺的猜測,面前這紅衣男子,當屬於第一等高手之列,聽他適才的話語,怕是難找得到能夠匹敵的對手罷!
如此……是拿他練手?
「你還沒說,你使得是甚麼功夫?」紅衣人再問。
黃裳心下失笑:倒真是個武癡。
「我無門無派,這身武功都是自己冥想出來的。」黃裳說道,「這些招式,我也沒心去取甚麼稱謂。」
聽了這話,紅衣人沒再多問,只眼神分明透著懷疑:「哦?」
不想再糾纏於這個問題,黃裳轉開話題,問他:「適才與兄台一戰,真是暢快淋漓。」這是實話,他亦能算得一武癡,「不知兄台是何名諱?」
紅衣人哼了聲:「問別人名姓前,不是先該說你自己的嗎?」
這人的模樣,倒是高傲得……可愛。黃裳心下莫名生出這般想法,也不說出口,甚是好脾氣地說:「我叫黃裳,你可稱我為晟仲。」
第3節三、日出東方時
黃裳?
撇開隱約的熟悉感,東方不敗也不做忸怩,爽快地道:「我叫東方。」
黃裳微笑點頭:「東方,是個好名字。」出乎意料,又覺得理所當然。東方,東方,這等的武功與這等的高傲,可不就是東方不敗咯?!
東方不敗斜眼瞅著他:「你這作風,跟那些個酸儒相近。」明明就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傢伙,言行舉止偏是透著從容,加之其清雋的容貌,可謂是玉質仙姿!
黃裳不在意對方話語裡的鄙夷,只問:「舍下就在池塘另一側,不知東方兄可有意趣共飲一杯?」
東方不敗對於他的邀請,顯然有幾分意外。這青年秉性可不是如其外表一般溫和好客。
其實當黃裳脫口而出時。他自己也是幾許詫然,遂乾脆笑得友善。他不曉得曾經自己的性格,但江湖之人,行事本就該順心隨意,對於眼前這個人,他確實生出了一份結交的心情。
僅東方不敗的武功,就值得任何一個習武人的仰慕與敬佩。何況,黃裳覺得這個高傲之人的性情也是有趣之極。
當然其實還有一點……
黃裳不是好奇之人,但在對話的空暇,他忍不住地留意起東方不敗陰陽內息的違和衝撞。再看對方眉眼間隱透著一抹媚氣。心下便是隱約有了某種猜測。
這猜測。讓他的眼神古怪了起來。
東方不敗極其敏銳地捕捉他的情緒變化,語氣透著狠厲:「你這般看我作甚麼?」若非今日心煩意亂,加之難得遇到能與他匹敵的武功高手,只剛才黃裳那一眼的古怪。就該讓這人嘗一嘗他銀針的滋味。
黃裳當即恢復常態。搖頭:「只是覺得東方兄似是情緒不佳。」
沒有就著這問題回話。東方不敗說道:「不是說邀我喝酒嗎?還不領路。」
黃裳瞄著他的神色,又是一笑——明明是剛認識,彼此也談不上友好。他卻奇異地從東方不敗身上感覺到一絲趣味,連自己的笑容也是真心了幾分,這是他多年來獨自一人時不曾有的體味——只順應著對方的話語:「這邊請。」
東方不敗走了幾步,低眉看向昏死的二人:「他們?」
黃裳半絲不在意:「就留他們一命。」留些活口好通風報信。雖然他不在意被人追殺,但到底是更享受平靜的生活。今日這一戰被有心人知曉了,往後怕能夠平靜一段時間罷。
東方不敗嫌棄地繞開滿地的血腥,嘴裡含著話語:「婦人之仁。」
黃裳看了他一眼,不作辯解。
兩人步伐不慢,沒多時,就抵達了茅舍。東方不敗立在籬笆外,微有迷茫地看著那青年彎腰打開籬笆門的舉動。
莫名地去往陌生人的家裡,不是他的行事作風,而現下……或許,是因為他此時心情不佳;也或許,是他很久沒有遇到能夠與他這般隨意閒聊的人了。
黃裳站在籬笆門口,彷彿不知曉東方不敗的怔愣,揚聲道:「東方兄,請進吧!寒舍破舊,就委屈一下你了。」
東方不敗踏著慢悠悠的腳步,跟著黃裳入了小院,掃視著茅舍與籬笆牆,淡聲道:「確實破舊。」
黃裳不以為意,拾掇著椅凳,道:「東方兄,請坐。」
東方不敗站在原地不動,忽然問:「你說共飲,有酒嗎?」沒記錯的話,先前他見黃裳與那些人打鬥時,可是扔出了酒罈子。
黃裳一愣,隨即苦笑,竟是糊塗了:「家中,確實沒有酒。」
瞧見青年俊秀的臉龐上難得一見的尷尬色,東方不敗彎了彎嘴角:「罷了,且待片刻,今日我便好心一下,請你嘗一下極品女兒紅。」有眼睛的只看一下這茅屋和黃裳的衣著,就能知道這個人怕是窮得叮噹響。
看著人影陡然消失,黃裳對東方不敗的嫌棄也沒甚不滿。他一窮二白的,女兒紅確實沒錢享受得起。
不過也難為了,那高高在上的日月神教教主,竟是不在意這破落的房屋,倒真願意與他共飲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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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裳情緒有些歡快,心想,這真是奇了,待在天山那些年他早沒了心情波動,便是這幾年拾回了一些情緒,今日這般明顯的趣味或歡愉也是鮮少有過。
邊胡亂地想著,他邊清掃了下庭院與桌椅。正是四月好時,待月高風起,知己成雙,沐著夜色、暢飲美酒,豈不快哉!
東方不敗說稍待,果真就是兩刻鐘的工夫,他便回來了。
黃裳坐在桌前正翻看著醫書,一抬頭就見紅衣華服的男子,踩著暮色霞光,眼角似有笑意,步履翩然地踏過院門。
有那麼一瞬,他晃了神:再是冷寂破舊的房屋,若能有一個等候的人、一個歸來的人,便自是成為一個溫暖的家。
久違的,家啊……
「你倒是個十足的先生樣兒。」
東方不敗看了看黃裳手裡的書。將幾個小酒罈放置到桌上,一撩衣擺,就坐在了有些不穩的椅子上。
「你這家裡,當真是破爛的很。待客的椅子,都是搖晃不穩的。」
黃裳自如地打開一個罈子,酒香撲鼻而來,口中自然生起涎津:真是好酒!不過嘴裡還是應起了東方不敗的抱怨話語:「抱歉,就這一張好椅子。」
東方不敗聞言,低頭看了眼對方坐著的凳子:三條腿?
驟然覺得啼笑皆非。
早先那一點複雜的煩躁的情緒,也在這一往一來中消弭了大半。他揭了酒罈。爽快地仰頭喝了一大口。
其後二人。皆不多言語,各自喝著酒。
唇齒留香。
黃裳心情極是不錯,對東方不敗說道:「有酒無菜,豈不是過於寡味了?你且等我一下。」
就見黃裳進了一旁的小屋。沒多久。他手裡提著個破籃子出來。東方不敗疑惑地看著這人拿出兩個粗製大碗。又從籃底掏出兩個黑漆漆的泥團。
「這就是菜?」
東方不敗似笑非笑地看著黃裳在泥團上小心地敲了敲。
黃裳也不解釋,只是仔細地敲掉了泥土,糰子裡露出了焦乾的荷葉。
濃厚的肉香。摻和著荷葉獨特的清香,頓時瀰漫了滿院。東方不敗這下也有些驚奇了:「這到底是何物?」
黃裳笑道:「這喚做『叫花雞』,是一種江南美食。」
「叫花雞?」東方不敗興趣盎然地看著黃裳打開的荷葉裡露出金黃的雞肉,便是現在他逐漸不喜葷腥口味,也不由覺得食指大動,「何故叫這樣的名字?」江南他也去過,美食美酒不曾少吃,卻真頭回聽說甚麼叫花雞。
黃裳手上頓了頓,遂小心地將整隻雞用匕首切做幾塊,放入東方不敗面前的碗裡,隨後才弄起了另一個泥團:「嘗嘗味道如何。」
見東方不敗咬了一口雞肉,他才漫聲回答起對方的問題:「似乎說是,這種吃法源自於一個叫花子,故而被稱作叫花雞。」
怎樣的典故,他自然早忘記了。只是可能以前喜愛這種美食,他才能保留幾分印象。
嘗了幾口,嘴中奇特的香味著實令人回味無窮,雖然這雞肉沒有黑木崖上大廚做得精緻,也沒有足夠的調味品,東方不敗卻覺得十分滿意,看黃裳的眼神也就稍微柔和了些許:「還可以。」
黃裳無奈地扯了個笑容。短暫的相處,他確實體會了一把這大教主的性情不定,一個細節或能惹來殺機,同樣的,一點小事就能得到對方滿意的目光。
任性,卻又單純得跟個執拗的孩童般。
或許是一罈美酒,或許是一盤美味……總而言之,前些時還生死決鬥的兩人,關係奇妙地變得融洽了,他們此時沐著溫柔的月色,竟似是相交久遠的老友,嘗著美酒,時而彼此交換一個眼神,即便言語稀少,也是悠然自得。
桌上狼藉,兩隻不小的整雞被解決得乾淨徹底。
「……東方兄是來開封遊玩嗎?」
氣氛輕鬆,黃裳嚥下嘴裡的這口酒,便是隨意地挑了個話題。
「怎的,莫不是這開封府只許你黃晟仲進出?」
東方不敗似有些醉意了。黃裳也不在意這人挑剔的話語,只道:「黃某只是隨意一問,自我踏足中原,頭一次結交到朋友,高興之下難免多舌了。」
少了清醒的東方不敗,性情更顯直白,聞言立馬笑了:「也巧了。這些年本座常年不曾出門,以往的友人也因種種緣故關係疏遠了。如今也就你黃某人敢在本座面前這樣隨意了……來,干!」
為了這一個遙遠又熟悉的「朋友」二字。
黃裳笑著舉起酒罈——今日一試,他才知自己酒量著實不錯,喝了這麼多,還是沒有半絲醉意——他也說了聲:「干!」
月上中天,人聲早歇了,山野間起伏著獸蟲的鳴聲。
黃裳望著仰靠在椅背上的男子,輕喚了幾聲:「東方兄,東方兄……」卻半天沒得回應。
他仰頭看了看月色,也罷了。皆是習武之人,這夜裡一點寒風倒是不必畏懼。想著,他進了屋,把床上僅有的被子抱出來,蓋到了東方不敗身上。
黃裳自然是知曉的,這個人分明沒有睡死過去。但他不喜勉強別人,這人陷入自己的情緒裡,不願挪動,他只好為對方蓋好被子擋去一些風寒。
不是沒想過將人抱進屋去……但若沒猜錯的話,東方不敗應是厭惡別人的碰觸罷!便是不小心靠得近了。他也會微皺著眉頭拉開距離。
守著這似乎熟睡了的人。黃裳沉靜地坐在他家三條腿的凳子上,獨自賞起春夜裡美好的月亮。
嗅著飄散不去的酒香,黃裳暗忖:今時才知曉,對著自己願真心接納的人。他黃裳真是有著絕好的耐性與包容心吶!
第4節四、與君醉流華
日出東方。
黃裳站在籬笆牆上遠眺。滿目是山色清麗、草木翳翳。不由讓人覺得神清氣爽——但他卻只注意到那隱現在綠色叢裡的一抹朱紅。
東方不敗醒來時,他也是察覺了,那人將搭在身上的被子疊起後。便悄聲地飛出了院子:想來那人昨夜裡果然是有心事罷!一夜酒醒後,便是再次恢復了日月神教教主的身份與姿態。
……他對這人的關注,似是有些多了。黃裳收回視線,落回院內,開始收拾起桌椅來,心裡盤算著去茶寮一趟。
他不是好人,但也不欲因己之故,給手無寸鐵的普通人招來災禍。說來當日之所以萬般厭惡青山叟紅面婆,正是因為這雙怪行事過於歹毒了,一路來,凡見了他們面目的人都有可能遭到毒手。
雖那日抽不開身殺死旁觀人,以青山叟的個性,不是沒有可能回來找那些人麻煩的。而茶寮老闆只是不懂武功的普通人,對上了青山叟,決計是沒有活路的。
他知江湖上說雙怪已亡,但還不能十分確信,便只好分心照看了下茶寮。
再等個把月,若是青山叟還沒有動靜,那約莫就是真的死亡了。他也不必再去茶寮,平白嚇得老闆心思不寧。
想著,黃裳收拾好屋內,便鎖了門出去。
在開封的生活,果真是單調平淡,除卻偶爾會有幾個不長眼的跟蹤者……而在那日他單方面屠殺了十幾個人後,到底是徹底地得了安寧。某些有心人總算是對他有些忌憚了。
至於與東方不敗的相遇,真是恍如一夢。這些天,黃裳沒再見到過那抹紅衣了,偶爾喝起酒來,他會不經意地想起那夜的美好月色。
雖不太留心,但江湖消息日傳千里,他還是不時地耳聞到日月神教與東方不敗的一些事跡來。
他好笑地聽著人們膽戰心驚地議論著那個人,話語裡再豪氣沖天或憤怒不平,卻是怯懦得連「東方不敗」四個字都不敢明提。
想到那夜的暢飲與交談,黃裳總覺得人們口中的東方不敗與本人相差甚遠。
結了帳,提著小菜,黃裳走在開封的鬧市頭,心裡忖度起適才人們談論起的五月洛陽花會。
他再次捕捉到那點幽渺的熟悉感,遂動了些念頭,想去洛陽看一看。
還是找人確認下青山叟的消息罷,然後便能夠安心上路。他想,若是東方不敗在跟前的話,估計一問便知了。
有些奇怪。黃裳微蹙了下眉,他這幾日,想起東方不敗的次數似乎頻繁了些,或許是因為內心已當對方為友人了,也或許是因為這江湖上總會提起日月神教的事情,便時時提醒起他了。
黃裳隨意地掃了眼岔道口的店面,頓時訝然地頓住腳步——真是想甚麼就來甚麼。剛想起東方不敗,他就見到那熟悉的紅影,佇立在攤位前。
東方不敗的模樣,不像是要買東西,反而像是在發呆。
黃裳的目光落在了攤位的物品上,更是有些意外:女子的飾品?甚麼釵頭、胭脂……很多他叫不出名字的小玩意。
之前的某個念頭再次一閃而過。
不等他多想,紅衣人已經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視線,轉頭朝這邊看來了。
看到立在街對面的青年,東方不敗眼神閃了閃。身形一晃,便是人跡無蹤。
黃裳不經意地勾起嘴角,復又抬起步伐。天色不早了,是該回家了。
破陋的茅屋裡,黃裳坐在燈下,埋頭奮筆疾書。
木門吱呀作響。他沒有抬頭,小心地將寫好的紙張放到一旁,又鋪開新的一張紙。
「你在寫什麼?」
突如其來的問話,黃裳沒有受到半點驚嚇。他放下毛筆,側頭看向站在門旁的男子。揚起眉:「一些雜記。」
「雜記?」那人似是興致盎然。「甚麼樣的雜記?」
黃裳也不隱瞞,笑了笑道:「我記性差,很多事情都忘記了。這便想著乾脆都寫下來罷,像我冥想自創的武功、一些奇門遁甲。寫下來也好讓後人流傳。」
夜風從敞開的門吹進。松油燈上火光劇烈地搖晃起來。
黃裳急忙起身。讓東方不敗進屋後,把門扉合緊了。一回頭,他就見到東方不敗已經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興致勃勃地拿起一張紙看起來。
黃裳也沒有責怪他的肆意,只溫聲道:「寫得淺薄,東方兄可別笑話。」
東方不敗卻沒回話,原本隨意輕鬆的氣氛驟然變得有些嚴肅正經了。黃裳見他有些迫不及待地將自己之前寫好的那些東西都拿過來看了,不著痕跡地扯了扯嘴角。
半晌,東方不敗才從紙張中抬頭,明明暗暗的光線襯得他的神色也是隱晦不清:「這都是……你想出的?」
黃裳誠實地搖頭:「也不盡然,有些道理是我參悟
後總結的。你看的,有些只是初步想法,還需要推敲修正。」
東方不敗擺弄著手中的紙張,忽地勾出一抹奇異的笑:「你叫黃裳,字晟仲。」
黃裳不明所以:「啊,是的。」
「倒是奇了。」東方不敗笑得意味深長,目光肆無忌憚地打量在黃裳身上,「北宋徽高宗年間,有一演山先生,與你同名同字。據說那數百年前引起武林群雄爭奪更是掀起無數血雨腥風的武學至寶《九陰真經》,便是這位先生所著。」
黃裳聽了,微有恍惚。
「如今,九陰真經下落不明,失傳已久。」
東方不敗注視了一會黃裳恍神的樣子,目光再次落在了手中的紙張上:「你這裡寫著,『如枯坐息思為進德之功,殊不知上達之士,圓通定慧,體用雙修,即動而靜,雖攖而寧。』也巧了,似是與九陰真經裡傳說的易筋鍛骨法一般。」
「你到底是誰?」
東方不敗語氣平淡地問道。
只是稍刻的失神,黃裳隨即斂下心思,走至桌邊,整理起晾乾的紙張,道:「東方兄所說的那人我卻是不知,九陰真經……」頓了頓,「我這裡寫的,很多便是我有記憶以來就知道的道理。」
他笑了笑,語氣無奈,又隱透著一絲蒼涼:「東方兄或許不信,但黃裳,確實是不記得前塵往事。自有記憶來,一直獨身靜坐在天山幽谷間。」他淡淡地敘述著,「便是我這黃裳一名,都是花去了三年的工夫才終於想起來的。」
他就是一個沒有過往的人哪……所以即便活在這世,卻總是如冷漠的過客,無法融入到人群裡。所以他終於決定順著模糊的感覺,去尋找一個自己都說不清的答案。
聞言,東方不敗也是沉默了。
聽著黃裳整理著紙張,發出的沙沙聲響,東方不敗許久後才輕聲問道:「你為何願意與我說這些?」
黃裳倒是無所謂,偏頭看了眼這人沉靜的側臉——那線條比尋常江湖莽漢的要柔和細膩得多,在昏暗的光線描繪下,竟是有一種婉約的美麗。
「我拿東方兄作知己,知己間有何不能說?」一絲不明顯的悵然頓時消散,他笑得爽快。
東方不敗斜睨著他,哼了聲:「知己?你可真是好相信人,難道就不怕我居心不良?你寫的這些東西,可不簡單!」
黃裳語氣柔和:「即使東方兄心存惡意,於我黃某也沒甚麼損失,不是嗎?」他還從沒有懼怕過甚麼!
再說,他確實有心拿這人當知己,即便對方性情多疑、驕傲無常。
東方不敗聽了,也不辯駁。顯然可見,他今日的心情,比前一次好了些許,他揚聲道:「知己!那便再陪本座喝上一壇。」
雖然他不喜與滿身書生氣的人往來,但眼前這人,顯然骨子裡更是與他東方不敗的性子相近。這一知己,他倒是願意瞧瞧,將來這黃裳可會不改意願能夠始終如一地視自己為知己!
若是讓他失望了……
他東方不敗只能親手殺了此人!
黃裳微笑地喝著酒,時光似回到初遇的那夜。待見東方不敗面上紅了幾分,他將酒罈放置一旁,問道:「東方兄這幾日內傷可好轉了些?」
東方不敗冷冷地掃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黃裳歎息,從袖間掏出一個精緻的瓷瓶:「這瓷瓶裡有三顆子回丹珠,你我有緣,我便將它送予你如何。雖然這丹珠不如江湖傳言那般,吃一顆漲十年內力,但確實是最上品的治療內傷的藥物。」他道,「除此外,它還能調和陰陽之氣,鞏固內力,大大改善人的體質。」
「你這人,好生奇怪。」東方不敗沒有說要與不要,只若有所思地瞅著黃裳,「你剛認識本座,就願意奉上子回丹珠?」即便只是他說的療效,也不是尋常物,哪有隨意送人的道理。
黃裳但笑不語。
稍刻,東方不敗語氣冷然:「說罷,你可是想要從本座這裡得到甚麼?」他不相信無緣無故的好意。
黃裳頓覺得幾分無力……子回丹珠,他倒真沒那般看重。只是看著這個人,怕是因內息紊亂、相互衝撞紊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