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1)
微微沉默片刻,艾飛雨語調清晰的說道:「故,匹夫之勇是一人之勇,將帥之勇是萬人之勇。戰爭不是個人的行為,是一個集體和另外一個集體的戰鬥,就像拔河比賽,只有將全部人的力量都發揮出來,才能夠戰勝對方。中間缺少了任何一個人,都可能會失敗。曹魏為什麼能夠戰勝諸葛亮?難道是司馬懿比諸葛亮更加的能幹?非也!皆因諸葛亮空有魏延而不能用,反而用馬謖這樣的庸才,而曹魏卻將每個將軍的能力都發揮到了。劉邦要和項羽單打獨鬥,一百個劉邦都未必是項羽的對手,然而,他將蕭何、陳平、張良、韓信、樊噲等人匯聚到了一起,就成了項羽也無法抵擋的力量。當然,在某些時候,將領的身先士卒,確能起到鼓舞士氣的作用,在戰鬥僵持不下的時候尤其如此。然而,項羽的衝鋒陷陣,卻並不完全是為了鼓舞士氣,有時也是為了自己逞能過癮。大人,你自問有沒有這樣的行為?」
劉鼎想了想,艱難的說道:「有的!」
艾飛雨慢慢的說道:「大人每次奮勇在前,蕭騫迪、秦邁等人可曾覺得大人無可替代?」
劉鼎皺皺眉頭,遲疑著說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艾飛雨語調平靜的說道:「大人,你是否想過,或許他們更希望你能夠躲在他們的身後,讓他們去衝鋒陷陣?如果大人每次都衝鋒在前,出盡風頭,反倒讓其他將領和士兵覺得自己可有可無,哪裡還會有集體的智慧和力量?蕭騫迪和秦邁他們,其實都完全可以成為你的替補,替代你在前面鼓勵士氣,然而,他們從來都是籠罩在你的光環下面,從來沒有機會單獨表現自己。雖然你的賞賜從來沒有少過,可是,你想過沒有?他們更渴望自己殺出一條血路。他們渴望的,不僅僅是金銀珠寶,他們渴望的,是其他士兵羨慕的目光,是高官厚祿,是裂土封疆,封妻蔭子!不要以為他們從來不說,就以為他們從來沒有想法。大人你有出人頭地的期盼,他們同樣也有!」
微微頓了頓,艾飛雨也不管劉鼎有點難看的臉色,毫不客氣的說道:「鷹揚軍發現到現在,已經有近萬人,可是大人你是否發現,除了你之外,還有誰能夠獨當一面?李天翔可以嗎?楊璧鱗可以嗎?龍孟堯可以嗎?韋國勇和雷洛固然是長期鎮守外地,又或者是奔襲千里之外,可是,他們不過是飄蕩在天空中的風箏,線總是掌握在你的手中。這次雷洛攻打胡蘭洲,他不但反覆告誡雷洛每一個步驟,甚至還親自交代了龍歌和馬躍很多注意事項。或許大人你的確是不放心,可是,飛雨覺得,大人這樣做,有時候可能會適得其反。」
「雷洛、龍歌、馬躍,他們都有獨當一面的能力,只要你放手讓他們自己去闖。然而,你總是操縱著他們,讓他們按照你預定的軌道運轉。我知道,你是擔心他們會失敗,鷹揚軍現在經不起失敗。可是,大人,你想過沒有,天下沒有永遠不敗的軍隊,也沒有不經歷失敗就能成長的將軍。他們沒有經歷過失敗,沒有獨立自主的指揮過戰鬥,他們如何成長?他們現在失敗,大人損失的可能是數百人乃至上千人,可是以後再失敗,損失的恐怕不是數百人而是數萬人了。當今亂世,群雄並起,群魔亂舞,大人如果沒有一大批可以獨當一面的韓信,如何脫穎而出?」
劉鼎的臉色,越來越生硬。
被人當面指責的滋味的確不好受,但是他潛意識裡覺得,艾飛雨的指責是正確的。有些事情,自己的確是應該放手的,李天翔在絳巖的失敗,就是成長所必須的代價,然而,自己在事後的處理,卻有些欠妥。雖然自己沒有責備李天翔,但是將勇字營緊急南調,隨後又將楊鷺颯的部隊升級,但是卻沒有給予李天翔和他麾下任何的獎勵。在遙遠的舒州,韋國勇率領的罡字營,同樣承擔著巨大的壓力,但是他們同樣沒有得到獎勵。
事實上,在整個南線,李天翔和他的部隊,承擔的壓力是最大的,他們面對著數倍於自己的紅巾盜,牢牢的守住了茅山餘脈這條阻擊線。在他率軍攻打溧水城的時候,李天翔承擔的心理壓力是非常大的。可是,自己只看到了戰果,卻沒有看到艾飛雨所說的另外一面。李天翔在承受了這麼大的壓力以後,換來的卻是看著別人得到獎賞。他心裡會有什麼樣的想法?他的部下會有什麼樣的想法?自己當然不需要懷疑李天翔的忠心,可是,難道他的每個部下,都不會有絲毫的怨言嗎?
艾飛雨繼續說道:「飛雨知道大人從來不憐惜對部下的獎勵,每次戰鬥勝利以後,都有大把的立功官兵,可以拿到幾百甚至是幾千的銅錢,到大城市去花天酒地,吃喝嫖賭,任意揮霍。毫無疑問,大人這樣做,的確刺激了部隊普通官兵的士氣。然而,大人有否仔細的觀察過,如何對高級將領進行獎勵才是最有效的?大人知不知道,韋國勇需要什麼?李天翔需要什麼?楊璧鱗需要什麼?雷洛需要什麼?董瀾需要什麼?龍歌和馬躍又需要什麼?還有文官的佴泰、諸葛斌、盧觀影、崔碣、王承顏等,他們需要什麼?甚至是大人最親密的秦邁和令狐翼,大人是否知道他們最需要什麼樣的獎勵?難道是僅僅需要金銀珠寶嗎?」
劉鼎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在不斷的變換著,良久才緩緩的說道:「我錯了,謝謝你的指點。」
艾飛雨臉上露出一絲絲欣慰的笑容,緩緩的說道:「大人沒有將飛雨關起來,實在是飛雨的大幸,也是大人的大幸。飛雨既然決心輔助大人,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只要大人不下令割掉飛雨的舌頭,飛雨都會毫不畏懼的說出自己的見解。」
劉鼎苦澀的說道:「忠言逆耳,這點度量我還是有的,你今天有什麼想法儘管倒出來吧。我想,你在我的中軍營帳附近呆了兩個月的時間,一定總結出很多的經驗和教訓來了。最近我的確感覺有些將領似乎工作沒有那麼積極了,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進行,彷彿已經沒有當初在舒州的激情,難道,就是因為這些原因嗎?」
微微頓了頓,劉鼎感慨的說道:「你剛才所說的,我的確沒有仔細的考慮過,總是覺得我們現在的基業還很小,沒有必要考慮什麼封王封侯,封妻蔭子的事情。但是聽你這麼一說,我發現的確在中間存在脫節。他們這些人,已經擁有足夠的資財,金銀珠寶之類的賞賜,的確是沒有辦法繼續刺激他們了。就連你們淮西軍的秦宗權,都知道用土地爵位來賞賜下面的將領,我反而沒有意識到,真是失敗。你既然提到了這個問題,想必你已經有一套完整的方案,快說出來聽聽吧。」
艾飛雨點點頭,理所當然的說道:「不急,大人,你若能聽飛雨詳細說完,則天下大事,必成矣。」
劉鼎肅容說道:「請講。」
艾飛雨悠然說道:「現在,我們再來說項羽的婦人之仁。婦人之仁和匹夫之勇好像是矛盾的,不可能在同一個人身上存在,但是事實上,這樣的例子的確存在著,項羽就是典型的例子。其實項羽這個人原本就很獨特,常常做出一些別人很難理解的行為。他的性格中,有勇敢的一面,也有怯懦的一面;有殘忍的一面,也有溫柔的一面。項羽自稱西楚霸王,事實上也夠野蠻霸道的。他性情暴烈,恃強沽勇,殺起人來一點都不手軟。會稽郡守殷通和他前世無仇後世無冤,而且還是打算和他們合夥起義反秦的,說殺就殺了,連個借口都沒有。麾下謀士宋義誇誇其談,其實是個蠢貨,雖然對項羽有點隨便,畢竟並沒怎麼樣,更沒有謀反等大逆不道的罪行,也說殺就殺了,同樣連個借口都沒有。還有楚懷王,一個半點用也沒有的傀儡,項羽指東他不敢指西,項羽指南他不敢指北,要他搬家他就搬家,要他讓地他就讓地,又沒礙著項羽什麼,居然也派人把他謀殺了。最慘的是秦王朝的二十萬降兵,項羽居然在一個夜裡把他們全部擊殺坑埋。二十萬人哪!二話不說就殺了,項羽只怕連眼睛都沒眨一下。我請問大人一句,這樣做有必要麼?」
劉鼎微微思索片刻,才緩緩的說道:「殷通、宋義或許不必死,剝奪官職,永不敘用即可,但懷王必死無疑,只是時間不對,可待一統天下之後再殺不遲。至於二十萬秦兵,可殺,可不殺,殺有殺的理由,不殺也有不殺的理由,需要看當時的具體情形。」
艾飛雨緊逼著問道:「若是大人是項羽,殺還是不殺?」
劉鼎輕輕的咬咬牙,深沉的說道:「殺!」
艾飛雨緊緊的追著問道:「那麼鴻門宴上,大人若是項羽,殺還是不殺劉邦?」
劉鼎不假思索的說道:「殺!」
艾飛雨微微一笑,慢悠悠的說道:「然而在鴻門宴上,項羽面對劉邦,卻下不了手,以致縱虎歸山,最終導致自己烏江自刎。大人可曾仔細想過其中的原因?是因為劉邦與他無冤無仇嗎?殷通也與他無冤無仇。是因為劉邦於他有恩有德嗎?劉邦先入咸陽,已讓他恨得咬牙切齒。是因為不知利害關係嗎?范增已經說得非常清楚:劉邦其志不在小,又有天子之氣,實在是必欲去之的心腹之患。是沒有能力殺嗎?以項羽之武功,叫誰三更死,誰還能活到五更?何況劉邦名為項羽座上客,實為階下囚,裡裡外外都是項羽的人,連樊噲都對劉邦說現在人家是菜刀砧板,我們是雞鴨魚肉。是沒有機會下手嗎?機會多的是。至少在樊噲進帳護駕前,是沒有問題的。可任憑范增又是遞眼色,又是打暗號,項羽就是默然不應,終於讓劉邦這只烤熟了的鴨子又飛了。大人還覺得項羽沒有缺點嗎?」
劉鼎只好無奈的苦笑一聲,艱澀的說道:「有,婦人之仁啊!」
他幾乎從來沒有想過,鴻門宴上的項羽,犯下的是如此致命的錯誤,還覺得是項羽的厚道,沒有劉邦那麼卑鄙,然而,艾飛雨擊潰了他的這種想法。艾飛雨通篇只有一個意思:當殺不殺,婦人之仁也!當日項羽如果殺了劉邦,就不會有後來的霸王別姬悲劇,如果當日項羽殺了劉邦,歷史就要完全倒寫過來。英雄命喪於無賴之手,致命的地方就在這裡:該殺不殺,反為其殺。
艾飛雨字字針尖似的說道:「大人可還想效仿項羽?」
劉鼎保持沉默。
艾飛雨卻是娓娓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