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楊氏看清了後面的結果,她明知道聶秋染會有出息,她又怎麼會看得上一個一輩子一事無成的陳小軍?可楊氏卻瞭解自己,沒人比她更瞭解自己的,她知道,若是換了自己成為當年的自己,她恐怕就算知道陳小軍人品有問題,但看在他家境寬裕,而且往後女兒嫁過去又能補貼娘家的份兒上,她一定會努力結成這個親的。
一想到這兒,楊氏開始渾身哆嗦了起來,就算是她現在已經不能再算是一個人,可也許是因為過往的回憶太過深刻,這會兒她感到自己的靈體都在不住顫動。楊氏想了起來,她當初跟大嫂劉氏關係齷齪的時候,她還曾嘲笑過劉氏當初想要嫁女兒,結果羊肉沒吃到反惹了一身腥,她當時還幸災樂禍來著,她笑劉氏偷雞不成,最後落得成為全村的笑柄,女兒嫁過去不止沒有得到絲毫的好處,反倒處處讓人笑話,丟盡了臉不說,最後崔梅還落了個不得好死的結局。
想到當初的事情,楊氏越發覺得不安。她現在已經不止是把女兒當成賠錢貨而已,多年以來的相處,她是真正的喜歡上了這個柔順似水的女兒,她比那個死丫頭好得多了,要是有這樣一個柔順的女兒擺在自己面前,她一定不會捨得再喝斥她,一定不會再打罵她。楊氏心痛如絞,可惜現在她知道這些,也太遲了。
雖說不願意將崔薇嫁到陳家去,楊氏也時常衝到當年的自己面前想喝醒她,但她不能摸到楊氏,也不能阻止當初的自己生出對陳家的貪婪念頭來,楊氏曾想附身在當初的自己身上的,可惜她就像是一個這世界的旁觀者般。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也不能幹,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當初的自己歡天喜地的與陳家結親,她看到女兒羞答答的嫁到了陳家,楊氏不放心,也跟著飄了過去。但她看到了女兒過的豬狗不如的日子。
她看到陳小軍不將自己的女兒當成人看,她看到自己的女兒在陳家裡是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的那一個,吃的東西最少,幹的事情最多。陳小軍那畜牲還時常打罵她,陳家那老虔婆還時常變了方兒的折磨她。這陳家的不是人,不是人啊!楊氏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女兒漸漸的消瘦了下去,瘦得如同一把骨頭般,她雖然現在早已經沒了呼吸,可每當看到女兒身上的傷痕。以及拖著那瘦得跟蘆葦枝一樣的身材時,她便止不住的對當初的自己生出恨意來。
可惜這一切崔薇的苦難遠不止如此而已,她懷孕了,陳小軍那不是人的狗東西竟然還折磨她,最後王氏那賤人還打得女兒流了產,楊氏欲哭無淚,她這會兒看著女兒受苦,卻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別說幫她。甚至連安慰她也做不到,她看到崔薇時常躲在背地裡哭,迅速的衰老下去,楊氏心痛得無以復加。她這會兒開始漸漸有些後悔了起來,她的女兒太柔順了,柔順得面對這些畜牲卻不知道反抗,若是換了那個死丫頭,估計早將陳家鬧得天翻地覆了,為什麼不是那個死丫頭來收拾這些陳家人一頓?
楊氏心中這會兒生出一個後悔的念頭來,若不是當初自己多管閒事。一心想讓女兒活著,是不是女兒早早的去了,對於她來說才是一種解脫?有自己那樣一個娘,最後又所嫁非人,她是不是早早兒的沒了,才不會受那樣多的折磨,早投了胎,說不定下一世還能投個好人家?楊氏想到這些,心口兒疼得如同被人用刀剜著一般,她心中不明白,為什麼崔薇嫁的是陳小軍而不是聶大郎,她明明該嫁聶大郎,該享受貴婦人的生活的,若是早知她過得這樣苦,自己當初不如便讓她順暢的去了。
想到這些,楊氏開始後悔了起來。只是她的心痛並不只是到此處而已,接下來她看到陳小軍時常跑去與聶晴幽會,而將自己的女兒冷落,她看到了女兒已經被陳家折磨得險些發了瘋,而當初的自己卻絲毫不覺得憐惜,楊氏開始對自己也有些憤怒了起來,她看到了聶大郎風光無限的返鄉,對自己的女兒卻並沒有露出什麼憐惜的神色來,她甚至看到自己的女兒連告陳小軍的狀也不會,只求聶大郎幫她孩子一把。
楊氏開始憤怒,又覺得心痛,追根究底,女兒養成現在的性格,也是她從小便對於這個孩子十分嚴厲不喜的原因,說到底,孩子活到現在,也是自己害了她。楊氏心裡清楚得很,若是沒有當初自己臨死前崔薇那死丫頭衝自己的當頭棒喝,她會想不起這個孩子,若是沒有當日,她恐怕也會不覺得這個女兒受折磨有什麼好心疼的,若是沒有這些來她跟在崔薇身邊,看她過得小心翼翼與不容易,她根本不會體諒到這個女兒的艱難困苦。楊氏後悔了,她想哭,可現在哪裡還哭得出來。
別說幫孩子了,她就連為她哭一聲也做不到。楊氏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女兒被陳家折磨至死,最後屍首被扔入亂墳崗中。楊氏看到了當初的自己那臉上震驚與有些茫然的心情,心裡憤恨異常,恨不能衝上前去抽她兩耳光!她已經承受不下去了,親眼看到女兒死去的那一刻,楊氏便已經險些瘋魔,她不想再在這個地方留下去,心裡的後悔與對自己的痛恨以及自我厭棄險些將她給淹沒。
正在此時,光景一陣扭曲,楊氏好像從女兒屍體的上方一下子又到了另外一個地方,她好像來到一個金碧輝煌的房間所在,這樣氣派的住所,她一輩子好像都沒看到過,這是天宮麼?楊氏不知道自己怎麼會來到這樣一個地方,她伸手摸了摸那漂亮的雕花窗格,又稀罕的摸了摸地上磨得光滑的漢白玉地板,楊氏正心中覺得有些好奇時,突然間屋裡好像傳來了一陣說話的聲音:
「薇兒,我喜歡的是你。我也知道你並不是前世的那個崔薇……」這聲音好像十分耳熟,楊氏還沒想起那個人是誰,便聽到了自己女兒的名字。
對了,她想起了自己的女兒,她想起了自己那個苦命的女兒。楊氏也顧不得面前這十分豪華的房間,反倒朝聲音來源處飄了過去。她看到了精緻非凡的黃梨木撥步床上,崔薇與聶秋染倚在一起,兩人恩愛非凡的模樣,這個崔薇面目紅潤,雙頰飽滿而目光明亮,沒有自己看到的女兒那被折磨得瘦骨伶仃的樣子。她不是自己的女兒,而是後來佔了自己女兒身體的孤魂野鬼。
不知為什麼,楊氏現在不太恨她了,也許是看到她將自己的女兒身份頂著,卻將她活得很好。沒有看到她落魄無比的情景,楊氏突然間覺得有些心安。是的,有些心安,沒有看到女兒被折磨得形銷骨立的模樣,對於楊氏來說,覺得心安了一些,好像看到這樣活得好的女兒,她便覺得心中的內疚要少幾分般。
她竟然現在不太恨現在的這個佔了女兒身體的崔薇了。
楊氏心中有些複雜,看著這個女兒慵懶的神情,臉上是帶著與自己那個真正的女兒完全不同的冷靜與雍容。她看得出來五官與自己的女兒是一模一樣的,可不知是不是因為相由心生的原因,她瞧著就是比自己的那個女兒要耀眼得多。這會兒聶秋染正抱著她說著什麼話,好像這個聶大郎將她當成了心中寶一般,看到這兒,楊氏想到這個躺在精緻床上,活得好吃得好的女兒,又不由想起躺在亂墳崗中那個死了之後還沒人收屍,連張草蓆也沒裹著的女兒,頓時覺得有些心理不平衡了起來。
為什麼這個冒牌貨還能好好活著。自己的親生女兒卻得落到那般下場?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楊氏心裡氣憤異常,卻聽聶秋染在與崔薇說著:「前世時的崔薇嫁給了陳小軍為妻……」楊氏聽到這兒,心中覺得好奇,聶大郎怎麼可能會知道這一點?而且他知道這一點,為什麼還不救救自己的女兒?
「我其實重活回來時,曾注意過你一段時間,在正德十年冬時,我就發現你有了變化。」楊氏聽到聶秋染這樣說著,頓時心中生出一片驚駭來,聶秋染是重活回來的?他原來是活過的麼?聯想起以前聶秋染說過的話,又想到他現在所說的,楊氏哪裡還有可能不明白的,她自己明明死了,現在還在世間遊蕩,又看到了自己女兒截然不同的一生,她對於這種事接受的能力很高。楊氏有些恍然大悟,她明白聶秋染的意思了,他是重活回來的,知道自己的女兒過得不好,心疼了,才專門來找她的。
可恨結果卻被現在這個崔薇佔了個便宜!楊氏心中氣得要死,既不甘,又替自己的女兒不值,恨不能讓現在這個死丫頭滾出自己的身體裡去,讓自己的女兒回來享福。
楊氏正氣憤間,卻看到聶秋染將這個冒牌貨抱緊了,她恨得入骨,剛怨毒的盯著崔薇,卻聽聶秋染又接著道:「薇兒,告訴我,你不是原本的崔薇。我喜歡的也根本不是那樣的人,薇兒,你告訴我,要不然我總想著陳小軍!」
一句話將如同一道閃電劈在了楊氏頭頂上,聶大郎這話是什麼意思?他竟然明知自己的現在這個女兒是冒牌貨他也要喜歡嗎?亦或是說,他其實喜歡的根本就是冒牌貨,而不是自己的女兒?這個念頭一湧上心間時,楊氏有些不敢接受,可偏偏她看到聶大郎的模樣,她卻又知道聶大郎所說的這話是真的。
這豈不是說,聶大郎不喜歡自己的女兒,自己的女兒要是活下來,只是注定該受苦的命運?楊氏一直以為的,救了女兒,從此她便能幸福快樂的過上一生,從而嫁給聶秋染,享受現在這個崔薇該有的一切,算作是自己對她的補償,那些其實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而已?她的女兒活下來只是受苦而已,她的想要補償的所謂心理,永遠只是她自己的想法,不會實現,她欠女兒的,注定是死了,也沒辦法還。她插手過,她努力過,可努力完後,看到的卻是女兒更加悲慘的一生。
想通了這些,楊氏險些沒發了瘋。可惜她現在已經是靈魂,瘋不到。痛不到,哭不到,也消失不到。她像是一個永不疲倦的旁觀者,連傷心悲苦的權力也沒有。楊氏心痛難當,可惜她卻也只得忍著,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上天給自己的懲罰。若這是懲罰,這樣的日子要何時才到頭?
她錯了,她不想再繼續看下去,以為人死了是個結束,可為什麼。死了之後卻又發現只是另一個開端而已?
楊氏痛苦莫名,她看到了自己被崔敬忠殺死,她看到了自己死後,崔家一步步走下坡路,崔敬忠被自己寵壞了,連殺了自己這個親生母親,也有崔世福與自己給他兜著,他的膽子越來越大,摸錢偷東西的事情便罷,他成為了崔家最大的一個包袱。
雖然不忍心這樣說以往自己最疼愛的兒子。可不知除了包袱這個字,楊氏想不出還有什麼能用來形容這個一無是處卻偏偏又自以為是且脾氣暴臊的兒子。楊氏看著崔家被崔敬忠漸漸拖累,本來該有個很好前途的小郎崔佑祖為了這個叔叔開始早早兒的跟著崔敬懷下了地,崔薇當初給崔世福的銀子很快為這個兒子用光了,崔世福熬了多年,熬得油盡燈枯,可惜到死時,連抓藥的錢也扯不出來,最後沒幾年便閉了眼睛。
一夜夫妻百日恩,雖說在生時楊氏與崔世福也曾打過架。鬧過不和,可人死如燈滅,她到死時記得的不是崔世福的壞,而全部是他的好。崔世福死時楊氏恨不能自己立即消失在天地之間,不要看到這樣的悲傷情景,可惜她便是心痛欲裂,卻依舊得眼睜睜的瞧著。
崔世福死後,大兒子很快操勞得狠了,他的媳婦兒羅氏當初生女兒時壞了身子,早已經不能再生育,他又當初受自己影響甚深,深恐弟弟崔敬忠沒人照顧,因此將自己的兒子崔佑祖過繼給了崔敬忠,累得崔佑祖身上背了兩座大山,年紀輕輕的,便熬出一身病來。
明明有個女兒風光無限,照理來說崔家裡該是這附近十里八鄉最風光的人家,可因為一個崔敬忠,崔家成了附近有名的窮人家,受人指指點點,受人嘲笑,沒人肯與崔家再結親,崔佑祖到三十多歲身上還得侍候兩個爹,沒有人願意將女兒嫁過來。崔敬懷做不動了,老了卻連病也看不起,一點兒小小的毛病,拖來拖去卻成了大病,最後撒手離世。而他的死,並不只是一個結果,沒有了一個爹,可崔佑祖身上還有另外一個爹,他過得極其落魄,最後竟然連媳婦兒也娶不上,侍候完脾氣古怪的崔敬忠歸天,他也老得不成人形了,最後連個送終的人也沒有,淒慘的死去。
看到這些,楊氏險些沒有發了瘋。崔家不該是這樣的,不該落到連血脈都留不下來絕了子嗣的結局,老天爺啊,你為什麼要這麼殘忍!
明明成為了鬼魂之後該流不出眼淚的,可楊氏這會兒臉龐之上卻感覺到一陣冰涼,她流出了血淚來。回顧她這一生,本該相夫教子,可她一樣也沒做到,反倒是插手了教育兒女之事,偏偏她又不分是非,最後被她忽略的,卻偏偏過上了好日子,成為了一個好孩子,而被她教導的,最後卻成為了豬狗不如的畜牲。
楊氏是真的後悔了,她後悔自己當日沒有將兒子教好,以至於將崔敬忠寵成了那樣一個她後來看到時都覺得厭煩,都恨不能給他兩耳光的人,她錯了!
她錯了!楊氏再也受不了這樣的錐心之痛,崔家的一切都是她害的,楊氏再也受不了這些,她後悔了,她後悔了!
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藥吃,她做的件件事情都是錯,她錯了,她也不想再看下去了,這便如同一場醒不來的惡夢一般,楊氏心灰意懶,突然之間連最後一點兒堅持都放下了,她錯了,她這樣的人,不該活著,其實早該想明白這些了,但她卻一直不肯承認自己的錯。
她沒什麼心願了,也沒什麼持著,現在這個名叫崔薇的姑娘能活著,比她親生女兒活著要好。她當初真不該做得那樣絕決!楊氏已經久違了的淚水開始成串的往下滴,那淚珠殷紅,隨著淚珠所流到之處,她的身體開始漸漸消失。像是要將在惡夢之中隱忍了多時的淚水在這一會兒全部流乾一般,楊氏的血淚越來越洶湧,她的身體也越來越稀薄,帶著她的痛恨,帶著她的懊悔,帶著她的心痛,漸漸消散在這一片天地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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