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冷,窗冷,漏著冷風。身旁的位置和枕頭的另一半,因著無人,早已被風吹冷。
冷意,一絲絲喚回了殷浩宸的神智。
一切都空悠悠的,靜的煎熬。
挫敗的痛讓殷浩宸倍感失落,他是已經習慣身邊睡著另一人了嗎?如今從惡夢中驚醒,想要抓著誰的時候,才發現一個人在寂夜裡竟是這般孤獨寂寥。
習慣,當真是一味毒藥呵!
當對一個人產生了習慣,她便像是空氣和白水一樣,她在的時候,感受不到她的存在,但一旦她不在了,他竟是覺得什麼都不完整,這樣的惴惴不安,惶惶然的像是失去了很多很多。
這一味名為「習慣」的毒藥,是不是在上癮之後,便無藥可解了?
從沒想過,他殷浩宸,竟也會染上這樣的毒!
自嘲的歎息,再回思那夜懸崖上的事,他知道,他錯了,錯的離譜!
在當時那情況下,他該考慮的是怎樣救人!可他根本就沒去想著怎樣救下唸唸,而是被洛章華的話左右,做出了悔不當初的事!
悲痛的拳頭,砸在榻上,床板發出轟響。
他明明知道,周世子不論如何都不會讓九歌出事。到頭來,他的女人,竟也是周世子救下的!
殷浩宸啊殷浩宸,你怎就這般……
又一拳錘落榻上,身軀狼狽的顫抖不已。
因著這兩拳頭響聲極大,值班的家丁連忙趕了過來,見殷浩宸沉痛的模樣,也不敢多問,只好將這事情告訴了宸王府的老管家。
而王府中,那曾經中了鬼罌粟的毒、又因解毒而長了一臉紅斑的百里紫茹,偷聽到兩個人的話,覺得這是個親近殷浩宸的好機會,於是蒙上黑紗,偽裝成黑鳳的模樣,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個時辰,偷溜進殷浩宸的臥房……
翌日,宸王府中傳出一條消息,震驚市井。說是宸王側妃昨晚被宸王一掌打飛出去,骨折了不說,還被宸王趕回娘家。
百姓們紛紛恥笑,這宸王側妃,都成那副見不得人的樣子了還想爬床,不被打出去才怪!
消息傳得很快,說宸王側妃的母親、奉國大將軍府的正室趙倩,頤指氣使的找去了宸王府,要給女兒討公道,不想宸王竟閉門不見,最後門口的侍衛將趙倩轟走了。
殷浩宸仍在酗酒。
他不去酒肆了,而是在宸王府的書房中,借酒澆愁。
眼瞅著桌案上的一本本兵書,都變成了酒水,王府的老管家實在看不下去了,想來想去,想著百里九歌和王妃是都不回來了,那便只能再給王爺覓一朵解語花。
聽說,芳菲館新一任頭牌樂伎,小蕊姑娘,知書達理善解人意,還是個清倌,老管家便親自去了芳菲館,給了**不少銀子,將小蕊姑娘請到宸王府來奏樂。
書房裡,小蕊衣裝清淡,嘈嘈切切的撥著琵琶,彷彿滿室的珠玉滾過,悅耳極了。宸王府的婢女們聽得如癡如醉。
唯有殷浩宸,仍在借酒澆愁,彷彿置身在另一個世界。
琵琶聲不斷變換,一會兒小橋流水,一會兒金戈鐵馬,滿室珠玉翻滾,技術和感情的運用極是高超。
就在婢女們幾乎要鼓掌稱讚時,一個酒罈頓時被砸落在地,巨響聲中,碎片濺在小蕊鞋邊。
她被酒水潑了一身,這瞬間嚇得琵琶也摔掉地了,趕緊跪在地上,失魂落魄的求饒:「王爺……王爺饒命。」
「給本王滾!」殷浩宸吼著,將小蕊嚇得抱起琵琶就奔出去了,就連婢女們都嚇得跪了一地。
那粗糙的大手,正死死扣住一個酒罈口,道道裂痕蔓延。
他恨、他悔、他滿腦子都是吳唸唸的碎影……她墜崖時的淚水,離去之前承歡在他身下的淒艷笑容……
那無數的碎片,拼拼散散,散散再拼拼……
「去把王妃喊來,去把王妃喊來!」
殷浩宸暴躁的吼叫,即使知道吳唸唸不知所蹤甚至可能已經自絕了,可他還是瘋狂的喊著。
「去啊!還不快去!把唸唸給本王找來,快去!」
酒罈炸裂,滿室轟響,嚇破膽的婢女們一個個連滾帶爬的出去,爬到老管家腳下,揪著他的褲腿求救。
老管家心疼萬分,衝入了書房。又是一個酒罈砸在他面前,他差一點就腿軟卻步。
他試圖勸著,可是殷浩宸根本不給他時間,像是癲狂了一般吼著、發洩著,直到將管家也轟出去,寒室一人獨飲……
這樣的日子又持續了幾日,當王府上下已經全都看不下去時,殷浩宸忽然恢復了冷靜,整理好衣冠,去宮中面見殷浩宜。
接著,便從殷浩宜口中接下了命令,去與周國接壤的邊境處,治理水患。
對於殷浩宸匆匆公幹,管家雖然有些不解,但想著王爺能恢復到從前的狀態,就是好事。
臨走前,殷浩宸什麼也沒交代,帶了些人就出發了。
他只是想離開朝都,去藉著公幹,讓自己轉移注意力。而皇兄,畢竟依舊是他的兄長,他能為皇兄做些什麼,那便做吧……
此刻,高高的天空中,昆山雪凰優的飛過。
百里九歌和墨漓,攜手望著河山萬頃,在地平線的地方,乾裂的黃土地、東倒西歪的房舍,漸漸浮現。
他們的目的地就要到了。
從這裡,也可以明顯的望見商國那邊,處處都是蒼翠與水色,很多很多的水,將良田和農家都包圍淹沒……
百里九歌一怔。等下!怎麼覺得商國那邊像是發了水患?
「墨漓,那是怎麼回事?」她指了過去。
墨漓說,這兩日他們雖是一直在趕路,但臨走前,他已經從秋杭那裡聽說了,因著這幾日商國邊境連降大雨,衝垮了引水渠,故此帶來了水患,商國邊境的百姓也不好過。
對此,百里九歌很是不悅。
隔著一條河,一邊洪澇,一邊乾旱,成什麼體統!若是大商能與周國共同使用那條河的資源,也不至於兩敗俱傷吧。
在下午的時候,他們抵達了饑荒區。
墨漓顧不上休整,讓御影將百里九歌先安置了,他自己帶著御風,召見了先前來賑災的幾個官員,薄斥了一番後,給他們重新分派了工作,勒令方圓百里的幾位縣令開倉賑濟,並接洽了秋杭送來的賑災糧草。
在一間條件簡陋的小院裡,百里九歌喝下些安胎藥,用內力按摩了小腹一陣,便去街上找墨漓了。
她實在不捨得他忙碌操勞,總覺得,比起他那個病人,反倒是自己這個孕婦,更能禁得住勞作。
這一路走過小巷良田,見亂民們已經都衝過去領救濟糧了,百里九歌鬆了口氣,但也知道,糧草終究是要吃完了。只有從本質上解決問題,才能一勞永逸。
要是,大商肯將那條河裡的水引過來,就好了……
走著走著,見對面有個老婆婆,懷裡抱著骨瘦如柴的孫兒,蹣跚的趕著去領糧草。
百里九歌見了,正要去攙扶他們,可那個老婆婆的體力到了極限,腿一瘸,摔坐在地。
「老婆婆!」百里九歌大步過去。
小巷裡忽然走出一個女子,趕在百里九歌的面前,蹲下身去,將手裡的一塊餅遞給了那個老婆婆。
「您先吃點東西吧,不要著急,我看見周世子帶來的賑災糧草了,很多的,人人有份。」
老婆婆感動的接過干餅,掰下一大塊給了自己懷裡的孫兒,那男孩早就餓得不行了,狼吞虎嚥起來,一邊說著:「謝謝、謝謝大姐姐。」
「不用謝我。」她溫軟的應著,這時才看見百里九歌。
視線交接的一剎,女子的眼底驚了驚,一道面紗遮在她臉上,看不到她的表情。但百里九歌已經僵住了。
「你的聲音……」百里九歌驚訝的說不出話,「你、你是誰……你是不是……」
「九歌!」
始料不及的聲音,喊了百里九歌。
她再度驚住。殷浩宸?他怎會出現在這裡?!
甩臉望去,見到的仍是那一襲沉冷的黑衣,他腰間的綠松石總是那樣堂堂正正。唯有那張臉,扭著沉痛和宿醉後的頹敗,看得百里九歌很不舒服。
他竟然又酗酒了!
沒心情問這個,百里九歌道:「你怎麼到這兒來了,這裡是周國。」
「本王……是奉皇兄之命,前來治理水患。」
百里九歌訝了:「竟是你?那你為何不在大商那邊待著,而是到了這邊來……」想到了什麼,惱道:「殷浩宸,不要告訴我,你是為了見我一面才來的!」
「本王……」不是,不是九歌說的這樣。
他也不知道為何心念一動,就想到周國這邊來看看,也因著一路過來,才知道,原來隔著一條河,兩岸的境況竟是天差地別。
在此前,他從不知道,大商竟會不允許周國百姓使用河水,這般無情之事,在皇兄看來,天經地義嗎?
「殷浩宸……」他為什麼不說話,難道,是她說中了嗎?
百里九歌惱意更甚,剛要叱罵,卻覺得,殷浩宸的眼神很奇怪,就像是陷入了自己的世界裡。
就在這時,輕微的腳步聲響起,百里九歌扭頭,見是那個蒙面女子,正要悄然離去。
「站住!」叫住她的不是百里九歌,而是殷浩宸。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當餘光裡瞄到那抹身影時,聲音已經先一步出口了。
女子不得已停步了,背對著殷浩宸,那垂在身側的雙手不經意間揪住了衣擺,看樣子像是有點緊張。
「轉過來,讓本王看看。」
聽言,百里九歌本想說話了,這會兒選擇噤口。
那女子怯怯的轉來了,遮了面紗的臉上,一雙眼垂著,找不到聚焦之處。
她渾身上下都是白色,長髮披肩,白的慘然。直至此刻,百里九歌才發現,她竟是穿著一件喪服!
「你!」百里九歌不由驚呼。
眨眼間,黑影劃過,饒是百里九歌也沒想到,殷浩宸會忽然襲到那女子身前,揚手便握住她的手腕,拖著她就走。
那女子顫了顫,搖著頭,卻還是架不住殷浩宸的勢頭,只得被他拖著,入了一條小巷。
身後那老婆婆喊著:「你要對老身的恩人做什麼,快放開她!」
百里九歌回神,忙俯身安慰:「老婆婆,你別擔心,他們認識的。」
「認、認識?」
「嗯,認識的。」早在那女子開口說話時,自己就已經聽出了她的聲音,現在殷浩宸在那兒,自己自然不插手了。
百里九歌將老婆婆扶了起來,又抱起她的孫兒,交給了她,扶著這祖孫倆穩穩的走著。
「老婆婆,您別擔心他們,我這就帶您去領救濟的糧草。」
老婆婆感動的連連點頭,這才驚覺:「姑娘,你看起來不像是這裡的災民啊,你是隨著周世子前來賑災的嗎?」
「是啊,他是我相公。」
「相、相公?」
老婆婆驚呆了,在百里九歌張揚明媚的笑容下,許久許久,都沒能回過神來……
在適才的那條小巷中,狹窄的空間,只容得下兩個人。一如此刻,那蒙著面紗、穿著喪服的女子,被限制在殷浩宸與牆垣之間。
粗重的喘息,如灼燒人的熱焰,全都傾灑在她的臉上。她怯怯的躲閃著目光,不敢直視殷浩宸的眼。
「將你的面紗解下。」殷浩宸沉沉說著,這聲音好像很激動,又似充滿了痛苦。
女子搖頭,眸眼中儘是恐懼。
然後,她挪著腳步,後背貼著牆垣想要移動……
她想逃?
即使是細微的動作,也根本逃不過殷浩宸犀利的眼。他一隻手還扣在女子的手腕上,眼神一沉,另一手揚起,扯落面紗。
白色的面紗像是一瓣雪蓮,在兩人之間,悠悠飄落,而當它落地的那瞬間,殷浩宸緊緊摟住了她。
「為何要走,在梁國的時候,為何要走!」
這聲音如一團破碎的亂麻,聽來是那樣揪心。感受到懷中人想要退卻,殷浩宸將她抱得更緊了,不知道自己抖動的有多厲害。
忽然又意識到什麼,連忙鬆開她,將她那只適才被他扣了很久的手腕捉到面前。白皙的手腕,已經被勒出了紅痕。
殷浩宸心裡一痛,自己也不知是怎麼了,竟低頭,朝著那紅了的手腕上哈氣,想著能減少些她的疼痛。
這樣的舉動,令她更為怯怯不安,「王爺,請放開我……」
殷浩宸良久沒有回話,直到她手腕上的紅痕完全消去,他才沉痛的歎氣:「唸唸,本王……錯了。本王欠你太多,無法還完,所以,你能不能……給本王一個機會。」
「王爺……」她搖搖頭,那一雙眸子已沒有往昔的清澈,而是染上了許多渾濁的顏色。
「王爺,我只是回來大商邊境的故鄉,又不知不覺走到這裡而已……王爺口中的那個吳唸唸,已經死了……」
殷浩宸心中狠狠一震。當初,她留給他的那件血衣,那「後會無期」四字,便是這個含義嗎?!
他悲痛的說著:「你的身世,本王都知道了。」
吳唸唸驚住。
「本王……在朝都的藏書閣,查閱到了有關言靈家族之事。皇兄真正想抹殺的人,唸唸,是你,是嗎?」
吳唸唸慘然喃喃:「我沒想到今日能在這裡碰見王爺,王爺是不是……要將唸唸交給昭宜帝?」
「本王不會!」他抓住吳唸唸的手,緊緊扣著她的五指,「皇兄無道,朝野早已怨言橫生……從前本王對他唯命是從,但而今……欺君之罪也抵不過你的性命。」
吳唸唸幽幽道:「因為我一個人,全族都被屠戮了,可最後活著的人卻是我。有的時候,我在夢裡還會夢見他們從血河裡爬起來,朝我爬著,要找我索命。」
「那是夢,唸唸,那是夢。」殷浩宸強調著,聲音不自主的增大,「皇兄迄今為止,還派了人四處搜查言靈家族是否還有倖存者,本王不能讓你置身於這份危險之中。」
他沒發覺,自己的語調像是企求:「唸唸,再給我一次機會,回來我身邊,讓我照顧你、保護你。往後好好過日子,我……再不會糊塗犯錯了。」
吳唸唸哽咽了。
這些日子,一個人在人海中漂流,儘是些冷漠臉孔,她以為自己能決絕的走便能決絕的一個人過下去。
但是她錯了。
她根本沒有如九歌那樣的瀟灑,她還是會想他,儘管被他那樣傷害,她還是難以克制如狂的思念。
她是不是很卑微,很可笑?
可是這就是她啊,怎樣都改變不了……
啟唇,想說什麼,這時候,巷口,傳來了百里九歌的聲音:「殷浩宸,你的手下來尋你了,你還是回去為好。」
殷浩宸沉了沉,扣著吳唸唸的手,將她拖出來,見果真是自己的部下找來,點點頭,但接著,望見了墨漓。
賑濟糧草的工作,第一輪已經完成,墨漓命幾名官員殿後,在百里九歌的帶領下過來這邊。
此刻見到殷浩宸,他不鹹不淡的問候:「宸王。」
「周世子。」殷浩宸迅速想起了一事,這事,他是今晨才聽說的,怎樣也不敢相信。
他道:「周世子,本王……有事要與你單獨講。」
墨漓溫潤一笑:「宸王,請。」
待兩人離得足夠遠了,殷浩宸回望了眼,方沉沉道:「本王今晨聽說,九歌是蓬萊聖女的繼承者,是你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