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3滄海桑田伊人在(一)
這是一場夢嗎?
如果是夢,為何細節如此清晰,背景又如此宏大?
莫斯科,柏林,香港,紐約,巴格達……青州,中州,滬寧,羊城,偃城……
柏林牆轟然倒塌,巨無霸蘇聯解體,南斯拉夫的內戰,海灣上空的b2,香港回歸,洛杉磯的***,亞洲金融危機,瘋漲的nasdaq,那些畫面,似乎還伴著新聞聯播的開播音樂,一幅幅飛快的閃過……
印刷廠的股份改革和下崗工人,高中暑假呆在悶熱的屋裡看武俠書的下午,拿到大學通知書那天的聚飲,母親新開張的小書店,翠湖邊那個美麗的黃昏日落,研究所前的那段陡坡,熬夜打三國的睡眼,第一次接項目拿到手的紅包,那些場景,彷彿一張張明信片,雪花般的在腦海裡飛舞……
這是一場夢?
抑或是一段真實的人生?
如果是人生,那是前生,或是來世?抑或,是一段平行空間的重新演繹?
在這段夢裡人生中,母親還是那麼風風火火的。她趕著下崗前辦了病退,咬牙拿出幾乎全部的積蓄開了第一家小書店。開始日子的艱辛,他知道不多但能感覺到,因為他忙著準備高考,後來又背井離鄉去上大學。家裡的經濟條件慢慢好起來,書店多了兩家分店,母親在家吃飯的日子越來越少,鬢角的白髮卻越來越多……
在這段夢裡人生中,他認識一個叫倪裳的女孩兒。他們同班,卻從來沒有同桌。她是班長,校學生會主席,尖子生,屬於自己在高中時略略有些不太感冒的那一型女生,雖然她一貫待人親切如春風,打扮樸素,卻難掩麗質天生,氣質不俗。
她大學去了滬寧,讀的是國際貿易。自己上了青大,認識的人都說是高考超水平發揮。研究生第一年就開始干項目,被派到滬寧出差,後來還在那邊合作公司蹲點了兩個多月。那時候的江之寒,已經和高中時不一樣,出於禮節,或是社交的本能,打電話給滬寧的高中同***系聚餐。在滬寧有三個高中同班同學,還在讀書的只有倪裳,來的也只有她。
高中同學兩年,大概說過幾十句話,沒想到研究生時的重逢兩人聊的很開心。晚上走在浦江畔,談話的內容發散開,講到理想,學業和事業的遠景,旅遊,和生活的感悟。偶一個對視,居然有種多年相知的默契。
在滬寧公司蹲點的地方,離倪裳學校很近。兩人有空的時候經常一起吃飯,大多數時候江之寒請客,但女孩兒也會搶著付幾次錢。後來越發熟了,便不再糾纏這些細節,有工資拿的江之寒理所當然的買單。
記憶中沒有一起唱過歌,逛過商場,或是看過電影,但那一年多的時間,他經常去滬寧出差,每次都會一起吃飯,很多時候會在飯後到她的校園散步。
吃飯,散步,和聊天是他們之間幾乎全部的交往-他和她談起很多從未和人談起過的事情和感悟:外公去世前那天自己的夢,父母爭吵時心裡的煩躁,六歲時搬家離開的隔壁那個小女孩兒。更多時候是身邊的事:新接那個項目,對導師的牢騷,兄弟最近那次失戀,和寢室裡那個財迷。有時候也說起自己的愛好:萊卡相機,尼康最新出的那款鏡頭,李昌鎬的驚才絕艷,世界盃的預測,還有中國國家隊那個討厭的東西……
倪裳是個很好的傾聽者,她能時時讓你感受到她在認真凝聽,仔細感受。偶爾有一個安慰的微笑,同情的蹙眉,或者是忍俊不住的大笑。她也說了好些她的事-曾經的理想,總覺得自己不夠聰明,當學生幹部的艱辛,被人誤解的委屈,母親那張跳芭蕾舞的劇照,還有父親告訴她的做人原則……
某些走在大學校園裡的晚上,他能感受到倪裳的人緣和魅力,和她打招呼的路人數目大概比得上自己在青大所有的相識。好些個男生或者女生,眼睛不加掩飾的在自己身上長時間停留,似乎在疑惑倪裳身邊這個看起來很普通的男孩兒。
後來認識了倪裳在大學的好友兼老鄉,聽她說起倪裳的追求者,從校足球隊的明星,到研究院學生會的主席。據說還有學校活動贊助商的老總公子,和計算機系剛剛海歸回來的副教授。宿舍裡傳言最盛的,是常務副校長的老婆偶有機會認識倪裳,一心想要把她招進家裡當兒媳婦。
但倪裳沒有男朋友,大學四年一個也沒有。她的好友八卦的問江之寒他認為原因何在。江之寒淡淡的笑,太優秀的女孩兒,眼光未免高些。但那終究會來,不過是時間問題。
研究生第二年,倪裳出國了。和斯坦福有個學生交流計劃,她是入選的十個學生之一,要去那邊完成最後一年半的碩士學業,證書據說是兩個學校共同授予的。江之寒彷彿聽某個七中喜歡八卦的同學說起,倪裳有了個男朋友,是他們大學有名的數學系天才研究生。
研究生第二年,江之寒在滬寧的時間更多些,大概三分之一的時間都在那邊幹活,學校裡的課程只剩最後一門,還正好是導師的,不用去點到。
出國前,倪裳回了一趟中州,和父母呆了一個星期。飛回滬寧,她沒有直接轉機去美國,而是臨時留下來要去拜訪大學裡對她很看重的一個老師。
那個黃昏江之寒和公司的人正準備去喝酒,忽然接到倪裳的電話,問他明天是否有空送她去機場,離家萬里帶的行李有些多。
第二天一早,江之寒按照約好了的時間到達,特意找了輛大的出租車好放行李。那是個冬天的清晨,他還清楚的記得女孩兒穿著白色的羽絨服,帶著紅色的毛線手套和紅色的圍巾,非常非常亮眼似乎在燃燒的紅色。
倪裳沒有和他客氣,同他一起往後備箱裡放了行李,他去了副座,倪裳拉著隨身的拉桿箱坐在後排。一路無話,到了機場,忙活著辦登記手續,托運行李。
一切完畢,坐下來,離登機還有一個半小時。江之寒去買了兩瓶礦泉水,問倪裳要不要現在就進去,她說不急,再坐一會兒吧。通常來說,倪裳是非常講禮貌的女生,謝謝總是掛在嘴邊,但今天請他來送機,見面並沒有多說什麼。江之寒心裡有些疑惑,沒有看見倪裳傳說中的男朋友,但按照他的個性和他對倪裳的瞭解,當然不會主動問起。
候機大廳裡很嘈雜。倪裳脫了外面的羽絨服和圍巾,穿一件紫色的圓領毛衣,看起來很是清純柔和。
兩人間忽然有陣沉默,江之寒笑著想找個話題,就說,斯坦福啊,真是傳說中的地方。到了那裡,記得照張相寄回來,我也好到處炫耀一下,認識在斯坦福讀書的姑娘。
倪裳看著他,帶著臉上那常有的微笑,卻沒有說話。
她後來問,畢業後準備進公司?想過出國沒?
江之寒說,以前還真想過,但現在倒騰的這些東西,在研究或者學術上意義不大,都是別人做過的老東西,完全是商業化的問題。因此論文雖然發了些,沒什麼技術含量,而且一直抽不出時間,其實是沒有下定決心去考gt。也許還是會先工作一陣兒吧,看看感覺怎麼樣。他總覺得母親開書店太辛苦,自己工作了想勸她早點盤出去回家休息養老。
有些談話的內容不記得了,但他還記得送她進安檢的情形-女孩兒拉著拉桿箱,留給他一個烏黑長髮的背影。走了幾步,她在人群中轉過頭,很溫柔很溫柔的說,你……多保重,中間有個很長的停頓。
江之寒說,你也是。
看著她轉過身,忽然間有種衝動,想要把她一把拉回來。但他當然什麼都沒做,心裡還自嘲的想,好萊塢的電影餘毒不淺。
在某些夜晚,他不是沒有想過和十步外那個女孩兒發展一段超越朋友的感情-自從真正認識她以後,他覺得自己明白女強人的外衣下她是怎麼樣一個人-獨立,孝順,聰明,謙遜,有很強的責任感,偶爾會真誠的自我貶損,重感情有顆其實很敏感的心。
但她還是太耀眼了,從七中到滬寧到斯坦福。而自己太普通了,開口說我喜歡你,後果太不可預測了……
他不知道自己擔心的是什麼,也許是一個震驚的白眼。有緣相識相知,是一段了不起的緣份。倪裳曾經說過,以前在一個教室裡兩年,也沒說過幾句話。沒想到到了千里之外,倒是真正彼此認識。江之寒深以為然。
也許,他最擔心的不是友誼的流失,他害怕的是自己脆弱的自尊。在他心裡,倪裳幾乎是他理想中完美的女朋友-美貌,氣質,個性,才華,無一不有。但他設身處地的企圖從倪裳的角度看自己,想到一半他通常就放棄了。
他很看重這個女孩兒,和他們之間的默契和交往。江之寒真的害怕,如果他企圖改變現狀,得到的是一個尖銳甚至惡意的回應,雖然以他所瞭解的倪裳並不會這麼幹。她也許會小心翼翼的感謝,態度堅決的婉拒,然後動作迅速的遠離,節假日也許還會寄來一張禮貌客氣的卡片,要維繫曾經淡淡的友誼。江之寒細細思考,這樣一個結局也許是他更害怕看到的,對他脆弱的自尊無聲的摧毀。
這便是倪裳的故事,和這段記憶裡他們倆的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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