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浩宜的話惹得滿殿響起連連的驚呼聲,眾人實在沒料想,陛下竟然要在給河洛丞相的接風宴上,抬別人屍體出來,還要當場驗屍!
這分明太不尊重那河洛國丞相靳芝,簡直形同忽視,還是說,是陛下沒將河洛國放在眼裡,而要專程給靳芝一個下馬威?
對於殷浩宜的許多無道之舉,眾人不敢置喙,全都安靜下來,看著後續發展。
只見很快就有內侍將一張擔架抬了上來,置於容暉身旁,擔架上的人是白布蒙著的,接著三名仵作帶著驗屍工具,湊到了跟前,還和容暉說了句:「請容長公子稍微讓一讓。」
容暉這才回過神來,滿臉都是豆大的汗珠,剛才殷如意被抬上來放在他身邊的那一刻,他嚇得差點就坐在地上,好不容易站穩了,還生怕白布下面突然伸出一隻手掐住他的腿。
這會兒不斷在心中告訴自己,那是個死人、死人而已……容暉總算是找回了說話的力氣,強裝出瘋瘋癲癲、擔驚受怕的模樣,朝著容右相所在的位置退去。
接著,那三名仵作在徵求了殷浩宜的同意後,掀開白布。
白布被掀開的那一刻,所有人再次驚呼出聲,好些女眷嚇得摀住了眼睛,連聲尖叫。
眾人駭然的望著那躺在擔架上的人,那人、那人……被毀得血肉模糊,全身上下都是,連五官都沒了,若不是還穿著殷如意的衣服,頭上梳得是九環望仙髻,任是誰也認不出那是殷如意了!
就連仵作也心驚膽戰的說:「公主這傷,應該是跌下懸崖後,遭了狼咬。」
眾人紛紛發出「絲」的聲音,整個明瑟殿就這樣充滿了驚慌恐懼的情緒,沒有人注意到,席間的殷烈火仰首望向龍椅旁的元皇后,兩人交換了詫異的眼色。
那三名仵作這會兒都準備好了,於是一個操刀,兩個輔助,開始解剖殷如意的屍體。
這樣鮮活的場景被放在這裡,眾人沒幾個敢看,閉眼的閉眼,作嘔的作嘔。就連百里九歌也別過目光去,心下只覺得這樣做太過了。
時間就在這般煎熬和等待中,一點點的流逝。而那河洛丞相靳芝,縱然面上不悅,卻也沒說什麼話,只端然坐在那裡飲茶,默默的望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突然,三名仵作似有了發現,其中的一人拿著個燈燭照亮,另一人小心的將手伸進殷如意的腹部,從裡頭掏出了些粉末狀的殘渣,交給第三人。
第三人立刻辨別起來,過了沒一會兒便說道:「這是種劇毒,名為『焚心』,只要皮膚沾上一點點,整個人就會被燒灼而亡……好狠、好狠!」
殷浩宜頓時變了臉色,暴漲的怒氣如狂風般掃過整個明瑟殿,他狠狠的咆哮起來:「是誰對如意下了這麼重的手!繼續驗!一定要把所有的線索都驗出來!朕一定要抓到殘害如意的人,為如意報仇!」
「是、是……」仵作們被殷浩宜這犯人的殺氣嚇得連聲顫抖,繼續緊張認真的解剖著。
很快,又有新的發現。
「公主的胃裡吞入了布料!」一名仵作驚訝的說著,接著用小刀小心的劃開殷如意的胃,將裡頭的布料取了出來。
那是塊普通的紅布,因著沾了死屍胃裡殘留的酸水,樣子有些骯髒。眾人紛紛都望著那塊紅布,心中猜測,那是什麼。
唯有百里九歌在這一瞬,幾乎停止了呼吸,身子狠狠一抖,整個人從坐墊上滑了下去。
這、這……她震驚的盯著那塊紅布。
那布料從顏色到質地,為何都與她的裙子一模一樣?!
這、怎會有這般湊巧的事?!
等下……她的裙子……
陡然間意識到了什麼,一顆心猛地死死收縮,喉間的喘息幾乎要將喉嚨刺破。百里九歌震驚的望向自己缺了一塊的裙角……這處缺口,是她方才和那名穿小花襖的宮婢相撞之後,才發現的,從前都一直沒有留意過……
「九歌!」墨漓神色倏地一遍,儼然是已經將事情想得透徹,他反握住百里九歌的小手,幽月般的眸底,已然湧起了驚濤駭浪。
「墨漓,我……」百里九歌也終於明白了,她震驚的、不甘的、駭然的喃喃:「有個宮婢……我被她陷害了……是她撞我的時候趁機撕了我的裙子……我沒有告訴你……」
她天旋地轉的說著,這會兒也終於明白,為何那名宮婢要撕了她的裙子放進殷如意的肚子裡了。是為了指認她就是殺害殷如意的兇手吧!
到底是誰指使得那名宮婢!難道是……視線頓時到了殷浩宜的臉上,儘管這時的殷浩宜並沒有笑,而是十分惱怒沉痛,可百里九歌仍是不能不懷疑這事情和殷浩宜有關!
這時那仵作又說道:「陛下,這紅布上還有牙印,想來定是公主從賊人的衣服上咬下來的,想要當作證據,怕被奪走而吞入腹中。」
聽言,殷浩宜憤恨的粗喘著,怒不可遏的對禁衛軍統領吼道:「趕緊加派人手去找,就是翻遍列國,也要把兇手給朕找出來!」
那禁衛軍統領一驚,嚇得牙齦都發軟,立刻跪地領命,只知道這任務燙手得不行。
眼看著這一幕幕,百里九歌的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素來不信神鬼的她,這會兒也在心中一遍遍的乞求,乞求老天爺能幫助她矇混過關,別讓那些人查到她的頭上。
然而,就在這當口,上座的百里青萍忽然驚訝的喊著:「呀!皇上,臣妾怎麼突然覺得,這塊布料看著很眼熟呢。」
百里九歌心下一突。自己是逃不過這一劫了嗎?
「皇上您看,那布料那麼紅……您有沒有覺得眼熟?」
聽百里青萍這樣一說,這會兒不單單是殷浩宜,就連其他的賓客,也相繼倒抽涼氣,思緒全都聚攏到了一塊。緊接著便是眾人的目光,陸陸續續不約而同的,落在了百里九歌的身上,他們看著她,用懷疑的、憎惡的、嫌棄的、幸災樂禍的眼神。
而她,冷哼一聲,明眸湛湛的接受這些偏激的目光,澄澈的眸底浮動著恐懼和憤怒。
是的,她的確是怕,知道這場別出心裁的陷害會帶給她滅頂之災,也會牽連墨漓。但她更加的憤怒,怒那陷害她之人狼心狗肺,更怒那人永遠耍不完的心眼做不完的壞事!
而那人是誰,百里九歌已經看出來了。
百里青萍!笑得那樣嫵媚歹毒、那樣冰冷殘忍……腦海中浮現出她昨夜說下的惡毒警告,這瞬間,百里九歌什麼都明白了。
忿然起身,一隻手還被墨漓緊牢的握在掌間,她縱聲嗤道:「是我的衣裙又怎樣?我今日入宮,有人故意撞我並趁機撕了我裙子的一角,原來便是想布這麼個局置我於死地,當真是其心可誅!殷如意之死與我沒有半點關係,但凡不是我做的事,由不得你們潑我髒水!」
「放肆!」殷浩宜怒髮衝冠,眼看著就要從龍椅上站起,可骨折的身子差點閃了,他疼的呲牙咧嘴。
可接著,殷浩宜那一臉的怒氣變作那陰森狡詐的笑容——只因,他看見墨漓徐徐站了起來。
此刻墨漓緊牢的握住百里九歌的手,兩人之間的牽繫,也毫無掩蓋的呈現在眾人的目光之下,眾人一時嘩然,卻也更多了幾分看戲的心思。
百里九歌擔憂的望向他,「墨漓你幹什麼?這不關你的事!」
墨漓只淡淡望了她一眼,只這一眼,便教百里九歌看出了無邊的揪心和疼惜,密密麻麻的捆住了她的心。
「陛下。」墨漓看向殷浩宜,似是不帶感情的陳述:「如意公主遇難那日,與今日相隔已有近二十日,若當真是九歌襲擊了如意公主,那麼,九歌的那塊衣角,早也該在如意公主的腹中爛得無跡可尋。」
這話瞬間點醒了眾人。可不是麼?二十天前被殷如意吞進肚子裡的紅布,怎麼這會兒除了沾了些酸水,便一點變化都沒有呢?
墨漓再道:「何況,二十日的時間,屍首也早已嚴重腐爛。若陛下當真是在今晨才尋到如意公主,那麼只怕,這具屍首是另有其人。」語調轉冷,「這只是有心之人為陷害九歌而設得局,顯而易見。」
全場愕然無語。
百里青萍攥緊了指甲,在心中將墨漓罵了一遍又一遍,更惱怒自己找來的屍體和精心設計的這一幕,竟然被墨漓簡簡單單就抓住要害。
而百里九歌的一張臉上,神色不斷變換,眸中蘊滿了感動的光暈,卻也心生極致的擔憂。墨漓他竟然為了維護她,甘心涉險,這樣一針見血的揭露破綻,會得罪百里青萍的,殷浩宜又對百里青萍言聽計從……
百里青萍這會兒已然在心中確定,墨漓是留不得了,於是撒起嬌來:「皇上,臣妾聽聞周世子身體孱弱、安分守己……可是皇上您看,原來周世子鋒芒畢露的時候,竟是這樣銳利果決。」似驚訝的說著:「臣妾知道了!原來周世子虛弱聽話的模樣,都是裝出來的啊!」
聽言,百里九歌心下一凜。這可惡的百里青萍,竟然和殷浩宜說這種話!這分明是將墨漓往火坑裡推!
頭腦一熱,百里九歌衝了出來,展開雙臂,將墨漓擋在身後,放聲嗤道:「百里青萍,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今日陷害我的人是你!你害死殷左相,害死你的親生女兒,屢屢陷害元皇后,現在又要置我於死地!百里青萍,他日你定會遭報應的!」
這話說得所有人臉色都變了。原來萍貴妃果真幹過那些喪盡天良的事?而陛下還……還縱容她禍國殃民?
百里青萍心中氣惱,卻露出一副詫異的神情,委屈的喃喃:「九歌妹妹,你到底在說什麼啊?你為什麼要把事情懷疑到自己的親姐姐頭上?難道,你是因為覺得周世子可以依傍了,便胡亂含血噴人?」
「你——」百里九歌真想抄起酒杯砸到百里青萍的臉上,可她硬生生的忍住了,心知自己就是再怎麼說,也敵不過百里青萍的歹毒,自己越說下去,她還越是將矛頭挑向墨漓……
尚還沒有思量完,龍椅上,殷浩宜那瘆人的冷笑幽幽的響起,迴盪在明瑟殿中,宛如惡魔一般瘆得眾人紛紛戰慄。
他望向墨漓,「世子啊,朕從前還真沒看出來,你的演技如此之高。」
墨漓眼神淡沉,心中又怎不明白,殷浩宜對他的懷疑是從來都未斷過,卻是一直沒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制裁他罷了。而今日這一事,恰給殷浩宜提供了理由……墨漓冷笑,無礙。自己已經提前讓殷烈火布了一局,殷浩宜是不會得逞的。
殷浩宜瞇眼笑著,冷冷道:「幸虧朕的愛妃洞察力高,才讓朕發現了世子一直在欺瞞於朕。世子方才說的那些論斷,只是想袒護世子妃吧。但證據確鑿,朕便是要以謀害公主之罪,論處百里九歌。至於世子你……」驀然大肆笑道:「階下囚,便給朕待在你那世子府裡,到死都不能踏出一步!朕會派一千名精良的侍衛駐守府外,保護世子的安全!」
喝道:「來人吶,將百里九歌拿下,押入天牢。若她抗命,你們便將對她的懲罰加諸到周世子身上!」
話音落下,十幾名禁衛軍將士衝了進來,朝著百里九歌亮出了刀劍。
她此刻還張著雙臂將墨漓護在身後,望著逼近的敵人,一顆心猶如在案板上受著煎烤一般,幾乎要承受不了這樣的咄咄逼人。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她為什麼那麼傻,被人撕了衣裙還不知道,結果竟將墨漓殃及到這種地步!殷浩宜要將墨漓永世禁足,那墨漓僅存的一點自由都沒有了,他的病又怎麼辦?
可惡,自己現在什麼都做不了,到底要怎麼辦才行?!
禁衛軍將士們撲上來了,百里九歌因顧及殷浩宜的威脅,沒法反抗,就這麼被禁衛軍將士捉住了半邊肩膀。
另一隻手本能的再度與墨漓交握,她聲嘶力竭的喊著:「墨漓!墨漓!」
「九歌!」墨漓緊緊握住彼此間這最後的牽繫,心下已是湍流暗湧,此一刻眸中的冷涼鋒銳、凌厲果決,全然傾瀉得徹徹底底,再無心去掩飾分毫。
是,子謙說的沒錯,九歌誓與他生死相隨,她要的便是能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即便這樣的日子如此艱辛、甚至朝不保夕,她還是不願放開他的手,還是這般百折不撓、堅定不移!
此刻,他該行動了!
恰在這時,席間的殷浩宸忽然站了起來。
殷浩宸已經再不能忍耐了,他早就想衝出來阻止一切,可自從吳唸唸將他心儀九歌之事告訴皇兄後,他便心知,他越是護著九歌,皇兄便越是容不得九歌。
可是此刻,他忍不了了!
「住手!」殷浩宸起身怒吼:「本王命你們住手!」
可殷浩宜的視線橫掃而來,那般冷酷無情,再沒有往昔的兄弟情分,「浩宸,給朕坐下,你以為你的話朕現在還會聽嗎?」
殷浩宸淒身一顫,剎那間天昏地暗。
殷浩宜轉眸向吳唸唸,陰森森一笑:「宸王妃,你好歹也是浩宸的正妻,在其位謀其政,別讓他把心思擱在不該擱的人身上!」
這話讓吳唸唸驚懼,她對上殷浩宸瞪視而來的憤怒目光,痛心的低頭。
那些禁衛軍見狀,又要去繼續拉扯百里九歌。墨漓的袖下頓時射出幾枚棋子,勢如雷霆,以所有人都看不見的速度,打中那些禁衛軍的膝蓋和胳膊肘,他們放開了百里九歌,痛的痛,跌的跌。
而墨漓趁勢,眸光陡然斜向殷烈火。殷烈火立刻就會意了,連忙不動聲色的挪開身子。
百里九歌有驚無險的逃脫了鉗制,剛鬆了口氣,卻怎也沒想到,自己的衣襟方才被撕扯得有些破爛,肩上的左半邊衣襟斜了,這會兒突然墜下,香肩衝了出來。
她白皙肩膀上紋著的一枚洛水仙子的刺青,此刻,清清楚楚的落在每個人的眼底。
在看到那紋樣的一瞬間,河洛女相靳芝陡然神色一緊,瞬間的功夫,臉色便從驚愕變作狂喜。
她猛然起身,用著最大的聲音喊道:「住手!不許再傷她!臣有要事要求證!」
什麼?!
四座皆驚。所有人都用不解的目光聚焦了靳芝。這一直都未說話的使節,這會兒是要摻和什麼?
只見靳芝的臉上,那翻滾的情緒似百年罕見的大潮,她緊張的、激動的就要說不出話。
她竟是萬分期待的問道:「周世子妃,你的生辰,可是壬午年七月初六?」
百里九歌雙眼睜大。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機械的點點頭。
這一刻,靳芝的反應驚到了所有人。只見靳芝狂喜的幾乎要當場跪地,她甚至展開雙臂,朝著天空呼喊:「女帝陛下!您心心唸唸了十八年的小女兒,臣終於找到了!周世子妃,您是我河洛國的五皇女,洛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