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得遠了,心中尚亂哄哄的平靜不下去,百里九歌甚至刻意的控制自己不要回頭去看。可是走著走著,遠遠的卻又聽見那清淡入心的琴音。
她駐足,甩頭望去,只見萬千曇花中墨漓的身影再度落於琴前,十指撥出一世風華。
這場景依舊是那般震撼,撼得百里九歌心中剪不斷、理還亂,卻也不大高興的瞪著墨漓,氣他竟然將她的勸說當耳旁風,還在那裡熬夜彈琴。
正要再回去親自將墨漓拖走的,這時候望見容微君朝著她輕輕擺手,蒼茫的幽夜掩住了容微君臉上的表情,但百里九歌明白他是讓她別擔心。
罷了罷了,既然有小容在,她還擔心什麼?還是快去熬薑湯吧。
於是轉回身去,朝著身後揮揮手,大步流星而去。
夜風徐徐吹過,惹得曇花搖曳如溫柔的波浪。
平台之上,容微君面帶慵懶的笑意,眨著一雙如千尺桃花潭般的眸,望著百里九歌消失於黑夜之中,又將視線落在墨漓身上。
琴聲繞耳,容微君細細聽著,驀地一勾唇角,笑得意味頗深。
「墨漓啊墨漓,你的琴聲變了。」他彷彿是幸災樂禍似的。
墨漓如若未聞,指下琴曲依舊。
容微君笑道:「從前你的琴聲就是再怎麼抒發胸臆,也無關風月。但是現在我聽著,卻覺得多出那麼一點纏綿悱惻的味道來了。」
說罷,見墨漓依舊恍若不聞,也不尷尬,反倒是笑得更加意味深長,拖著長音懶懶道:「好啦好啦,回屋去吧,待會兒九歌端著薑湯找不見人,我也得跟著遭殃了,快收琴走吧。」
琴音這才緩緩停息,墨漓持起琴來,徐徐起身,面無表情的睨著容微君,無言的自萬千曇花中走過,一襲鶴氅蜿蜒而下,起伏之間如銀霜碎雪。
容微君笑哈哈的跟了上來,一邊玩著手中的翡翠玉笛,冷不丁冒出一句:「之後的日子定不會無聊的,你的戲肯定會很好看……」
之後,當百里九歌將薑湯端去臥房時,總算滿意的看到墨漓和容微君回來了,她盯著兩人將薑湯喝下,這才收了碗,與容微君一起離開。
臨走前,她特意囑咐墨漓以後不許再彈琴彈這麼晚了,待看到墨漓點頭應允,才輕輕關上了門,和容微君道了晚安,回自己房中再睡。
這一宿,毫無意外的,幾乎不眠……
接下來的幾日,百里九歌留在世子府中,而容微君也將容儀接了過來,整個世子府一下子熱鬧了不少。
令百里九歌欣慰的是,御風、御影、御雷他們三個對她的態度好了很多,她猜想墨漓定是言而有信的說服了他們。既如此,她心裡舒坦的很,便暫時不想離開這裡了。
至於……殷浩宸和殷如意拜託給自己的畫……
以後再給他們吧!
可是百里九歌沒想到,本以為自己可以在世子府多閒散幾日的,不想朝都忽然傳出一條爆炸性消息,竟是說當朝如意公主即將下嫁給容右相嫡長子容暉,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如意公主為表愛意與決心,拒絕了昭宜帝賜下的新婚府邸,而將住去右相府中。
想都不用想,百里九歌便知道這是殷如意求著昭宜帝下得賜婚聖旨,想來容暉一定恨不得將聖旨撕爛。
當然那兩個人成不成親她毫不關心,卻是那大婚之日她必須隨著墨漓去出席,這一點委實不爽。她很不想碰見容暉,更不想碰見鐵定會出席的殷浩宸,可是身份如此,又不能直接不去而讓墨漓再落一身話柄,只好無語的應對了。
昭宜五年四月二十四日晚,容暉和殷如意的大婚在右相府舉辦。
百里九歌隨著墨漓乘馬車同去,而容微君在前一天便帶著容儀先行回去幫忙佈置了。
馬車中的四角擺著曇花,在清清淡淡的香味下,百里九歌不禁有些睏倦,靠在墨漓的肩頭睡著了,朦朦朧朧的感受到身下的顛簸,在睡意未盡之時聽見駕車的御風在喊著「我們到了!」
百里九歌醒來,揉了揉眼睛,對上墨漓幽月般的星眸。
他望著她,神色溫潤柔和,體貼的詢問:「睡得還好嗎?」
「不太好。」百里九歌很誠實的回答了問題,將手交給墨漓,被他輕柔的握住,一點點的加劇了力道,直到緊密貼合的程度。
透過交握的手,百里九歌清晰的感受到墨漓冰冷的溫度在一寸寸的傳遍自己的千絡百脈,冷的令她心驚;可她卻沒意識到,自己掌心那道已經結痂的傷疤,也刺痛了墨漓的手,直刺入心。
「下車吧。」墨漓終是柔聲而語。
百里九歌點點頭,反握住墨漓的手,率先跳下馬車,再回身扶著他下來,直到他穩穩落地才收回右手,左手卻是始終與他交握。
到了右相府門前,那前來迎接他們的家丁態度甚是傲慢,冷冷打量了墨漓幾眼,嘲笑道:「周世子看起來身體也不似外界所傳得那樣差嘛,這都能走能站了!世子你可得好好感謝我大商陛下賜你了世子妃沖喜,要不然只怕今日你連病榻就下不來!」
此話說得如此侮辱,墨漓卻是清清淡淡,一笑泯之,反周到的拱手施禮。
百里九歌心裡一窒,深知墨漓出門在外肯定沒少遇到這樣的情況,正要開口說話,卻又聽那家丁嘲道:「只是世子妃從前被宸王殿下退婚,又沒嫁成我家大公子,不知道如今在世子府裡有沒有覺得寂寞。」
百里九歌面色一冷。這人是沒事找打麼?
瞪他一眼,懶得理他。
誰想這家丁嘲諷得更厲害了:「小的只是實話實說,世子妃你瞪我幹什麼?這裡是右相府可不是你那小的跟芝麻似的世子府,別說你了,就是周世子也得跟我家老爺點頭哈腰呢!質子就是質子,周國人天生就是當奴隸的命!」
百里九歌眼神一沉。
「哈哈,世子妃你何必那麼護著一個質子?反正他活不過三年的!哎呀,世子妃你那是什麼眼神,怎麼看著像是要踹我似的?」他挑釁的拍著胸脯,「你踹啊,踹啊,你踹——啊!!」
只見百里九歌猛地一腳將人踹飛出去,從大門口一直落到大街對面,摔得慘叫狼嚎。周圍看熱鬧的百姓和前來府中的賓客嚇了一跳,聚焦了百里九歌,只見她冷冷睨著那被踹飛的家丁,高聲嗤道:「這是你讓我踹你的,活該!還有——」她道:「你侮辱我我還可以不搭理你任你說去,但我決不允許你侮辱墨漓!」
週遭旁人聽了這話,半是訝異,半是覺得百里九歌不可理喻。
她卻瞧都懶得瞧,拉了墨漓的手笑道:「有我在,就不讓無事生非的人傷害你!」
她說完,便拉著墨漓踏了進去,因著在意墨漓的身子骨不好,特意放緩了腳步,感受著墨漓能夠一步步游刃有餘的跟上。
身外那些無關緊要之人的唏噓議論,她置若罔聞,卻也不知道身後墨漓望著她的眼神,再不復初見時那隱匿在暗處的鋒銳……
卻道這次容暉與殷如意的婚事因著是公主出嫁,而萬分隆重正式,各項程序無一省略,就連殷如意的轎子到府門口時,也是由容暉親自去踢轎門,迎接殷如意下轎。
雖然百里九歌對此毫無興趣,可是看著那一道道工序就想嗤之以鼻。
繁縟節,這是自找麻煩麼?
下意識的踮起腳靠到墨漓的耳畔,低笑道:「我才知道原來成個親這麼麻煩啊,還好當時我沒幹這些,否則無聊死了。」
墨漓神色微漾,沉默片刻,驀地問道:「你可曾覺得遺憾?」
「遺憾?」百里九歌一怔,明眸朗然的眨了眨,坦率一笑:「還真沒有……我只是覺得這些程序分明就是做樣子給別人看的,其實只要兩個人自己過得好,又在乎這些做什麼?」
說著,見那邊殷如意總算把最後一道程序過完了,和容暉一起進了正廳去,賓客們也跟著蜂擁而入,百里九歌和墨漓在人潮也來到正廳中,落了座,等著接下來的拜堂。
在昭宜帝一番囉嗦的話語過後,禮部司儀總算喊出了「一拜天地」的字眼。
百里九歌爽朗含笑,望著這艷紅一片的場景,望著那對新人拜堂的樣子,不知怎的,原本嗤笑的表情凝固了起來,漸漸的,化出一抹連自己都難以察覺的失落。
記得小時候,曾聽孤雁師兄講過的,男女拜了堂便是夫妻,從此相敬如賓、白頭偕老。
可自己出嫁那日的拜堂卻是……
目光不由的投向墨漓,在這處處紅艷逼人的大廳中,他那一襲白衣鶴氅竟顯得尖銳孤獨,是那般的格格不入。即便是這燈火闌珊之地,那些簇擁在他面龐輪廓上的光影,依舊將邊邊角角處打磨得蒼白而近乎透明。
百里九歌的心中,酸意陡生。
墨漓的身體,到底還能堅持多久?他真的和人們所說的一般活不過三年嗎?
而自己……想改變這一點。很想改變!
卻又真能做到嗎?
左手不由的緊握起來,不小心摳到了掌心處的傷疤,一陣刺透讓百里九歌眉心一皺,不經意發出一聲嚶嚀。誰知在這般喧鬧的環境下,這一聲還是被墨漓聽見。
他低眸,一眼瞅到百里九歌鬆開的左手有血珠淌下,眸色一變,輕執了她的手攤開,只見觸目驚心的血色蜿蜒在脈絡之間,那本已結痂的傷疤仍在冒出鮮血。
百里九歌回了神,連忙抽出左手藏到身後,大喇喇的笑著:「沒事沒事,失誤而已,我不小心把它摳破了,再找好不就成了嗎?」
墨漓皺了皺眉,那幽月似的眸中泛著難以言喻的清波,似是責怪似是憐惜,在光影的映照下又似融合了其他什麼,任百里九歌如何睜大眼睛也看不分明。
她正要再解釋下自己真的沒事,卻見墨漓只手撫過她的肩,微微用力的按住,像是將她禁錮於此,令她不得不直視他認真的眸。
「九歌。」
聲音依舊如鐘磬般溫柔悅耳,語調卻是認真的。
「為什麼又把自己弄傷?」
百里九歌啞然,這一刻想到當初自己用手為墨漓擋下刺客的一劍後,他語重心長的囑咐她「往後別再弄傷自己了」,而如今,自己卻……
連忙笑笑,不以為然:「我真沒事啦!從前縱/橫江湖,不也常受傷嗎?這都不是什麼事的!」
如是說著,心中卻暖洋洋的很,百里九歌嬉笑著湊近墨漓,在他耳邊笑吟:「不過你這人越來越溫柔體貼了,我很高興,也很慶幸嫁的不是別人而是你。墨漓,你不用擔心我,反倒是你自己要聽我的話接受我的照顧,早日把病治好,這才是我最希望看到的!」
「是嗎……」他柔和的望著她,唇角輕銜。
兩人說話的這一會兒,那邊容暉和殷如意已經拜完了堂,殷如意被送去洞房了。
昭宜帝見禮都已行完,便在眾人的三叩九拜中離去,接著整個大廳開始了人聲鼎沸的酒宴,觥籌交錯笑聲不斷,眾賓客們極盡所能的討好吹捧容暉,為他進獻酒盅。容微君作為容家的二公子,自然也連帶著被奉承。
說到喝酒這事,對百里九歌而言,她自認為自己是既擅長又喜歡的。平素裡在江湖上,若有豪飲必是當仁不讓,但是容暉的喜酒,她卻是一杯不想沾。
席間容微君也曾過來與兩人打了個照面,卻因著人多口雜不能多說,繼續忙去了。
這會兒百里九歌正想著要不要拉著墨漓去院子裡走走好打發時間,可不巧的是,有幾個大臣走了過來,躍躍欲試的要與墨漓飲酒。
那其中一個中年大臣衣著簡單樸素,顴骨突出,眼窩凹陷,看著像是日夜疲累操勞所致。他率先端了酒盅而來,微笑著舉起了酒盅。
「世子殿下,老臣有禮了。」
百里九歌睨著他,只覺得這朝都人都將墨漓視作亡國奴,若是來敬酒也八成是沒安好心,遂拉住墨漓的手不讓他起身,接著自己站起直視那中年大臣,明眸朗朗,微泛著倔強的冷意,縱聲笑道:「墨漓身體不好,還請您見諒,這酒我替他干了如何?」
那大臣有些詫異的上下打量百里九歌,其餘幾名大臣也詫然而尷尬的互相對了眼色,有些莫可奈何似的。
墨漓不疾不徐起身,握住百里九歌的手,柔聲道:「九歌,這位是殷左相。」
「他就是殷左相?!」高八度的聲音,引得週遭不少人都望了過來。
百里九歌無視,只訝異的盯著那中年大臣,「您就是……烈火的養父?」
「正是老臣。」他笑顏而語。
百里九歌的笑容明媚起來。
「我聽說過您!鞠躬盡瘁、忠心耿耿,是我大商的不二賢臣!」她拱了拱手,「殷左相,方才是我失敬了,不過墨漓的身體真的沾不得酒水,所以還是讓我替他吧!」
殷左相笑著點點頭,他身後的那幾個大臣也相繼露出釋懷的表情,索性都一起敬了酒。
百里九歌立刻滿上,先乾為敬,喝罷將酒杯翻過來一倒,滴水不剩。幾人看在眼裡,笑逐顏開,接著意味深長的望了墨漓一眼,這方離去。
抹了抹唇角沾著的一滴酒水,百里九歌忽然皺了眉頭,嘀咕起來:「縹玉酒?做得挺精緻香醇的,卻一點瀟灑滋味都沒有,比飛虹山莊的黃柑酒差多了。」言訖又拉著墨漓重新坐下,執起筷子往他的盤子裡夾了些菜,笑哈哈道:「來,快吃點東西吧,我再給你倒點茶。」
「九歌,不必如此。」墨漓柔聲道:「你顧自己就好了,別光為我操心。」
「這是我想做的而已,你快吃飯,少推辭!」她直接下了命令。
墨漓只得無奈的淺笑,百里九歌望著他的神色,恍然在他那微微勾起的唇角察覺到一抹寵溺的意味,這一刻她顫了顫,覺得自己定是看錯眼了,想要再看時,卻見墨漓已斂眸垂了羽睫,薄唇邊緣亦只剩下一片莫測……
心中,不由的湧上些陌生的情緒,像是希望落空似的。百里九歌看不見自己那微妙的表情,埋頭吃菜,不由的抿了抿唇,有些越發的弄不懂如今的自己了……
為什麼自己似是變了呢?
變得在意起墨漓的一舉一動,在意他看她的表情,甚至開始對他懷有希望,希望他能對她更特別一些……
不禁的,亂糟糟的籐草又長滿了心田,弄得百里九歌有些無措,想要說話不知該說什麼,想要全力吃菜又不能集中注意力,正為難不解之時,聽見容家的管家拍掌三下,趁眾人安靜時說道:「今日我容府請了為特別的客人前來助興,慶賀我家公子迎娶如意公主,各位想不想看看?」
立刻就有人接腔:「可千萬別賣什麼關子,快點將人請出來吧!」
那管家倒也從善如流的很,當即就拍掌高呼:「那就有請芳菲館的舞仙子顧憐姑娘來為諸位賓客獻舞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