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蒼山之下,稀疏的老樹之中,百里九歌看見了赭石色的衣袂,那衣衫上描著大雁的紋路,捲著漫天黃葉。
不能置信的呢喃飄散開來:「孤雁,竟是孤雁……」拔高了聲音,百里九歌揮著袖子放聲高呼:「孤雁!孤雁!」
孤雁身子一顫,望了過來,喊道:「黑鳳!」
百里九歌瞬間激動得無以言表,掀開門簾飛竄了出去。
駕車的御風趕緊側身躲過她,口中飆出一串憤怒的咒罵。
「孤雁!」百里九歌紅衣飛揚,落在了孤雁跟前,順勢朝著他撲了上去,甚至張開了雙手。
這副行動,弄傻了孤雁。他不知道自己的師妹這是怎麼了,只能張開懷抱,等著她撲進來。
可是……
迎面而來的卻是狠狠的一踹,完全出乎孤雁的意料。他被踹得往後仰倒,趔趄了十幾步,才穩住身子。
孤雁的整張臉頓時花花綠綠起來,「黑鳳,你踹我幹嘛?我都已經渾身受傷了你還狠心踹我!」
「笨蛋,踹得就是你!」百里九歌衝了上來,一腳不夠,在孤雁大腿了又來了一腳,踹得孤雁整張臉都扭了,險些沒呲哇亂叫起來。
「孤雁,你太可惡,你真該死!」百里九歌踹罷,激動的衝上去,捶打起孤雁的雙肩。
她嚷著:「都和你說了別再這麼意氣用事,就是要報仇,好歹也得差不多能成功才行動不是?可你就跟走火入魔似的往上衝,你可知我當時心裡有多害怕嗎!就算你不考慮我,總也得考慮師父吧。你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要我如何向師父交代?!真受不了我百里九歌怎麼有你這麼個不靠譜的師兄!」
孤雁目瞪口呆,「啥……啥?黑鳳,你說我不靠譜?你竟然說我不靠譜?」他高聲反擊回去:「你和我是半斤八兩好不好?你不也是認準了什麼事就義無反顧的就往上撲,攔都攔不住,充其量也就比我好那麼一點!」
「孤雁,你!現在是就事論事,你別跟我扯淡!」
百里九歌狠狠一掌拍在孤雁肩上,此刻因著擔心和驚恐的情緒猶在,她再也忍不住的縱聲嗤道:「混賬!司空孤雁,你簡直就是個混賬!」
話音落下時,彷彿整個人都虛脫了。百里九歌停止了對孤雁的捶打,低著頭大口大口的喘氣,想要平復自己激動的情緒。也就在這時,餘光裡,看到了一個人影。
百里九歌猛然驚覺,原來孤雁並不是一個人在這裡的,這裡還有別的人!
她連忙甩臉看過去,吃驚的發現,那人,竟然就是剛才救走孤雁的蒙面男子。
此刻,他正站在一樹紅葉之下,一動不動的望著百里九歌。他露在外面的那兩隻眼睛,看起來像是冰涼的鐵塊,沉沉的不興波瀾。
百里九歌瞇了瞇眼,怎麼突然覺得,那人看著很熟悉呢?
有點像是、像是……
她霍然倒抽一口氣,與此同時,那蒙面人也摘下了面巾,冷冷的與百里九歌對視。
御影?
百里九歌哽住。
御影……真的是御影,又是御影救了孤雁。她素來不喜歡欠人情的,可如今欠御影的,卻是怎麼還都還不清了。
等下……百里九歌恍然驚覺。御影從來都是效忠墨漓的,既然御影冒險救出孤雁,那豈不是就是說,這是墨漓的安排?!
那麼,墨漓帶她來鍾山,便是為了讓她親眼看見孤雁脫離危險,讓她放心的嗎?
心口瞬間被濃烈的愧疚所腐蝕,無邊的疼痛鑽著心窩,痛如刀絞。愧疚中還混合著心酸和感動,密密麻麻的交織在一起,最終混合成一壇比醇酒還要濃厚的深情。
這時,她看見御影從衣服裡拿出一個小瓶,朝著她身後拋去。
百里九歌下意識的回頭,看見是墨漓接住了御影拋去的瓷瓶。那瓶中是傷藥,墨漓卻沒有仔細上藥,只是隨意的往傷口處倒了些,處理得很簡單。末了,朝百里九歌徐徐行來。
百里九歌心口一窒,只覺得他的臉色好蒼白,似剔透的玉一般,沒有半分血色。離得近了,她甚至能聽見他虛弱而斷續的呼吸聲。
深吸一口氣,百里九歌看向孤雁,在他的臉上捕捉到一分尷尬。
想了想,她爽朗的笑了。
「孤雁,有件事我要和你說清楚。」她道:「你可知道,在祭台上的時候我因為擔心你,一股腦的就要衝上去,遭了墨漓的阻止,我甚至咬傷了他!他該生氣的不是嗎?可他卻讓御影保你周全,還帶我來到鍾山見你。」
百里九歌說著,走向了墨漓,順勢便抱住了他,倚在他的胸膛上,認真的喃喃:「孤雁,我不管大商的人都是怎麼看墨漓的,也不管你對他的偏見。我只知道他對我好,體貼我保護我,也寵著我。你知道我這個人,素來別人對我好一分,我便會還別人十分。」
「可我心思單純、做事經常考慮不周全,給墨漓添了好多麻煩。我不想再這樣了,也希望你也別再那麼亂來,害墨漓得為了我們師兄妹而勞力勞心。本該是我好好照顧墨漓的,可現在卻變成他處處照顧我了!」
百里九歌說著,抬眼望進墨漓的眼,她澄澈的、心疼的笑著,這笑容還是明媚如初。
輕抬手,小心的觸上墨漓的臉,感受到驚心的寒冷鐫刻進她的掌紋,百里九歌心念一動,切切的說道:「墨漓,我知道你很生氣……我素來恣意妄為的慣了,心裡怎麼想行動就怎麼執行,我真的很想為了你改變,可我一遇事又會恢復本性,我——」不禁懊惱起來,「我真是傻,上下一根筋的!也怪不得你總叫我傻姑娘了。」
墨漓神色微動,眼底的憤怒清散了些,漸漸回復如水的溫柔。
柔聲道:「別再想著改變自己的脾性了,九歌就是九歌,變成別的樣子,那還是九歌麼?」
徐徐歎了歎,半是歎她太惹人憐惜,也是歎自己竟是無論如何都拿她沒辦法。
「罷了……此事就這樣吧。」終是無奈的撫過百里九歌的頭頂,不欲再說下去。
可百里九歌卻霍然朗笑起來,颯爽的笑聲迴盪在山野之中,清脆的迴響不絕,惹得御風御影和孤雁都露出詫異的表情。
紅裙搖曳,如灌雲霧,百里九歌笑得發自內心,忽然擁緊墨漓,在他的懷中縱聲大笑:「雖然今天是我不好,可是墨漓,一個巴掌拍不響,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讓御影去救孤雁了?我又不是不講道理,其實不少事情,你要是肯和我說,我會聽話的。」
墨漓沉默片刻,無奈的笑道:「那時是危急時刻,看你就那麼衝出去了,我也難以慢慢和你解釋。」
百里九歌一怔,瞬時心下清明,肯定的說:「你這分明是關心則亂,我知道,你是因為在意我。不過我真的很高興,真的!」
墨漓淺笑。罷了,她高興就好,他原本也喜歡看到她高興的樣子。
「但是墨漓,有一件事我今天是勢必要和你說個明白的。我問你,你是不是會使暗器?那些替我和孤雁擋劍的小圓點,是不是你甩出來的?!」
聽言,御風和御影都變了臉色,有些憤怒。
唯有墨漓清清淡淡,如幽林清泉,如靜影沉璧,眸底蕩漾起難測的光華,半晌,終究輕輕點頭,「嗯……」
御風忙道:「世子殿下!您——」殿下懷有武功這事,若是傳到大商皇貴之間,勢必會給殿下帶來滅頂之災!
「御風,無妨。」墨漓道:「九歌和司空公子,是自己人。」何況,他懷有武功的事情,已經被殷浩宸知道了。
百里九歌的臉上露出一抹詫然的顏色,她問:「可是墨漓,我感受不到你身上有內力,莫非你只修習了暗器,而沒有練過武是嗎?」
這話令御風和御影神色微戚,對了個眼色。他兩人是知道其中緣由的,之所以百里九歌感覺不到世子殿下懷有內力,是因為,世子殿下的內力都用在壓制陰陽咒上了。是以,他可以憑內力保住臟腑不受陰陽咒侵蝕,可皮膚卻寒冷如冰,無法維持。
百里九歌問罷,遲遲不見墨漓回答,索性便當他是默認了,心底倒多少有些高興。至少,墨漓會用暗器的話,便也可以保護自己,而她也差不多明白,為什麼從前饕餮門的人總也殺不了他了。
於是大喇喇笑道:「你看,我就說嘛,我們把話說開了,一切就都簡單了不是?我更瞭解你了,以後我們都會有默契些,這是好事!」離開了他的懷抱,認真的說:「不管怎麼說,你救了孤雁和我兩次,這麼設身處地的為我著想,我真的很感動。」
然話音剛落,就遭到了御風的質疑。「世子妃嘴上說的好聽,卻何時能讓殿下省心一些!」
百里九歌怔住了。
墨漓眼神一厲,「御風!」
御風像是沒聽見似的,繼續道:「百里九歌,殿下在商國的處境如何,你分明清楚。可你處處添亂,令世子殿下的處境越發危險!就說今日之事,要不是殿下攔住你,你若真衝上去,豈不讓所有人都知道你與破壞祭祀的惡徒是一夥的?那樣又會將世子殿下牽連到何種地步!」
怒不可遏:「百里九歌,你若做不到像烈火姑娘那般能輔佐殿下,也就罷了,偏偏惹出諸多大事,還在這裡沾沾自喜!你簡直——」
「御風!」墨漓加重了語氣,厲聲阻止。
御風劇烈的怒喘著,冷道:「殿下,您信任她喜歡她,屬下自然也會豁出性命保衛她。然而這樣的女子,太過壞事,屬下實在看不過去。她比之烈火姑娘,根本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御風,夠了。」墨漓淡淡的聲音,此刻聽著,竟是說不出的陰沉。他望著百里九歌,從她的表情裡,他清楚的知道,御風的話深深傷到她了。
「烈火……」百里九歌念著這個名字,失笑,「是啊,烈火內斂、穩重,和墨漓像是一類人,所以相得益彰。不像我,性格和墨漓差太遠了,還不靠譜的很。御風你說出這種話,確實沒錯。」
墨漓眉頭微皺,「九歌,你誤會了。」
「誤不誤會也無所謂了。」百里九歌有些悻悻,轉而又明媚的笑起來:「沒事的墨漓,我神經粗,不在意。反倒是御風的話點醒了我,我更得好好注意自己呢,說什麼都不能拖累你了!」
如是說著,笑得洋洋灑灑,可眼底那有些傷心的神色,又怎騙得過墨漓?
他素來心如明鏡,自然也明白,百里九歌此刻這樣說只是不想讓他操心她。御風的話在她的心頭烙了陰影,卻是不爭的事實。
思及此,墨漓微笑:「過段時間帶你出去玩,放鬆心情。」
「啊?」怎麼這麼突然?
「別驚訝,九月九日重陽節,不是都要登高麼?屆時一起去爬鍾山,如何?」
「好……好啊,當然好!只是你的身子骨爬那麼高吃得消嗎?」
「我沒事,登慢點便是了。」他輕柔的梳過百里九歌的發,柔和而語。言罷,視線挪動在了孤雁的臉上。
「九歌,你師兄想來有些話要與我說,你先在這裡等我一會兒。」
百里九歌點點頭,道了聲「好」,默默的望著墨漓與孤雁會合,漸漸走遠。
待兩人的身影消失在山腳下層層疊疊的樹林中時,百里九歌望向御風,明眸直視,如立誓般的說道:「我知道你對墨漓忠心耿耿,因此不滿我。但我告訴你,從今往後,我百里九歌就是搏上性命,也再不會拖累墨漓的!御風,你和御影、御雷,都等著看吧!」
她說得無比堅定,就如此刻璀璨的陽光般,充滿了信念。
在這樣的笑容下,御風只覺得心下沒來由的安定了些,恍然間似明白墨漓何以喜歡上她了。或許,世子殿下喜歡的,便是她的張揚簡單、她的率性恣意、她的掏心掏肺、還有這份不屈不撓的堅定之心。
御風看了御影一眼,冷冷哂了哂。好!既然她讓他們幾個等著看她的進步,那他便拭目以待了。
眼下,已經過了辰時。山腳下,金輝滿地。
在不遠處的樹林中,叢叢老樹的葉子半黃,凋零的落葉如稀疏的雪。孤雁和墨漓立在林中,被落葉拂過鬢角、肩頭。
一片葉子,落在墨漓如雲的袖擺上,輕輕滑落在地。
風聲簌簌之中,兩人都保持著沉默。
似是過了良久,還是孤雁先開口了。
「周世子……」他有些尷尬的斟酌起用詞來,「從前,多有冒犯,還請別往心裡去。」
墨漓淡笑:「在下是這樣的人?」
孤雁也笑了:「從前我對你全無瞭解,只知道朝都的百姓都是怎麼評價你的,那時候我真為黑鳳捏了把汗。不過現在看來,人言不可信,世子你藏得夠深啊。」
墨漓不鹹不淡的回道:「在下一屆階下囚,謬讚了。」
「階下囚?」孤雁翻了個白眼,哂道:「說句實話,雖然一開始我很看不爽你,覺得你坑了我師妹。不過現在,我是打心眼的佩服你。能成大事者,必能吃別人吃不了的苦,忍別人忍不了的事。就衝你這一點,我便相差太遠了,慚愧啊。」
墨漓淡淡道:「人各有志,沒什麼好相互比對的。」
孤雁笑了笑,這會兒瞇了眼,突然發問:「世子,之前與你下過一盤棋的,相信你還記得。我聽鬼醫前輩說,你那棋路,像是蓬萊國的。這麼看來你身上的秘密很多啊。」
「是嗎……」墨漓反問:「司空公子想知道?」
「還是不了。」孤雁很確定的聳聳肩,善意的哂笑:「我瞭解你有什麼意思?還是讓黑鳳去瞭解你吧。我很期待你能對黑鳳開誠佈公的那一天,那樣的話,黑鳳也就苦盡甘來了。」
墨漓沉默不言。
孤雁揮揮袖子,彷彿是釋懷了似的,長舒一口氣:「算了算了,把黑鳳交給你,我也放心了,就是你這人的心思藏得太深,我唯一怕的就是你為了你身上背負的東西,拋棄黑鳳。」
墨漓的眼底頓時一驚,卻是清清淡淡的看著孤雁,沒想到此人雖然行為不甚靠譜,但心中還是很明白事的。
見墨漓不語,孤雁只得道:「算了算了,反正我承認你這個妹夫。但你要是敢拋棄黑鳳的話,我必殺了你給她出氣!」
話落,本還想再囑咐並威脅幾句的,卻在此時,聽見了高亢熟悉的鳥鳴聲。
孤雁頓時來了精神,不能置信的喃喃:「是雁兒?!」
他抬頭朝著天空看過去,透過茂密的枝椏,看見了齊飛的兩隻大鳥,一隻是昆山雪凰,另一隻,便是他的夥伴雁兒。
孤雁驚喜的揮手高呼:「雁兒,雁兒!下來!」
應著孤雁的呼喚,大雁與昆山雪凰,一前一後的徐徐下落。因著孤雁所在的位置是樹林,降落不大方便,兩隻大鳥便選擇了相對開闊點的位置,朝著百里九歌立足之處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