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節猜想
天啟六年正月二十二日,從遼陽通向瀋陽的官道上
後金軍在歸途上受到了蒙古巴彥部的襲擊,損失了一部分小推車隊還耽誤了不少時間。這些蒙古人本想在後金的大批戰鬥部隊趕來前撤離,只因為這些年蒙古草原也是一年接著一年的大旱,大部分部落都吃不上飯,所以有小部分人遲遲捨不得離開,最後他們雖然搶了一個腦滿腸肥,但也因為速度減慢而被後金軍追上。
努爾哈赤並沒有把俘虜殺光,恰恰相反,後金不但好好招待他們吃了一頓,而且在臨放他們回去的時候還送給他們一批糧食。努爾哈赤寫了一封客氣的信給巴彥蒙古的酋長,在信裡努爾哈赤指出蒙古和後金都是窮人,與其他們這些窮人之間互相搶奪,那還不如一起去搶明國。
回到家裡以後,努爾哈赤又給成吉思汗去了封信,這封信同樣寫得很客氣,禮物送得也很重。此外努爾哈赤還把這次他在遼西的收穫列了一個清單。這個舉動的言外之意很清楚,說明努爾哈赤希望能與成吉思汗聯合起來,搶大明不是對兩者都有好處嘛。
今天早上努爾哈赤的使者團回來了……準確地說是努爾哈赤的使者團回來了一個人,只有一個馬伕被成吉思汗放回來,捎了封信。信裡成吉思汗把努爾哈赤罵了個狗血噴頭。
成吉思汗收下了努爾哈赤的禮物,然後把使者團都殺光了。聽說成吉思汗打算說這批人頭是他在戰場上的斬獲,送到大明去換銀子。
巴彥蒙古也一直遲遲沒有給努爾哈赤回信。遼河河套還傳來消息,前天又有一小隊蒙古人偷渡遼河,殺了十幾個包衣然後跑回去了,聽說還是巴彥蒙古的人。
努爾哈赤雖然暴跳如雷,但也無法可想。回到遼中休息不少天了。蓋州的東江軍似乎也已經轉入防守。海州局面既然已經穩定了,努爾哈赤就決定去視察瀋陽,順便接見一下科爾沁蒙古的使者。
代善、莽古爾泰和皇太極都在隨行隊伍中,他們哥兒仨知道努爾哈赤近些天心情不舒暢,所以就都遠遠地躲在後面,免得自己上去找不痛快。不過今天一起跟他們來的另外兩個小弟弟似乎沒有這個顧慮,莽古爾泰瞇著眼看著前面多爾袞和多鐸地身影,那兩個傢伙似乎把老爺子哄得蠻高興的。父子三個一直在前面嘻嘻哈哈的。
代善落後莽古爾泰一個馬位,正和皇太極聊著天:「那幫蒙古人比我們還窮,為什麼就是不敢去搶明國呢,難道他們甘心餓死麼?」
「那些有心無膽的鼠輩,唉,幾百年下來,他們已經被明國打破膽了。」皇太極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跟著又苦笑著連連歎氣:「這是明國積威所致。我們現在是騎虎難下了,但其他人卻不想陪我們……大貝勒你看,科爾沁蒙古和我們聯姻,同盟關係這麼鐵,如果打林丹汗那是絕無問題。但讓他們旗號鮮明地與我們合兵打明國,那就百般推脫絕不同意。」
「這個我也有所耳聞,」代善雖然主要負責遼南,但這種大戰略他也同樣非常關心。幾年來後金軍雖然屢戰屢勝。但除了一些實在活不下去的蒙古窮漢,誰也不願意和後金混飯吃:「我還聽說科爾沁蒙古的一些頭人都私下商量,說不管打上十年、二十年、還是五十年,明國肯定會把我們打敗的。」
「是啊,現在科爾沁蒙古也就因為不跟大明接壤,需要和我們換鹽換糧食,要是我們不行了,他們肯定會背後捅一刀的。可惜呀。當年那個楊鎬差一點兒就同意跟咱們議和了。」皇太極地話引發了代善的一陣感概。
當年努爾哈赤動手打了大明的官軍後,就主動向遼東都司府請求議和。
因為努爾哈赤提出了納貢稱臣的條件,當時的楊鎬幾乎同意了努爾哈赤的要求。楊鎬認為努爾哈赤沒有佔領多少邊地,調動大軍鎮壓未免花費太大。但這個議和請求上報北京後,立刻被萬曆天子拒絕了,下令動員遼東鎮出兵掃蕩,這就是薩爾滸之戰。
薩爾滸戰役後,努爾哈赤再次求和。他說自己什麼也不要。只求大明給他一個正式的名號。繼任遼東經略熊廷弼對此嗤之以鼻,稱此例一開則邊患永無寧日。熊廷弼不但不考慮議和問題。還通報蒙古各部,誰敢和後金貿易誰就是大明的敵人。
隨後努爾哈赤兩次帥八旗主力進攻遼東,但都被熊廷弼依托主場之利野戰擊敗,後金什麼也沒能搶到。三年後熊廷弼收復了十幾座城堡,除了撫順一城外,後金已經被趕出了遼東邊牆。毛文龍也於此時嶄露頭角,他經過一年地激戰,收復了孤山堡等地,積功升為游擊將軍。
令後金慶幸的是……萬曆皇帝及時死了。
等到王化貞上台後,努爾哈赤又想和王化貞議和。皇太極回憶到此又發出感歎:「當時我們佔據整個遼東,汗王忍受著他一次次的咒罵,每次都好言好語、用退出邊牆來勾引他和談,但王化貞雖然自大無能,可就是不肯上鉤,除了無禮的謾罵就是惡毒的詛咒。」
代善回憶著這些年地經歷,強笑道:「最近父汗不是又和寧遠的袁崇煥開始和談了麼?聽說進展還不錯嘛。」
「效果確實不錯。那袁崇煥自視極高,父汗本來在信上書『袁大人』三字,使者說那袁崇煥有怫然不悅之色,所以第二封信父汗就改成了『袁老大人』,那袁崇煥就沾沾自喜,把信四處炫耀,認為自己有舌辯群儒之能,威儀能震懾外藩。」
皇太極說著說著忍不住笑了起來,帶著嘲諷挖苦的口氣道:「接下來就更有趣了。父汗覺察他狂妄自大,就投其所好。只說我們是因為吃不飽飯才不得不和大明開戰,如果每年給我們些白銀吃飯,情願退出邊牆做安份邊民。那袁崇煥似乎深以為然,還一本正經地和父汗開始討論給多少銀子就能夠我們全族吃飯了。」
「這不是挺好麼?」代善聽得也笑了起來,他臉上露出得意神色,精神振奮地挺直了身:「如果此例一開,蒙古各部還不紛紛爭先攻打明國,以求大明的歲款……哈。歲賜?」
皇太極沒有像代善那麼樂觀,心事重重地地說道:「哪有可能啊,王化貞拒絕議和後我就算想通了。父汗老想著俺答地例子,那個俺答在明國的邊境攪合了那麼多年,稍微放下點身段,明朝不也封了王、開了互市嘛。所以父汗總希望能騙得明國開始和談,就可以拉攏蒙古人和我們同盟。但我們和俺答不一樣啊,我們佔著明國的邊地。如果明國在我們退出邊地前就議和還歲賜的,豈不就是示弱於天下,鼓勵周圍地人進攻明國了麼?所以就算袁崇煥肯,難道整個大明朝廷就沒有一個明白人麼?你看這麼些年也我們也就遇到一個袁崇煥罷了。」
代善琢磨了一下就認同了皇太極的推理,他失望地看了看前面的努爾哈赤。後者還開心的和兩個小兒子說笑著:「那你怎麼不去和父汗說?何必白白在袁崇煥面前丟臉。」
「父汗歲數大了,人也變得固執,不太聽得進去話,唉。既然父汗想哄袁崇煥玩,就讓父汗去玩吧。不過我還是那句話,明國不可能滿朝沒有一個明白人,這威懾力是他們用幾個皇帝上戰場、一個皇帝病死征途、一個皇帝被俘地代價換回來的。所以父汗和袁崇煥通信也沒用,也照樣會被明國駁下來,除非袁崇煥敢拋開他的朝廷私自和我們議和,但……世上哪可能會有那樣狂妄自大的人呢?」
努爾哈赤到了瀋陽後,阿敏和濟爾哈朗陪同他視察了瀋陽四郊。地下地草根和田鼠、樹上的鳥巢和樹皮……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毛文龍從這條路來的,」濟爾哈朗向著咸寧堡方向指了一下,然後又朝著撫順方向指了指:「毛文龍又從這條路走了。」
「這兩條路上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阿敏臉上的肌肉不停地抖動著,這些天來他幾次心痛得差點吐血。還有小道消息說,二貝勒在檢查過東江軍地去路後,還曾在無人處偷偷掉過眼淚:「四條腿地,除了桌子都被毛文龍吃光了。能搬動的。除了石頭也都被毛文龍拿走了。」
和激動地阿敏不同。努爾哈赤倒沒有特別大地反應。他交代了一下,這次從遼西帶回來的戰利品很多。完全可以拿出來一些撥給阿敏的鑲藍旗。畢竟此次出擊,所得還是遠遠大於所失。眼前的千里赤地比之努爾哈赤去過的遼西,也算是不逞多讓,這種打草谷地技術無疑已經是爐火純青了。努爾哈赤自嘲地感慨了一聲:「我和文龍,果然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師兄弟啊。」
努爾哈赤不禁回憶了一下多年以前他和毛文龍的往來。當年努爾哈赤和毛文龍都在李成梁手下當家奴,那時他們倆還一起喝過酒,只是時間已經太久了,努爾哈赤完全想不起來毛文龍的長相了。他淡淡地說了一聲:「文龍在,吾不得勞師襲遠,恐家中婦孺不寧。」
如此同時,長生島
金求德正和留守地趙慢熊在海灘無人處散步。金求德找個機會把趙慢熊喊了出來,把黃石和袁崇煥的矛盾源源本本地告訴了他,然後有些焦急地說道:「大人聽不進去勸,說什麼都要彈劾袁崇煥,我怎麼也攔不住,現在如何是好?」
「莫著急,莫著急,容我想一想……慢慢地想。」
背著手走了十幾里地,趙慢熊站住了腳,右手握拳擋在嘴邊咳嗽了一聲,金求德精神一振,全神貫注等著聽趙慢熊的推理……
「今天時候不早了,就先走到這裡吧,容我晚上回去好好想一想……慢慢地想。」
轉天金求德又舊話重提,趙慢熊慢悠悠地說道:「你認為袁崇煥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好說大話。自視極高,行事魯莽。」
「愚蠢麼?」
「不好說,如果從主張議和這點看,似乎很愚蠢。但他說這話以前反反覆覆試探大人,一直到以為大人可以隨便捏以後才開口。最後還企圖讓大人冒風險、背黑鍋。怎麼看也不像很蠢的樣子。」
趙慢熊聽了以後長歎了口氣:「金兄弟你出身很不錯吧?應該沒有吃過太多的苦。」
不等金求德回答,趙慢熊就繼續說了下去:「袁崇煥是萬曆四十七年的進士,那時他已經歲數不小了,座師默默無名。很快就會外放當地方官,如果沒有特殊事情的話,一個這樣地人一輩子都是個芝麻小官吧?」
「不錯,嗯,你的意思我有些明白了,」金求德冷笑了一聲:「趙兄弟是說袁崇煥其實一直在賭,凡事都劍走偏鋒,故為大言以引人注目。」
「是的。這種人我見過很多了,我聽說他曾跑到兵部,說過什麼……好像是:『給我幾十萬大軍,足夠的兵器、錢糧,我一個人就能把建奴滅了。』對吧?」
「好像是:『給我幾十萬大軍。足夠的兵器、錢糧,我一個人就能守住山海關。』不過跟你說得差不多,你繼續說。」
「今天早上我去查了內衛保存的關於袁崇煥的資料,大人居然收集了很多。嗯,給我印象深刻的有:以前閻撫軍讓他去查人數,他雞毛當令箭地殺人;還有這次,高經略主張撤守關外,閻侍郎主張堅守關外,從來遼東地事情都是經略說了算,但袁崇煥就是支持兵部地意見,這都算是劍走偏鋒吧?」
金求德想了想。默默地點了點頭:「故為大言、劍走偏鋒,想方設法引起別人注意,拿軍國大事去賭前程,只要賭中了,那就陞官極快,如果賭輸了……」
「輸了就是國家替他出賭注,只要膽子大、性命還在,那下次可以再賭更大一些。爭取一把就都贏回來。」說著趙慢熊就微笑了起來。衝著金求德問道:「你看,朝中無人敢議和。但只要議和能成,建奴真的退出遼東,那他袁崇煥立下地是什麼樣的大功?國家耗費無數銀錢、人命都辦不到的,他舉手投足間就做到了,我想這都足以在史書上大書一筆了吧?」
金求德爭辯道:「但建奴是不可能議和的,議和對國家有百害而無一利。」
「說的好,如果被建奴耍了,那不但國家蒙羞、而且大明威信掃地,所以沒有人敢去做。如果不是有這麼大地危險,顯皇帝、楊經略、熊經略、王巡撫、孫經略早就去幹了,哪裡等得到今天、還能輪得到他袁崇煥?但也有一種可能,你焉知道建奴不畏懼大明積威,擔心前途擔心得茶不飲、飯不思?你焉知道建奴不想帶著這些年搶來的財寶過安生日子?你焉知建奴不想告別這種騎虎難下的窘境?」
金求德愣了一會兒,才喃喃地說道:「有這種可能性,但可能性太小了,風險太大了。」
「輸了是國家蒙受損失、袁崇煥大不了丟官,贏了就是名留青史、出將入相,換你,你賭不賭?」
金求德站定了腳步,趙慢熊也停下來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好久以後金求德才說道:「你的意思是:抗命堅守寧遠、覺華,輸了是十萬軍民玉石俱焚、袁崇煥也要殞命,贏了是連升六級。如果不賭,誰會知道一個小小的寧前道呢?命都敢賭,還會不敢賭罷官麼?」
「我沒說,這是你地推理,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寧遠雄城還好說,我只是懷疑如果大人不去覺華的話,那裡恐怕早就沒活人了。」趙慢熊把肩膀一滑,就繞開了這個問題。
「這不是愚蠢,而是奸佞!」
「拿國運賭自己的前程,當然是奸佞,如果袁崇煥真的是這麼想,那大人罵他賣國一點兒都沒有罵錯,這就好比宋地秦檜,那些唱戲文的都說他是金國派來的奸細,那些說楊家將故事的,也說王樞密——叫什麼來著」
「王欽若?」金求德比趙慢熊看過的書多,裡面正好也有宋史。
「大約是這個名字吧。說他也是蕭太后派來的。我看其實哪有這麼多派來的,據我看,不過是一個個拿將士的血、國家地未來換自己的前程。說賣國,嘿嘿,難道就一定是派來的人才會賣國麼?我還真不信秦檜好好大宋的宰相不做,當真是一心向著韃子。」
「那大人豈不是危險了?現在大人擋在他的議和路上了。」
「如果只是愚蠢,那大人不會有事,但如果袁崇煥是奸佞的話,那秦檜怎麼對付的岳王,他就會怎麼對待主戰武將。」看著露出緊張之色的金求德,趙慢熊眼睛裡滑過了一絲嘲諷之色:「不過……這對你來說,難道不是一個機會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