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陋室中僅有一榻一桌一幾,除此之外,別無長物與裝飾,唯有一盞油燈在明滅不定地亮著,昏暗的光線生生將室內渲染得淒涼無限,瘦骨嶙峋的樂彥瑋就躺在這陋室的榻上,艱難地咳喘著,一雙昏暗的老眼瞪得渾圓無比。
「阿父,您歇歇罷。」
榻前侍候著的樂彥瑋之長子樂思誠見自家老父喘息得如此之艱難,顯然已是到了燈枯油盡的時辰了,心中不免哀傷陣陣,伸袖偷偷地擦去了眼角便的淚水,強裝出一副笑臉,柔聲地勸慰了一句道。
「咳咳……」
樂思誠的勸慰顯然是白費了,樂彥瑋連半點的反應都沒有,雙眼依舊直愣愣地望著頭上的天花板,咳喘之聲也始終不曾消停下來,那等憔悴的樣子登時便令樂思誠再也抑制不住心頭的哀傷,淚水不受控制地流淌得滿面都是。
樂思誠很傷心,不止是因著老父壽數將終之故,更多的則是悲憤老父的含冤而終——僅僅就一個月前,樂彥瑋還高居宰相之位,年歲雖大了些,可身體卻依舊不錯,不說處理公務了,便是最為艱難的大朝也能應付得過去,可自打被裴守德那個小人藉故一本參倒之後,致了仕的樂彥瑋身子骨迅速地便垮了下來,這才不到半個月的功夫,人便已是不起之勢,此時更是已到了臨終之狀態,只是心中顯然有事放心不下,自昨日起,一雙老眼就始終不曾合上過。
「老爺,狄大人來了。」
就在樂思誠默默垂淚之際,卻見一名下人急匆匆地闖進了房來,貼到其身邊,低聲地稟報了一句道。
「嘶嘶……,請,請……」
下人的聲音並不大,可樂彥瑋卻還是聽到了,不等樂思誠發話,他已是艱難地伸直了手,發出一陣暗啞至極的聲音。
「是,老父請稍候,兒這便去迎。」
一聽樂彥瑋如此吩咐,樂思誠自是不敢怠慢了去,緊趕著應了諾,急匆匆地便向外行了去,不數刻便已陪著二人轉了回來,其中身著緋紅官袍的是狄仁傑,而青衣小帽的則是「鳴鏑」掌舵莊永,二者皆神情肅然無比。
「樂公,快躺好,狄某來了。」
一感應到狄仁傑的到來,原本奄奄一息的樂彥瑋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挺身就此翻坐了起來,動作極猛,竟將身上蓋著的厚被褥掀得掉落了榻下,狄仁傑見狀,忙搶上前去,伸手扶住樂彥瑋那瘦弱的身軀,溫聲撫慰了一句道。
「狄公,你怎麼也……」
或許是迴光返照的緣故,樂彥瑋不單是精神好多了,眼神也亮了起來,只一眼便認出狄仁傑身上的官袍變了模樣,竟不是大理寺少卿應有的淺紫,而是地方刺史的緋紅之袍服,心頭不禁為之一驚,話不由地便脫口而出了,只是說到半截子之際,突覺得不妥,便有遲疑地停了下來。
「狄某奉旨就任青州刺史,明日便要啟行了。」
一聽樂彥瑋如此問法,狄仁傑的臉色雖依舊不變,可眼神裡卻是飛快地掠過了一絲的黯然之色——自打天後主政以來,僅僅一年餘的時間而已,朝局已是大變,原本死忠於太子的朝臣固然是殺的殺、貶的貶,李顯的嫡系也一樣沒能倖免,而今朝中除了左衛將軍蕭潛、禮部侍郎林明度等寥寥數人之外,餘者盡皆被排擠出了朝堂——原國子監祭酒駱賓王就任袞州刺史,原戶部侍郎劉其民被貶雷州司馬、樂彥瑋更是被一擼到底,至於狄仁傑自己也同樣被調到青州,儘管這一切早已在預料之中,可真到了這等淒離之境地時,狄仁傑依舊忍不住有些子噓噓不已,只是當著重病不起的樂彥瑋之面,狄仁傑卻是不願有所流露,只是淡然地點了點頭,輕描淡寫地解釋了一句道。
「唉,牡雞司晨,大亂之預兆也,這大唐江山,大唐江山……」
狄仁傑說得倒是隨意,可樂彥瑋聽著卻滿心不是滋味,感慨萬千地搖了搖頭,滿腹悲憤之餘,竟無語而哽咽了起來。
「樂公,沒事的,殿下早有預案,這江山亂不了,樂公只管安心養病,待得殿下回朝,自當另有一番景象!」
狄仁傑乃是當世之智者,自是清楚武後當政的後果有多嚴重,在他看來,縱使強若李顯,真要是回了朝,也未見得便能穩操勝券,血/拼之下,這大唐江山會否出大亂子實是有些子難以逆料,只是在這等當口上,狄仁傑自是不可能將心中所思和盤道出,也就只能是好言安撫道。
「會的,一定會的,只是老夫已是看不到了,看不到了啊,然則只要殿下能成宏圖霸業,樂某也就能含笑九泉了,狄公,樂某已是將死之人,卻有一事要拜託,還請狄公答應。」
一提到李顯,樂彥瑋的精神立馬便是一振,這便深吸了口氣,面露凝重之色地望著狄仁傑,滿是求懇之色地說了一句道。
「樂公請說,但凡狄某能做到的,斷不敢辭!」
狄仁傑一向慎言慎行,向不輕易許諾於人,可此際卻並沒有絲毫的遲疑,也不問樂彥瑋所求何事,直截了當地便應允了下來。
「好,有狄公這句話便足矣!」一聽狄仁傑答應了自己的請求,樂彥瑋欣慰地笑了起來,強撐著抬起雙手,作了個揖道:「狄公,殿下乃不世出之英才,其能不在先皇之下,只是其心卻也遠高過先皇,唯其心大,故而能成大事,然,卻也有過速而跌倒之虞,它日狄公必受殿下重用,須得從旁好生提醒一番,張弛有度方是治國之正理,一味求快求大,恐得不償失也,尤其是對敵宮中那位,萬不可操之過急,能忍則先忍之,一待時機成熟,則務行霹靂之事,畢其功於一役,若不然,則恐打蛇不成反遭蛇咬矣,切記,切記!」
樂彥瑋本性謹慎,無論是在朝議中,又或是李顯一系官員密議之際,素來少有直接表態的事情,然則此際卻是徹底放開了,言語中竟暗自建議李顯將來要學太宗玩「玄武門之變」,這等話語不可謂不大膽,一旦被人參了,那可是滿門抄斬的大罪,饒是狄仁傑生性沉穩,卻也一樣被驚出了滿頭滿臉的冷汗。
「樂公所言狄某定當牢記在心。」
樂彥瑋那是因將死而徹底放開,可狄仁傑卻怎敢在此事上胡亂表態,哪怕心裡頭深以為然,卻也不敢宣之於口,只能是含糊地應對道。
「好,有狄公此言,大事定可成矣,哈哈哈……,好,好,哈哈……」
樂彥瑋之所以強撐著不肯嚥下最後一口氣,便是要等著狄仁傑前來交待後事,此際見狄仁傑已是應允了自個兒之所請,心思自是了了,這便鼓著掌地哈哈大笑了起來,只是笑到了半截子,卻突然沒了聲息,頭一歪,人已重重地倒在了榻上。
「啊,父親,父親,嗚嗚……」
樂彥瑋這麼一倒,侍候在側的樂思誠可就急了,忙不迭地搶上前去,一探其父的鼻息,這才發現樂彥瑋竟已是就此去了,登時便傷心得嚎啕大哭了起來。
「唉……」
望著樂彥瑋那瘦骨嶙峋的身子,狄仁傑眼圈不由地便是一紅,可也沒再多言,只是輕歎了一聲,整了整身上的官袍,對著屍身深深地便是一躬,而後頭也不回地便行出了堂去,腳步雖穩,可背影卻顯得蕭瑟了許多……
儀鳳元年的五月實在不是甚好時辰,就在一代名相樂彥瑋凋零的同時,也有一人正處於彌留狀態之中,這人便是吐蕃贊普芒松芒贊,時年僅二十六歲,當然了,身為吐蕃贊普,芒松芒讚的死自然不會像樂彥瑋那般寂寂無聞,實際上,此時的紅山宮殿主宮中,侍候著的嬪妃、朝臣多達百餘,但只有其王妃惹那布抱著其子杜松芒波傑屹立在床榻前,其餘人等盡皆擠縮在離床榻十數步之外,便是身為副相的赫茨贊也不例外。
「哇哇,娘,餓,餓……」
贊普將死,眾人不管實際心情如何,表現出來的都只能是默默垂淚的傷心狀,可年僅五歲余的杜松芒波傑卻是沒那個耐性,肚子一餓,立馬不管不顧地便啼哭了起來,登時便將殿中的肅穆氣氛生生打得個粉碎。
「別鬧,別鬧!」
王妃惹那布正自傷心之際,冷不丁被杜松芒波傑這麼一吵,登時便惱了,一瞪眼,低聲便訓斥了起來,奈何杜松芒波傑素來嬌生慣養,又哪肯聽王妃的訓斥,哭聲不單沒停,反倒更響了幾分。
「咕嚕嚕,咕嚕……」
或許是聽到了愛子的哭泣,原本雙眼緊閉、不言不動的芒松芒贊突然睜開了眼,喉頭咕嚕嚕地響個不停。
「贊普,贊普,您可算是醒了,來人,快傳御醫來!」
一聽得榻上的動靜,惹那布哪還顧得上訓子,忙不迭地搶到榻前,俯下身子便去扶芒松芒讚的身子,口中一迭聲地叫喚了起來。
「不,不用了,朕,朕……孩子……登基,副相、副相……」
芒松芒贊自幼便體弱多病,盡自是迴光返照,卻也一樣沒甚精神頭,強撐著伸出了一支胳膊,指點了一下正啼哭不已的杜松芒波傑,又指了指站在群臣之前的副相赫茨贊,似乎有甚話要交待,奈何一口氣喘不過來,頭一歪,人已是重重地倒回了榻上,就此沒了氣息,此等情形一出,登時便令滿殿之人盡皆慌亂成了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