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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兩面人生 511上 文 / 小魚聯盟

    511上

    大年十五,江之寒一到早就起了床,練了一陣功,天剛亮便出了家門。

    他自己開車,出了城區,一路向北。清晨的路上一點不擁擠,不過一個小時出頭的時間,便到了他今天的目的地:青峰陵園。

    江之寒下了車,把後箱打開,從裡面取出很大一束包好的淡黃的盛開的鮮花,沿著石階,慢慢往下走。

    半年以後,白冰燕的墓早已修好,左下方刻著家屬的名字:

    夫倪建國

    女倪裳

    江之寒把花放在墓前,一屁股坐到地上。天色尚早,今天據說又有雨,墓地空蕩蕩的,四處看看,就只有他一個人。

    地上有些涼,還有些露水沉積在那裡,濕濕的隔著牛仔褲也能感覺到,但江之寒完全沒有在意。

    他坐在那裡,沉默了好久,才開口說:「倪裳去美國了……你不是想她抓住這個機會出去見見世面嗎?……我前兩個月也去了趟美國。是啊,華盛頓很小,白宮就那個樣兒,不過,天真是藍啊!我想,倪裳應該會很喜歡吧……她從小就當幹部,別的人都以為她喜歡熱鬧,喜歡被包圍著,其實她骨子裡是個喜歡安靜的人。在台上面對成百上千的聽眾演講主持指揮,她應該是享受的。但下了台,生活中她喜歡安靜,喜歡和家裡人或者是最親近的人單獨在一起……所以我覺得,美國挺適合她的。」

    江之寒說:「我以前認識個朋友,其實是我中學的老師。她很漂亮,真的,很漂亮……她年輕的時候遇人不淑,遭遇過好些事情,快三十了跑到美國去,其實是想找個遠點兒的地方來隔離過去和將來,來慢慢撫平傷口。我這次見了她,她在那邊生活的挺好。雖然她說,有時候好像是寂寞些,但慢慢的找到了生活的樂趣,心靈也平靜了很多,過去的事情印記也淡了,不再有那麼多悲傷……」

    江之寒轉頭看看山下的小河,「希望倪裳去了那裡,也能那樣吧……你說呢?」

    當然,沒有人回答他。

    江之寒歎口氣,輕輕的自言自語,「我前不久去了趟美國,卻沒有去加州看她。我害怕……我害怕她見了我,會想起很多關於你的往事。那傷口還沒有掩埋好,再過些日子,也許……也許能慢慢的結上疤。我知道,那是永遠不會癒合的,她心裡永遠都會有一個位置留給你,但我還是希望,過了那麼些日子,半年也好,一年也好,終究有那麼一天,她想起你的時候,更多的是甜蜜,而不是悲傷。」

    江之寒抿了抿嘴,又說:「不過呢,倪裳的父親,我是不會放手的。就算我們兩個都要承擔責任,他需要承擔的應該比我多吧?我也在受到懲罰,是絕不會不把他拖下水的……不知道,你是否會同意呢?」

    北風吹過,山林作響,卻只有他的低語迴響在空中。

    國慶節的時候,當倪建國慢慢從悔恨,震驚,和難過中恢復了一些,上班時候也不再那麼渾渾噩噩的時候,他收到了一個信封,沒有發信人的地址,沒有郵票,只有他的名字大大的寫在正中央。

    彷彿預感到什麼,倪建國在辦公室沒有打開它。他把信封放進公文包的最裡層,一整天的時間都心思忐忑,無心工作。回到家,鼓足了勇氣,他顫顫巍巍的撕開,取出裡面的一張紙。上面寫著:

    我才知道,冰燕去了。除了她,我大概是唯一個知道,你曾經做的事情的人。

    倪建國,人在做,天在看,我不會輕易放過你的。

    倪建國手一抖,信飄飄揚揚的掉在了地上。

    要來的,終究是來了。那個不知道身在何處的妻子的密友,那個告訴她一切的神秘人,終於知道了白冰燕去世的消息。

    對於「那個人」,倪建國有很多痛恨,也有說不出的恐懼。如果不是她告訴白冰燕自己的事情,白冰燕就不會登上那輛去隆中的長途車。她應該在中州吧?要不怎麼會撞見自己和茹芸的事情。她在中州,應該會收到葬禮時發出去的通知吧?為什麼現在才知曉這個消息?

    倪建國的腦子飛快的轉著,搜索著他有印象的妻子的朋友,一一排除,誰沒有來參加葬禮。但白冰燕的朋友真的很多,去世前那半年她又熱衷於和很多多年不見的老朋友老同學恢復聯繫,他一個一個想過來,直到把自己的頭都想疼了,還是沒有任何的結論。

    他思維的末端偶爾觸碰到江之寒這個人,但很快就否認掉了。按白冰燕語焉不詳的暗示,那個人很早就知道了自己和茹芸的來往,過了好幾年才告訴她。這和倪建國收到的那個紙條的時間很是吻合。而倪裳的高二高三,也正是自己頻繁出入茹芸家的時候。那個時候,江之寒和自己正是矛盾最激烈的時期,還曾經讓人威脅過自己,綁架過自己。如果他手裡有這個證據,一定早就拿出來交給倪裳,來分離自己和女兒的關係。

    「那個人」像只埋伏在夜色裡的狼,而讓倪建國最恐懼的是,他不知道她想要做的是什麼,她想要的懲罰又是什麼?

    失去了妻子,接下來難道是失去名譽,和女兒嗎?倪建國在床上輾轉反側,他有些慶幸的是說服倪裳去了美國,他可不想倪裳看見他一天到晚掙扎的模樣,還要企圖在她面前保護一個天大的秘密。

    一個星期以後,倪建國走進浴室,以前堅持的那一套早起的流程現在已經慢慢荒廢了,好久他連鏡子裡的自己都沒有仔細看過。

    他看著鏡子,忽然發現一向黑亮的頭髮似乎幾天之間就花白了一小半。倪建國呆呆的站在鏡子前,很久很久一動都沒有動。

    從那以後,每天上班之前,坐在公車上,他腦子裡擋不住的會幻想一個情形:走進辦公樓,科裡的小孫跑過來,科長,局長找你談話,好消息吧?提前恭喜你了……走進局長辦公室,孔局長表情凝重,小倪……你辜負了組織的信任啊……生活作風很重要啊……

    比這更糟糕的是,每天回家開門之前,他都會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害怕一推門,一睜眼,女兒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妻子攤牌時坐過的那個位置:爸爸,你做的事,我都知道了……媽媽為什麼會上那輛去隆中的汽車,我終於……終於也知道了!

    她的眼裡全是憤恨和厭惡,面孔有些扭曲,昔日的甜美,尊敬,和關愛都消失的無影無蹤。

    睡在床上,倪建國睜著眼,能感到眼角乾澀。他看著天花板,喃喃的替自己辯護,我不是想要這樣的啊!

    江之寒在墓前坐了足有一個小時,才站起身,拍拍有些濕的褲子,沿著石階往上走。走到最頂上的那個亭子處,他停下腳步,回頭往下面看。沿著山壁,是密密麻麻不知道有多少的墓,一直延伸到視野的盡頭,和山下的小河連成一線。

    鬱鬱蔥蔥的樹木,掩映著這一塊墓地。

    江之寒眼睛掃過,忽然看到一個人影,提著一個綠色的包,佝僂著身子,一步一步的沿著石階往下走。

    他走到江之寒剛剛停留的地方,看到那一大束花,愣了愣神。打開包,把裡面擺好的食盒水果放出來,點上一炷香,倪建國沉聲說:「冰燕,有你的朋友來看過你了……」

    這個春節,第一次的,倪建國一個人過:妻子在天堂,女兒在海外。他沒什麼胃口,也不想在外面吃餐館。但幾十年來,又從來沒有下過廚房做過飯。第一次的,倪建國嘗試著自己煮飯,自己做菜。他選擇的是最簡單的辦法,把青菜拿到白水裡煮上幾分鐘,那醬油味精辣椒拌上一碗調料,就著吃那白水煮出來的青菜……和白水煮出來的一切食物。

    站在墓碑前,倪建國的腰似乎佝僂的更厲害。他從兜裡掏出一塊布,把那墓碑的表面仔細的擦拭了一遍,小心的收起來,說:「冰燕,春節到了……給你帶了點最喜歡的滷菜和水果,你知道我不會做,是在樓下買的……小裳很好,這幾天她隔一天就打個電話回家,生恐我太寂寞了。我告訴她少打些,國際長途太貴,她總是不聽。她挺好的……你知道,我們的女兒從來都是最優秀的,在哪裡都是,中學也好,大學也好,這裡也好,美國也好……」

    停了停,他啞聲說:「我來看看你……等我死了,還不知道有沒有人願意來看我一眼……」

    在他頭頂上,那個年輕人,他曾經討厭到極點的年輕人,抿緊著嘴唇,眼裡燃燒著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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