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決裂
果然是:人必先自辱,而後可以辱之。
黃石咬緊牙關,勉強不讓胸膛中的怒氣噴發出來,激烈的情緒慢慢的總算是退去了一些。黃石首先反省了一下自己今天的表現,大概是表現得太過奴顏婢膝了吧,以至於讓別人看輕了自己。他一面感慨,一面思考著下一步的對策。
「這事對黃石你並無害處,舉手之勞就可以幫同僚化解一件為難的事情,你又何樂不為呢?」見黃石沒有立刻做出反應,袁崇煥又語重心長地勸說了起來。
如果點頭答應了下來的話,對黃石來說這件事情確實不會有立竿見影的傷害,因為他是武官而不是士大夫,所以「閨門不肅」這個罪名是扣不到黃石頭上的。當然還會有一個事後處理的問題,對於這種類型的失貞,明朝的規則是勸和不勸離。
根據大明律,婦人非自願的失貞行為不可以作為離異的理由。比如明中葉後,就有妻子被人販子拐賣的案例,但案發後人販子和老鴇按逼良為娼定罪,夫妻仍然判處完聚。
剛才趙引弓既然說出聽任黃石退聘,看來應該不會有大問題。黃石想趙引弓只要能保住功名,也不希望節外生枝和自己再起糾紛。
「袁大人說得是。」黃石無意識地隨口回了一句。
不過沒有立竿見影的害處並不等於沒有害處,這種聘妻被擄走的事情如果傳出去,那對名聲可是有不小的傷害。而且事後黃石退聘,雖說大部分人都能理解,但肯定也有不少人覺得他對聘妻無情無義。
袁崇煥看黃石遲遲不答應,不禁有些不耐煩起來,於是又加重了語氣說道:「不會有人胡亂傳播的。黃石你儘管安心……」
聽袁崇煥的說辭,黃石琢磨他們的如意算盤大概是用這個搪塞御史。要是趙二姑娘已經死了,那自然是千好百好,黃石配合上幾個月就可以退聘。如果趙二姑娘被發現還在人世,那趙引弓照舊也有理說,不會為此被剝奪功名。
黃石想起了原本歷史上崇禎元年的前車之鑒:陳繼盛和建奴在寬甸、長白山進行激戰地時候,袁崇煥因為毛文龍不肯違反國家法度、私自把兵權交給他,就從背後把東江軍的糧餉給斷了。還下令遼東、天津、山東萊登各地禁海,不許任何商人出船,不許賣給東江軍一粒米、一顆豆。
雖說佛爭一柱香、人爭一口氣,但照顧遼東大局這件事情總要有人去做,不然就是國家的災難。所以黃石決心再退一步。反正今天曲意逢迎袁崇煥很久了,黃石不想前功盡棄,更不希望有一天被拖後腿
——我不是立志要做岳王、戚少保那樣的大丈夫麼?不是早想好了要左右逢源求得一生平安麼?魏忠賢、孔有德、耿仲明、山東文官,還有遼西將門。從閹黨到東林,哪怕是未來的漢奸和人渣,他們和我不是都能相處愉快麼?眼下還是只能以大局為重,不能意氣用事。
況且黃石也知道文武不和不僅僅是國家的大害,而且最終倒霉的還是自己這個武將。既然袁崇煥要升任巡撫了。那黃石是說什麼也不能把他得罪了:「袁大人,趙大人,可否容末將稍作思量,過兩天再給兩位大人回復。何如?」
袁崇煥臉上頓時露出不悅之色,指了指趙引弓,又對黃石道:「本官披肝瀝膽,與你說了這麼多時辰,只道你同意尚不為遲。哪曉得你三心二意,總是一片欺誑,到底目中沒有本官。方今人證亦在,豈容得你欺心!汝有十二不當之過。汝可知乎……」
黃石略一愣神,這期間袁崇煥已經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篇話。黃石覺得這些話略微有點耳熟,似乎在哪裡見過。只聽見趙引弓羞愧難忍地叫了一聲:「袁大人。」
趙引弓站起身來,衝著袁崇煥鞠了一躬:「袁大人,下官不想勉強黃將軍了,請老大人明鑒。」
此時黃石心裡也有些迷惑,雖說文官一向瞧不起武將和太監,但自己好歹也是斬首數千的大將。這件事情畢竟是對趙引弓關係重大。袁崇煥又何必皇帝不急太監急。緊著來替他做說客呢?
既然搞不明白袁崇煥到底在琢磨什麼念頭,黃石心裡也就愈發不安起來。他聽到趙引弓說話後也站起了身,衝著袁崇煥說道:「袁大人明鑒,末將並非不同意,只是請寬限兩日,末將軍中尚有軍法在……」
黃石解釋了一番長生島關於成親地軍法,然後解釋說他要先和部下商量一下對策,畢竟將士們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再者為了趙家的名聲考慮,黃石也不能明目張膽地去跟長生島官兵講出真相。所以他總要想個妥帖辦法,以免萬一事情洩露,黃石自違軍法導致將士失望。
這個理由看起來是個不錯的台階,面對如此無禮的要求,黃石的態度仍然保持著一如既往的恭順。站在一邊的趙引弓聽完黃石肯考慮這件事後,立刻就表示了一堆感謝,袁崇煥見這兩個人似乎都能接受了,就不再強求黃石當場答應下來了。
黃石老老實實地坐回到了椅子上去,這件事情他還沒有完全考慮清楚利弊,黃石打算回到覺華再和金求德、洪安通商量一下,看看如何處理為好。如果能把事情做到滴水不漏,那黃石覺得也不一定不能賣袁崇煥一個人情,以後向遼東都司府討要糧餉也會好說話一些。
雖然袁崇煥的手暫時還夠不到遼東,不過多個朋友總是多條路。黃石又反省了一下自己地態度,他覺得自己還是要拋下對袁崇煥的畏懼心理為好。黃石想起自己和孫承宗、和魏忠賢、和山東文官的交往經歷,一時間又有了不少信心,他自認為還是比較會做人的,雖然不太瞭解袁崇煥的心理活動,但相處一段後想必總會有所瞭解。
這件事情告一段落後。袁崇煥話題一轉就到了平遼大業上和覺華之戰上了。黃石抖擻精神把兩軍地部署、自己地戰術都和盤托出。黃石當然不能談自己對關寧軍戰鬥力的看法,也沒有任何理由來貶低他們。因為自己的事先判斷都是靠歷史知識得來地,而且覺華關寧軍這次的表現也確實不錯,黃石是依靠他們並肩作戰才能取勝,。
當黃石講述的時候,袁崇煥不時向趙引弓核實,結合了趙引弓和黃石兩者的看法後,袁崇煥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果然還是要憑堅城、用大炮。」
「袁大人明鑒。憑堅城、用大炮好是好,就是恐怕花費太多。」在廣寧當小軍官的時候黃石也是抱著這個想法,但現在他就不太希望將寶貴地資源浪費到堡壘中去了,而是希望能盡快培養出大批野戰軍。
袁崇煥的態度非常和藹,他微笑著對黃石說道:「黃石你說說看。」
這鼓勵讓黃石精神又是一振,看來這袁蠻子也不是不可理喻的麼?於是他就把自己那套以海為路地想法又搬了出來。黃石力主先取娘娘宮、耀州、海州,然後背海修築堡壘,儲備物資作為進攻基地。憑此虎視遼中平原。
「……毛帥和陳將軍會不斷從寬甸、朝鮮出擊,如果建奴主力東移,王師就可犁庭掃穴,直指遼陽。如果建奴按兵不動,毛帥和陳將軍就可從東向西。先收取建州衛,然後再下薩爾滸,切斷建奴和野人女真還有科爾沁蒙古的聯繫,最後把他們一股聚殲於遼中。」
臨末黃石還握緊了右拳。狠狠揮舞了一下來加強語氣,他自信滿滿的樣子同樣鼓舞了一邊的趙引弓,也為黃石的結束語大叫了聲好。
袁崇煥一直微笑著沒有打斷過黃石地話,一直等他全部說完後才問道:「萬事開頭難,黃石你打算怎麼修起第一座城呢?」
「袁大人高見,末將佩服。以末將之見……」這樣的問題以前不知道已經想了多少次了,黃石胸有成竹,毫不遲疑地娓娓道來。遼北的成吉思汗和遼東地毛幫主肯定會經常出來轉轉。所以後金主力總有離開遼中平原地時候。現在黃石也有信心憑借遼南地兵馬對抗後金五成兵力,如果加上關寧軍幫忙,黃石認為強攻下耀州是沒有太大問題地。
一旦能站穩腳跟,黃石也就不太畏懼了,後金軍全師而來他也有把握堅守一段時間。如果後金軍真的全師而來,不要說朝鮮的毛幫主了,就是遼北地成吉思汗也絕不會賦閒在家裡的。等控制住耀州、海州後,剩下的工作就是一路修堡攻入遼中平原。
黃石直說得口乾舌燥。端起茶碗一飲而盡。袁崇煥等他把茶水掃蕩乾淨後又問道:「那這一切要多久呢?」
「嗯……」黃石沉思了一會兒。進入平原後為了保證補給線需要修築供應線,遼中還有不少堅城。建奴的軍隊也很頑強,大明的文官不可避免會起到一定的牽制作用,所以戰局不能保證一帆風順:「五年左右吧,即使建奴主動退回建州,把他們徹底蕩平也不會超過十年。」
「五年?太短了,黃石你在哄我開心麼?」袁崇煥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
黃石覺得兵力靠得離瀋陽越近越能有效威懾後金政權,這也是他把突破口選擇在耀州的原因。但袁崇煥顯然不同意這個看法,他認為海路不可靠,最終還是要從遼西走廊一路修堡壘出去。
黃石不願意正面反駁他,就採用迂迴路線:「陸路確實穩妥,不過一路又要多修築無數堡壘,恐怕花費時間、銀錢不在少數。」
袁崇煥拍案讚道:「正是,黃將軍說得好,這一路下來,要從寧遠一路修到三岔河,再從三岔河修到遼陽,恐怕沒有個十年、花費上幾千萬兩白銀是下不來的。」
這幾句話真是說到黃石心裡去了,也正是他希望勸說袁崇煥地理由。黃石低聲說了一聲:「袁大人高見,所以末將以為還是設法奪取耀州,然後直入遼中。」
不想袁崇煥斷然否決:「海路終不可靠,況且也要耗時數載。」
趙引弓在一邊聽的是越來越糊塗。不禁插嘴問道:「袁大人可有妙策?」
「遼餉一年靡費三百萬兩,薊鎮四十餘萬,就連東江鎮也要二十四萬兩,國庫早已經虧空,天下百姓更是苦不堪言。」袁崇煥露出了一番悲天憫人的表情,唏噓感歎了一番,然後帶著神秘的表情問黃石和趙引弓:「你們可知道,魏公公為了為遼事籌備戰馬。又新想出了什麼對策嗎?」
由於小冰河期的連續乾旱,大明北方地馬場產馬數量不斷下降,到了天啟五年,北方各邊鎮都再無馬匹可抽調向遼鎮。朝廷陷入缺馬的窘境後,就有大臣建議按一條鞭例,把甘陝各省上繳馬匹的缺額攤給各省農民,多收些畝賦來買馬。
而此時北方各省同樣是連年災荒。魏忠賢是農民出身,深知農民地困苦。不敢採納這種在災荒年加賦地天才構思。但馬匹的缺額問題還是要解決,魏公公就下令賞賜給大批大臣和太監紫禁城騎馬地特權。根據大明會典,皇室但凡賞賜給誰紫禁城騎馬的殊榮,這個人就有義務進貢給皇室良馬。
魏忠賢動員東廠地部下對大夥兒的財產進行了一番偵查後,一邊大量賞賜給有錢的官員和太監這種「殊榮」。一邊成天催逼他們貢馬。等被賞賜的人完成了貢馬的任務後,魏忠賢就會把特權收回,然後……然後再次賜下。
如同當年劉謹勒令京師寡婦改嫁一樣,魏忠賢的這個政策也搞得朝中怨聲載道。大明建國以來第一次,無數臣子和太監紛紛上書拒絕皇城騎馬的榮耀。但拒絕也要賜,魏忠賢甚至曾把皇城騎馬權賜給了嬰兒和浩命夫人,被賜到的人一邊心不甘、情不願地貢馬,一邊大罵那個給魏忠賢出這損主意的無名氏。
收上來的馬自然是良莠不齊,這批人進貢的「良馬」裡除了老馬、馬駒外,據說也有驢和騾子,甚至還有小駱駝。但魏忠賢一分錢沒花就替皇上收了一批馬支援遼東。也因此得到了天啟「廠臣忠勤,辦事得力」的贊語。
趙引弓自然跟著感慨了一番。黃石嘴上唯唯諾諾,但聽完後心裡卻升起了一絲不祥地預感。
袁崇煥說完了以後,正色對黃石和趙引弓說道:「本官有個思量,如若可行,則遼事旦夕可平,早晚間海內便可免去加賦。」
趙引弓喜道:「袁大人有何妙策,可否教誨下官一二?」
聯想到歷史上寧遠之戰後袁崇煥的所作所為。黃石心中的不祥預感越來越強。但他仍不動聲色地恭維道:「按察使大人真是諸葛再世,看來定是成竹在胸了。」
袁崇煥捻了兩下長鬚。緩緩說道:「此次寧遠圍城,建酋努爾哈赤曾修書於我,本官亦回信以大義責之。建酋後又回書一封,以吾觀之,建酋被我大義相責,似有悔恨之意。」
「啊∼∼∼」趙引弓發出了一聲驚歎。
黃石感覺一顆心已經繃到了嗓子眼,嘴動了動沒有說話,他早知道袁崇煥一向自我感覺極其良好。歷史上當皇太極進攻朝鮮的時候,天啟和內閣急問當時地遼東巡撫袁崇煥有何對策,如何救助朝鮮。好為驚人之語的袁崇煥告訴天子:朝廷不必出兵相救,皇上也無須操心對策,只要他袁崇煥派一使者,攜帶他的手書一封,即可以命令皇太極退兵——「遣方金納貽書於奴酋,令其急撒犯鮮之兵。」
頗為自得的袁崇煥繼續搖頭晃腦,似乎正沉浸在美好的回憶中:「本官見機不可失,就再修一書,書中剛柔並濟,恩威並用……」
袁崇煥一番話說下來,直把趙引弓聽得抓耳撓腮、喜不自勝。眼看氣氛已經是漸入佳境,袁崇煥聲音一頓,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等他放下茶碗後,袁崇煥眼中精光四射,威嚴地從趙引弓身上掃過,然後停留在了黃石臉上:「本官以為可以招安,如此遼事可定、加賦可去,善之善者也!黃將軍可願與本官一同上書天子?」
黃石費盡力氣才維持住臉上的恭順表情,低聲下氣地問道:「袁大人明鑒。末將敢問,以何條款招安建奴?」
「這個……總要先談談才能知道吧?」
「如果建奴要歲賜,比如每年十萬兩黃金,一百萬兩白銀,一百萬匹布,怎麼辦?」黃石不動聲色地吐出一個數字——這是黃石前世,皇太極和袁崇煥議和時提出的歲款要求,而袁崇煥對朝廷說這些條件並非不可以考慮,而且還可以再繼續談。
袁崇煥皺起了眉頭,捻著長鬚看了會兒天花板:「唔,這個未免太多了吧?比遼餉也少不了多少啊。」
黃石深深吸了一口氣,盡力不讓自己的聲音有一絲一毫地顫抖:「末將再敢問袁大人,如果建奴歲賜是一萬兩黃金,十萬兩白銀,十萬匹布,大人以為如何?」
袁崇煥眉毛一挑,聲音裡充滿了驚訝:「當然可以啊。」
砰——
重重的拍案聲猶如雷鳴,趙引弓被它驚得打了一個戰慄,耳邊緊跟著響起了震耳欲聾的怒喝:
「賣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