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語落下,四座皆怔。
眾人本是懷著訝異看向百里九歌,卻仍是不能自控的被她那絕世容顏所震撼,僵在各自的座位上,只覺得方纔她到來時還只是驚鴻一瞥,而此刻,這花容帶嗔,紅霞翩飛,縱是世間萬紫千紅全數盛開,怕是也敵不過這傾盡天下之貌。
「白薔,你……」顧憐臉上的慍色越來越重,她怒道:「我一直以來都當你是好姐妹,什麼事也都設身處地的為你著想,你難過心酸的時候,我也會跟著難過心酸。如今我不過是要做我想做的事,你卻這般橫加阻攔,你心裡真的有當我是你的好姐妹嗎?!」
百里九歌的心頓時涼了半截,不禁冷笑起來:「我不曾質疑過與你之間的友誼,可是我有我的底線!今日之事,別說是你,就是在場所有人都為你說話甚至拿刀架在我脖子上,也絕沒有商量的餘地!」
眾人聽著兩人的對話,是愈加覺得奇怪。
有人不禁出聲問道:「白薔姑娘,這周世子要納側妃,跟你有什麼關係啊?」
「閉嘴!」百里九歌狠狠叱了那人一句。自己心情不好,沒事人別來攙和!
甩臉,瞪著墨漓,蘊滿怒氣的眼底波光洶湧,似破浪而出的寶劍般,耀眼的如同這滿室燈火。
「墨漓,昔日我對你有恩,你親口答應過我要為我做三件事的。我只問你,今天這事真就那麼難嗎?你到底應我還是不應?!」
「在下……」墨漓眸色清幽,雲淡風清道:「自是應了。」
隨著這不疾不徐,似落花般溫潤平和的聲音輕響,眾人只覺得心口無端的猛跳了一下,彷彿那輕悠悠的聲音有著泰山壓頂的力量。
百里九歌的心在這一瞬鬆了,如釋重負的感覺讓她感到有些恍惚。
而顧憐卻彷彿聽到自己心臟碎裂的聲音,她摀住心口,想要舔舐傷口,卻無處可去。這裡的每個人都在看她,那些目光,可惜的、玩味的、幸災樂禍的、古怪的……都是那樣的嗆人,讓她無法忍受。
「白薔,你……」這一瞬幾乎要當場揭穿百里九歌的身份,可一想到兩人的交情,終究是沒說出口。只得看向墨漓,眸底已然是一片淒淒切切,顧憐近乎控訴道:「世子殿下,莫非你是覺得,我與你的正妃相比差了太多嗎?這般當眾拒我,一分情面也不留了,世子殿下,您何其忍心!」
墨漓沉默片刻,徐徐起身,掩唇咳了幾下,不溫不火道:「蓮花天生麗質,卻也要相配的花瓶才可盛放。像在下這樣的落魄之人,只是個破敗的花瓶,不堪此事。何況,在下與白薔姑娘之約,一諾千金。」
他周到的施禮,似笑非笑道:「顧姑娘錯愛了……顧姑娘仙姿玉骨,在下相信,定能覓到真正的良人。」
顧憐深受打擊,眼底已經泛開水霧,水珠在眼眶打轉。她強忍著沒讓淚珠滾落,一臉支離破碎的表情,萬般淒楚。
這模樣看在週遭人眼中,多少有些憐香惜玉,有幾人歎了口氣,私底下交頭接耳為顧憐鳴不平。
就在此時,殷浩宇忽然衝了過來,極致咬牙切齒道:「顧憐姑娘別傷心,到本王這裡來,本王一定會好好疼你的!」邊說邊撲了上去,流著口水叫道:「快過來呀,顧憐姑娘!」
「你走開!」因著氣惱羞憤,顧憐頭腦一熱,也顧不上害怕了,一手將殷浩宇給推開,順勢轉身而去。
「顧——」百里九歌本能的要喚她,可卻在接收到顧憐的目光時,滾到嘴邊的話停了,像是被一顆剌剌的毛栗子擠了回去。
這一瞬,百里九歌竟有些無法澄澈的直視顧憐,就彷彿自己與她之間的情誼,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狠狠砍了一刀,最後只落得顧憐哀怨憤怒的瞪視,一切都在搖搖欲墜。
「顧憐……」
百里九歌不忍的喊著,可顧憐已然奪門而去。
心中忽的酸澀難當,幾乎要將心肺都腐蝕成膿水。百里九歌仰頭,狠狠倒灌進一口氣,只覺得頭頂上掛著的九十九根紅燭是那樣刺眼。
她扯了扯唇角,驀地想要縱聲大笑。
自己是做錯了什麼嗎?
是不是不該這樣衝動,不該搬出墨漓曾答應她的三件事,不該這樣直接粉碎顧憐的心願……
自己素來直腸直肚,卻是傷害了自己在意的人。是自己,害得顧憐顏面掃地!
百里九歌萬分酸楚,也顧不上墨漓了,拔腿就要去追顧憐,卻不想袖子被人從後面緊緊捏住。
回頭一望,竟是殷浩宇。
他滿臉色相的喊著:「白薔姑娘,你真是一等一的大美人,脾氣更像是帶刺的薔薇。本王……嗝,本王也不能虧待了你,就認你當乾妹妹怎麼樣?」
「滾!」
百里九歌氣不打一處出,當即抄起墨漪桌案上的酒,潑了殷浩宇一臉,拂袖而去。
出門之時幾乎是把門撞開的,還差點撞到了正要進屋的**和她帶著的龜奴。
眾人嘩然。
殷浩宇被潑得訝異無比,大罵:「該死的賤女人,竟然拿酒潑我!」為什麼被潑臉的總是他?「虧得本王好心,你竟然、竟然……哼!你就和那百里九歌一般沒修養!本王瞎了眼才要認你做乾妹妹!」
**剛一進屋就看到這般景象,頓時意識到,事情可真大條了。
她趕緊提著裙子跑上去,一手掐成蘭花指,彈了彈殷浩宇的肩,笑嘻嘻道:「宇王這是在說什麼吶?還認『乾妹妹』呢,瞧瞧您自己都變成『濕哥哥』了!來,奴家趕緊給您擦擦的!」邊擦,邊給龜奴遞眼色。
那龜奴也精明,立馬奉了茶過來,諂媚似的笑著:「王爺息怒,這是上好的茶水,您聞聞就可香了呢。」
殷浩宇「哼」了一聲,端起茶喝了下去,胸口被**彈得不那麼氣了,索性搶了**的手帕,自己擦起酒來。
賓客們免費看了這場連台好戲,這會兒神色各異。
反是墨漪,瞥了眼墨漓,懶洋洋的揶揄:「還真看不出來你這麼有能耐,竟然讓兩位姐妹佳人就這樣反目。我說,你這個罪魁,就不覺得愧疚嗎?」
墨漓波瀾不驚道:「縱然是會傷及顧姑娘的顏面,但我答應了白薔姑娘的事情,不能食言。何況,枕邊人一個就夠了。」
墨漪眸光閃轉,十指一屈,敲了桌面,道:「不錯不錯,這最後一句說得,倒是甚合我意。」
週遭賓客聽著兩人的對話竟是沒有一絲急躁,不禁覺得沒意思,便喊了**,讓她再叫些姑娘來熱鬧熱鬧。
**笑嘻嘻的應了,誰知剛推開門,就聽得外頭一片騷亂,有小廝在驚恐的喊著:「顧姑娘快下來!別跳下去!千萬別跳啊!」
眾賓客的臉色霎時都變了,那顧憐姑娘……這是要自尋短見?連忙都起身去看。
墨漪也懶懶的站起,正要跟去,餘光裡望見了百里九歌作畫的案台,那案台上還遺留著她的畫。
墨漪眸色微閃,走了過去,將那畫卷攬到手中,細細看了看,神色一下子就深了,轉瞬間明白了什麼。
他無聲的低笑,默默將畫卷收入了袖中。這一系列動作都被容微君盡收眼底,容微君有些無奈的聳聳肩,此刻很想說一句:九歌啊九歌,你被墨漪給識破了,就別指望他不告訴墨漓。
屋外,嘈雜和喊叫的聲音愈演愈烈。
眾人循著聲音找去,只見大堂中一片混亂,樓下的賓客們、妓子們、雜役們全都仰頭望著一處。
那正是三樓最頂頭的一道通風窗,此刻被打開了,顧憐就站在風口邊,一隻腳已經跨過了窗戶,眼看著就要跳下去時——
「顧憐!」百里九歌大聲喊著。
她就趴在二樓欄杆上,整個身子都探出去了,仰望著顧憐,急切的吼道:「顧憐,你是不要命了嗎,冷靜一點,快些下來!」
顧憐身子一顫,陡然甩臉望來,那目光如針一般的扎進百里九歌的眼。隔著幾十尺的距離,百里九歌清楚的看見,顧憐眼中是怎樣的淒冷和疏離。
心口牽過劇烈的痛楚,百里九歌近乎咆哮:「你有怨氣儘管撒在我身上,打我罵我都悉聽尊便!卻不許你跟自己過不去!」
顧憐慘慘的笑著,冷的似渺遠雪山中的冰凌:「打你罵你?我就是再怎麼生氣也不會對自己的好姐妹怎樣。可是你知道嗎?我原本也只是風月女子,就剩那麼一點自尊,這些都是我多少苦練和汗水換來的。可如今,你讓我顏面掃地,把我僅存的一點東西都毀滅了。你說,我還有什麼面目再繼續做這芳菲館的舞仙子?」
話落,眼中濺出了淚水,顧憐跨過窗子,跳了下去!
這一刻,芳菲館中響起震天的驚呼,可百里九歌卻覺得耳畔只有驚雷的聲音,宛如是一道轟響,劈裂了她與顧憐的所有回憶……曾經共同歡笑,互幫互助,還有肩頭那顧憐親手刺下的洛水仙子……都隨著顧憐的墜落而墜落。
她撕心裂肺的喊著顧憐的名字,猛然飛身而起,蹬著欄杆,如游魚般躍向窗口,躍了出去。
樓內的嘩然聲又上一層,那些在為顧憐墜樓而震驚的人們,此刻見到百里九歌的動作,愕然不已。
龜奴們更是大掉下頜的喊著:「白薔姑娘竟然……竟然會輕功!」
而**的臉色已經壞的不行,顧不得樓子內的事,趕緊下樓要出去看看。卻在這時,無端的打了個寒戰,只覺得有兩道視線從她身上穿過,射向那盞通風窗。
**連忙回頭一瞧,在望見墨漓眸中的神色時,又打了個寒戰,只覺得那抹逼人至極的鋒銳,如刀子般能將人的身子剖卡,毫無招架之力。
那鶴氅霍然一揚,墨漓卻仍是不疾不徐,下了樓去,一併出門去看。
躍出窗子的百里九歌,腦海中不由想到紅綃和孟復被斬首的那一幕,這剎那,恐懼襲上心頭,令她幾乎要窒息。
可她卻沒料到,顧憐竟然被一個人穩穩接在了懷裡。
這人,百里九歌一眼就認出來了。竟是墨漪!
她連忙落地,驚訝於這人竟是不知什麼時候跑過來的,卻也鬆了口氣,忙道:「多謝你救了顧憐!」
「舉手之勞。」墨漪不鹹不淡的應道,如墨蝶幻化般的妖冶笑容,望來總有種說不出的危險。
他看著懷中的顧憐,嘲諷道:「做人不容易,命就只有一條,本來就才短短幾十春秋而已,卻還不珍惜。我說顧姑娘,你為了這事就要自戕,別說你的好姐妹,就是我這陌路人,都看不過去了。」
「你……」顧憐此刻還本能的摟著墨漪的頸子,被他這般一嗆,別過目光,憤憤道:「公子,這和你沒有關係。」
「怎麼沒關係?」他笑得薄涼,「你若真是死了,這筆賬可有一半要算到墨漓的頭上。他好歹是我弟弟,我自然不能讓他平白攤上人命。」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便戳中顧憐心口的痛處。
她幾乎是怔愕的忘了動彈,緊接著淚水流出,止也止不住的落滿衣襟。
墨漪失笑:「哭什麼,教人看了還以為是我輕薄你呢。」邊說,邊無奈的瞅著圍觀的群眾。
顧憐猛然間望向百里九歌,淚水飛濺,滿臉扭曲,淒厲的哭喊著:「你走,我不想再見到你了!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你給我離開芳菲館!離開啊!!」
這聲音太過淒厲而絕望,似刀一般斬斷在兩人之間,震得百里九歌通體一顫。顧憐,再也不想見到她了麼?是她太傻太直,才將事情弄成這樣嗎?
餘光裡望見了墨漓,這一瞬一顆心沉到了谷底。百里九歌苦笑著望去,與墨漓的視線交接,他的眸子還是那樣深,深的如古洞一般能困住所有誤闖進去的人。
她忽然想要縱聲大笑,笑世事捉弄,笑自己太傻。縱然是墨漓答應了她這一生只有她一個妻子又能說明什麼?還不是她逼迫他要守信?
何況,她走不進他的世界,更遑論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夢想!
耳畔,顧憐淒厲的哭著,百里九歌深深的吸進一口氣,做下了一個決定。
「顧憐,你別哭了,我這就走,走得遠遠的。」
是的,她要暫時離開,讓顧憐靜一靜,並好好想想自己要怎麼挽回和顧憐的情誼。
至於墨漓……她卻只能笑著看他。
墨漓,對不起……怕是要離開你一段時間了……
……我會盡快調整好精神,盡快回來!
最後望一眼墨漓,笑容霍然明媚如初,似雪後的陽光般澄澈耀眼,恣意而不屈。
仍是洒然的揮揮袖子,轉身便去,走的大步流星。周圍所有人的目光她都視而不見,只堅持自己的路,堅信自己一定可以再想出辦法來解決這一切。
那白色的纖影,就這樣消失在長街的盡頭,身子挺得直直的,似劍一般破開塵世的喧囂。
墨漓垂眸,卻是不語,睫毛在眼眶下烙出的陰影,遮住了眸中的神色。
恍然間聽得墨漪笑道:「走得乾脆,倒是個直爽灑脫之人。」邊說,邊睨著顧憐,彷彿穿透了顧憐的表情,便輕而易舉的看穿她的心緒。
顧憐已然不知所措,望著遠去的身影,不由的惶恐怔然。
她後悔了!
後悔自己一時怨懟說了氣話,逼走了她的好姐妹!
這不是她的本意,她不想失去這份友情!
眼淚變的更洶湧了,顧憐哭得一塌糊塗,陡然推開墨漪,從他的懷裡落下來,踉踉蹌蹌的奔回芳菲館,一路上撞了不知多少人。
墨漪玩味的笑了笑,走近墨漓,兀的低聲道:「我這裡有一樣東西,只怕你應該看看。」
一聽這句,旁邊的容微君便無奈起來。九歌啊九歌,真對不住了。
但見墨漪自袖中取出那幅畫,遞給了墨漓。
畫卷展開的那一刻,幽月般的眸底,愕然之色滾滾湧出。隨著畫卷整個呈現在墨漓的眼前,他已然是修眉緊斂,眸色鋒銳而萬分震驚。
畫中那漫山遍野的鳳凰花,對弈的老者和青年……他豈會不知,那便是鳳凰谷的谷主易方散人和他的大弟子孤雁!
「世子殿下。」御影的聲音忽然響起,御影來了。他手中正握著那枚白色羽毛,正色低語:「查清楚了,這正是昆山雪凰的羽毛。」
墨漓眸色暗沉,卻是似笑非笑的輕語:「果然是她,難怪……」視線一斜,鋒銳的落在容微君的身上,如銳利的箭矢一般,「你早就知道,卻隱瞞於我。」
容微君無奈的摸著後腦勺,覺得自己真的很無辜,「因為我之前答應過她不能說,所以只好瞞著你了。事到如今既然都被你知道了,那我強烈建議你去找她。」
「你知道該去何處找?」淡淡問著。
容微君無奈聳肩。他又不是萬事通靈,怎會知道?
「罷了……」墨漓淡淡喟然,舉步朝著門口的馬車走去,在御風的攙扶下,登上了馬車。
溫潤清的聲音,從車中傳出:「出城,去鍾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