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節心軟
說完後熊廷弼的表情變得極盡苦澀,他的笑聲也變得越來越沉重,裡面充滿了英雄末路的悲涼。
「老夫總算是可以向顯皇帝交待了。」熊廷弼喃喃地又念叨一遍,說到句尾的時候他的聲音變啞了,頭也垂了下去,整晚的豪情彷彿離他而去。
黃石盯著對面的人看了又看,眼眶忍不住都有些濕潤了,為了掩飾,黃石連忙大聲說道:「熊翁,小子一定時刻以平遼為己念,敢情熊翁靜候數載,則佳音必至。」
熊廷弼抬起頭看,望了過來,突然又是一聲嗤笑:「黃將軍你的眼睛怎麼紅了?哈哈,黃將軍作此小兒女惺惺態,可是故意要噁心老夫來了麼?」
雖然熊廷弼的話還是不好聽,但這個倔強老頭子的目光裡卻充滿了溫暖,那是種飽含著讚許、欣賞的眼神,給黃石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彷彿在哪裡、在誰的臉上也曾見過,只是黃石一時間想不起來了。
見黃石呆呆地發愣,熊廷弼就又取笑了他兩句,然後他也自覺無趣,就斂起面孔搖了搖頭:「黃將軍倒也不必如此匆忙,須知欲速則不達,時間麼,三年等得起,五年等得起,十年也一樣是等得起的。老夫聽說黃將軍手下的士兵裡,有不少人才從軍短短幾年,就連戰六、七場並盡數取勝,這實在是遼東難得的精銳啊。老夫本以為以遼東現下的局面,這種強兵可遇而不可求,不想黃將軍竟能夠如此,望將軍善用之,千萬珍惜。」
說到後面熊廷弼滿面都是淳淳之色,彷彿是師長在教育子弟一樣:「可惜老夫陽壽已盡,午時三刻後黃將軍尚為世上一人。而老夫已是陰間一鬼。這——老夫倒是有心日後去拜訪將軍……」熊廷弼又挑眼看了黃石一下,緩緩地端起了茶杯:「就是怕黃將軍嫌老夫晦氣,不肯相見。」
黃石一愣才明白過來熊廷弼的意思,他急忙道:「熊翁若是得暇屈尊指教,小子幸甚至哉。」
熊廷弼心知自己此去虛無縹緲,見黃石竟像說真事一樣的接茬,還表現得畢恭畢敬,熊廷弼更是滿心悲苦。茶杯中的水都抖出來了。他手忙腳亂地把茶杯放下,擦著自己的衣襟強笑道:「足見黃將軍盛情。但想將軍的營帳定然陽氣十足,軍中地兵器更是沾染生人鮮血無數,老夫一個幽魂野鬼,怎敢貿然前去拜訪,難道不怕魂飛魄散麼?」
黃石低頭嘿然無語。
熊廷弼緩緩把茶水滿上後又端起來,飲了一小口,道:「老夫這些心得粗糙得很。如果換作一般書生定然是半點益處也沒有,但黃將軍久經沙場,這些東西也就能算是他山之石了吧。黃將軍年不滿三十就官居二品,名揚天下,身上卻完全沒有浮躁之氣。當真難得。」
「熊公過獎了。」
「老夫沒有過獎!」熊廷弼斷然否認了黃石的謙虛,他又想起昨天黃石毫無顧忌地自暴其短,不禁感慨:「不慕虛名,老夫恐怕不如你。黃將軍不是個秀才真是太可惜。否則出將入相,名垂青史未為不可。」
這個時候黃石才覺出熊廷弼的語氣有些像當年的高邦佐,就是熊廷弼此時的眼神也和高邦佐當年贈書時極為神似,黃石恍惚之間覺得他倆幾乎是同一個人。
黃石這次來探視熊廷弼還有一件心事,就是要搞清隱藏在熊廷弼身邊的細作問題,問問到底是誰勸誘熊廷弼下令燒燬遼西的堡壘。但黃石一直覺得這個問題恐怕會很傷熊廷弼的自尊。剛才他看熊廷弼心情有所改善,更不願攪擾他地興致。可是這個問題實在是事關重大,雖然不願啟齒。但黃石覺得不搞清楚了實在是個危險的隱患。
正在恍惚間黃石聽見熊廷弼說道:「黃將軍,老夫有一事相求。」
黃石恭恭敬敬站起來,躬身道:「熊公但有所命,小子無不凜遵。」
熊廷弼搖搖手:「不急,不急,黃將軍先聽了再答應也不遲。」
黃石心中暗暗苦笑,大概是「辯冤疏」的事情吧?他在歷史書上看過關於這段公案的記載。王化貞的老師是天魁星及時雨大學士葉向高,東林排名第一的學者。孫承宗是王化貞的師兄(黃石總弄不明白。葉向高和孫承宗是挺正直的兩個人,怎麼就與王化貞結交呢?)。因為王化貞倒戈。所以審熊廷弼案地官員決心把王化貞的罪都坐給熊廷弼,從來不給熊廷弼好好錄口供,而且公然宣稱他們不會把熊廷弼的話記下來遞交給天啟看。所以熊廷弼在獄中為自己寫了一篇辯冤疏,一直希望能呈遞給天子,讓天子好歹能看一眼他的辯解也好。但可惜歷史上的熊廷弼把朝中地人都得罪了,被關了五年也沒有一個人肯為他呈遞。
昨天黃石進來的時候,看見熊廷弼脖子上掛著個小袋子,心想那裡面可能裝著熊廷弼的「辯冤疏」,這也是熊廷弼最後幾年的精神寄托。是否那熊廷弼知道他黃石有專折奏事地權利,所以想要自己幫忙?黃石說道:「古人所謂一字之師,小子承蒙熊公徹夜教誨,本應持弟子禮才是,怎奈文武殊途。熊公無論有什麼心願儘管相告,小子一定竭盡心力去辦。」
熊廷弼喉嚨裡突然發出了一種古怪的聲音,但隨即掩飾地咳嗽一聲,重又正襟端坐。黃石幾乎淚下,心中暗歎:真不失英雄本色!只聽那熊廷弼說道:「老夫定罪砍頭棄市,傳首九邊,所以死無葬身之地那是一定的了。老夫料想最後會傳到遼鎮山海關,如果黃將軍不嫌麻煩的話,老夫想請黃將軍找機會啟奏天子,為老夫的頭顱求一個特赦,讓老夫能夠入土為安。」
說完後熊廷弼就目光炯炯地觀察著黃石,滿臉都是慇勤企盼之色。黃石自然知道古人對屍體看得自是極重,但熊廷弼罪這麼重。就是以黃石目前的得寵也斷然不敢私藏他的屍體。而且收藏熊廷弼的屍身就是一種政治宣言,黃石這麼做幾乎就是同時挑釁東林黨和閹黨。黃石出於對熊廷弼地敬重,不忍有功於國的良將死不瞑目,沉吟道:「如果熊翁不見怪的話,小子會奏請朝廷把熊翁的首級在長生島示眾一段時間,等掃平建奴以後,小子也就一定盡力為熊翁求朝廷的平反。」
這話就是表示黃石會把熊廷弼的頭顱先安葬在長生島,等黃石平遼後報功時。將熊廷弼在任期間的功勞一併加進去,那時候說不定就可以蒙准歸葬故里。就算不能回家鄉,有了黃石在長生島關照,熊廷弼也至少會有個穩妥的安置。
熊廷弼剛才要黃石聽完再做回答,是因為他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黃石就是一口回絕了他也沒有什麼奇怪地。只是熊廷弼思量,眼前這個黃石似乎一身正氣,是唯一有可能保全他地屍身不至於葬身狗腹的人。讓他能夠魂魄有所歸依地人,他不願失去最後的機會,所以就冒險一試。熊廷弼聽了黃石的話長吸一口氣,肅然起身,正對著黃石就是深深一禮:「多謝黃將軍高義。熊某來世結草啣環,也會報答黃將軍的。」
「熊公言重了,小子不敢當。」黃石苦笑了一下,但最後想想還是受了熊廷弼這一禮。因為受了這個大禮就相當於做買賣收了別人的定金一樣,這樣也就算是給熊廷弼吃了一個定心丸。
「小子已經請求朝廷把熊翁地女公子流放到長生島,到時就由就由女公子奉安吧。」
熊廷弼露出茫然不解的表情,黃石趕快解釋了一番他和魏忠賢的交易,他當然省去了一些細節,只把兩個人商議的結果告訴了熊廷弼。
黃石做解釋的時候,熊廷弼地鬍鬚不由自主地抖動,等黃石說完以後。熊廷弼連身上的囚服也在瑟瑟發抖,說話的聲音都激動得快不成話了:「黃將軍,老夫自從入獄以來,無時無刻不念著小女,但卻不敢想,不敢想她一個弱女子,如何在這世上自處。」
說著熊廷弼就又是一個大禮拜下:「黃將軍,請恕老夫厚顏。還有一事相求。」
「熊翁請講。」
「老夫獲罪。也不敢為小女求什麼好人家,只望將軍給她找個本分老實的好人。讓她能一生衣食無憂,老夫便於願足矣。」
「熊公放心。」
「多謝黃將軍!」熊廷弼此時倒是全無牽掛了:「呵呵,老夫後悔當年不聽你之言啊,竟會沒看破孫得功地狼子野心。」
說實話這個問題黃石也很不解,歷史上熊廷弼一再提醒「李永芳絕不可信」,但對一直負責和李永芳溝通的孫得功卻沒有提防。按說這個問題也可以觸及到那個隱藏在熊廷弼身邊的間諜,但黃石卻不好開口,因為在他自己的說辭裡,孫得功起事前打探過自己的口風,見自己不打算附逆所以就痛下殺手。
如果黃石告訴熊廷弼孫得功的前後態度變化,就等於承認自己也早就是密謀份子之一了,黃石只好強行按住自己心頭的焦急,希望熊廷弼還能順著話頭說說他為什麼會信任孫得功。不過熊廷弼看起來卻完全沒有這個打算,他不慌不忙地收拾起桌子邊上的手稿,似乎是打算再檢查一遍黃石記錄地東西是不是有誤。
黃石見時間不早了,終於決定不能再等,他低聲叫了一聲:「熊翁。」
「嗯?還有什麼要問的麼?」
「熊翁莫怪,」黃石斟酌著詞語,生怕刺激到了熊廷弼:「小子以為,那王化貞從廣寧逃跑時,若熊翁能親來廣寧,以熊翁的威望,定能穩定軍心士氣,也不至於盡失河西之地吧。」
「唉……」黃石才開始說了個頭的時候,熊廷弼就停住了手,靜靜地聽了起來,等黃石全部說完後他就是一聲長歎,眼睛瞇瞇著,臉上的皺紋不但一下子都回來了,而且好像變得更重、更密了。終於點了點頭:「黃將軍說得不錯,老夫當時確實是運籌失措了。唉,老夫也有私心啊。」
熊廷弼當時也存了看王化貞笑話的想法,他們倆在路上碰到的時候,王化貞失聲痛哭,而熊廷弼則哈哈大笑著把他又挖苦了一頓。
「當時也有不少人勸老夫趕去廣寧,雖然官軍當時一片混亂,統領鐵騎營的祖大壽也拋下老夫逃去覺華了。但老夫手裡還有三千關寧軍。如果老夫趕去廣寧,憑借老夫經略遼東三年地威望,確實有機會收攏軍心,打退建虜守住廣寧地。」熊廷弼顯然沉浸在回憶中了,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敲打著:「嘿嘿,勝敗大約在在五五之間吧,當時老夫反覆思量,到底是求穩保護遼民退向山海關呢。還是敗中求勝堅守廣寧……一時委實難決。」
黃石全神貫注地傾聽著,他知道馬上就要到關鍵時刻了。
果然熊廷弼又接著說了下去:「但是有一個人和老夫說:『使公勝,則化貞罪得脫;若公敗,則化貞罪亦脫。』老夫知道這話說得沒錯,」說到這裡熊廷弼乾笑了兩聲。衝著黃石說道:「老夫實在是不願意做替死鬼啊,所以就此決定向山海關撤退,嘿嘿,想不到老夫不勝不敗。還是難逃一死啊。」
黃石感覺自己的心臟緊張得幾乎要跳出胸膛,他沉聲問道:「熊翁,此人是誰?」
熊廷弼正要張口回答,卻猛然注意到黃石地一臉嚴肅,心底就是一驚,再凝神一看黃石雙手已經緊握成拳,兩臂也緊張的微微彎曲,更是大感詫異。
黃石感覺口乾舌燥。他費力地吞下一大口唾液,又追問了一句:「熊翁,此人究竟是何人?」
「這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人罷了,黃將軍,你是怎麼了?」熊廷弼愕然反問起來,黃石的反應讓他感到非常不解。
「此人……」黃石正要說此人很可能是後金奸細,但一轉念間就改口說道:「熊翁為此人所誤,小子只是氣憤不過罷了。」
「其實說得也沒有錯。」熊廷弼又苦笑一下。他無意識地摸摸了自己脖子下掛的那個布包:「其實老夫也不算完全冤枉,如果老夫大公無私的話。或許就去廣寧和努爾哈赤血拼一場了,就算輸了,至少……至少好過今日地下場,只是……只是老夫當時實在是氣不過、氣不過啊。」
黃石顧不得理會熊廷弼的感慨,他已經看出熊廷弼不想說下去了,似乎還是想保護那個給他建議的「友人」。黃石估計熊廷弼是怕他去官府告發,追究他那個「朋友」的責任,就在他正在想說辭的時候,外面突然傳來了牢頭的聲音:「黃將軍,請移步吧。」
黃石不耐煩地喊了一聲:「有什麼事嗎?」
「黃將軍,您在這裡呆的時間太長了,跟您來的那個公公睡了一覺都醒了,敢情您老海涵,也別讓我們這些下面地人難做。」
熊廷弼聞言也是慘笑了一聲:「黃將軍請回吧,老夫現在也有些困了,趁著還沒到午時,想打個盹。」
以黃石所想,這個人和幫助孫得功取得熊廷弼信任的人,還有事前通報自己要反正的人應該都是同一個人,只要自己說那個人是後金細作,以熊廷弼的智力應該不難理解。剛才黃石一直沒有說那個人可能是後金細作,主要是怕熊廷弼心理難受,會覺得他自己做了對不起國家的事情。但現在時間緊迫,黃石又重重地看了熊廷弼一眼,吸了一口氣就要說出自己地懷疑,並第三次發問到底那天勸他退兵的到底是誰。
熊廷弼這時已經低頭取下自己脖子上的布包,當著黃石的面從裡面取出了一張紙,他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張辯冤疏撕成了碎片。這個動作登時把黃石看得愣住了,他記得他以前從書上讀到地是:
——熊廷弼臨死的時候仍然不忘上書,當時監刑官趾高氣昂地說:「從未聽說死囚還可以上書皇帝。」
——而熊廷弼則立刻反駁:「這句話是趙高說的吧?」頓時把監刑官噎得說不出話來……當然,也更不會替他上書了。
熊廷弼不會做人如此,其人好辯如此,其人頑固如此,今天怎麼竟然把貼身跟隨他五年的「辯冤疏」給毀了呢?
熊廷弼自然不知道黃石心中所想,他也更不會知道黃石竟會猜到他剛剛撕掉的是什麼,他抬頭看見黃石正呆呆地看著他。熊廷弼緩緩地脫下鞋又盤腿坐到了床上,他的眼睛也隨之閉上了:「老夫一生爭強好勝,得罪各路神仙無數,這紙中全是數年來的積怨餘恨。今日托黃將軍照料小女,已經無牽掛了,自然用不上這張紙了。」
只聽熊廷弼說話的語氣越來越安詳寧靜,似乎煩惱和不平已經被他逐出體外了:「老夫雖然因為下令廣寧總撤退而命喪九泉,但那個撤退令畢竟讓幾百萬遼民撤回了關內,不是嗎?再說勝負本來就是五五之數,老夫活人無數,於國家亦無大害,可以心安理得地去見顯皇帝了。」
黃石看著這個已經從自憐自艾、淒苦憤恨中解脫出來地熊廷弼,終於一句話不說地站起了身,他輕手輕腳地收起了熊廷弼傳授的心得。雖然黃石的戰術戰略有其獨到之處,有些地方還特具熊廷弼難以想像的優勢,但這些張紙上面寫下的文字凝結著熊廷弼戎馬一生的心血,至為寶貴。
熊廷弼身邊那個神秘人物建議他犯下大錯的時候,祖大壽已經臨陣脫逃去覺華了,那麼說明這個奸細不是祖大壽。而且熊廷弼剛才說是一個小人物,我以後必須多多留心曾經在熊經略手下工作的人。憑藉著現在地長生軍,再發展壯大幾年,,建奴已經無能為也。
「熊翁,一路走好。」黃石看著眼前地老人,實在不忍心打擾熊廷弼最後時刻的安靜。雖然始終沒能讓他說出奸細地真名實姓,但不過僅僅是一個後金針安排的小人物罷了。當我是孫得功手下一個千總的時候他都弄不死我,現在就算不把這個細作挖出來,他又能奈我黃石何?
「嗯。」已經在閉目養神的熊廷弼微微一頜首,表示他聽見了。
黃石再不多言,向門口走去,撩起布簾他看到那個錦衣衛還等在門口,陪同他來詔獄的那個小太監也站在一邊,臉上一幅睡眼惺忪的模樣。錦衣衛看黃石走出來後,二話不說就擰開了牢門上的大鎖,在黃石邁出了牢房的那一剎那,突然聽到背後傳來一聲大叫:「黃將軍留步。」
黃石回過頭看去,熊廷弼連鞋都沒穿,就赤足跳下床,三步並作兩步跑到黃石身邊,隔著牢門鄭重地說道:「黃將軍說過要拿奴酋的心肝祭奠老夫,這是黃將軍答應老夫的,對吧?」
天啟五年十一月初二,
前遼東經略熊廷弼,以棄土三千里的重罪獲斬,傳首九邊……
天啟五年十一月十六,山海關,遼東都司府
今天一早,山海關總兵楊麒就領著十幾個武將等在經略高第門外,等高第一來就揚麒就跳了出來:「高大人,您可聽說熊廷弼的事情了麼?」
臉色發白的高第才微微一點頭,一眾關寧武將就齊刷刷跪倒在地,齊聲大哭道:「高大人就算不顧我關寧軍上下性命,也要為了自己想想啊,這撤退是勢在必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