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早已大亮,只是若非到了正午的時候,這裡便總是昏昏暗暗,參天大樹,茂密的枝葉將陽光完全地遮擋在外面,似乎拒絕任何窺視一般,這裡,彷彿永遠走不到盡頭的樹林,迷失之林,也不知道哪一個角落裡,哪一個幻境裡。()
一整日一整夜的追蹤,卻越來越分不清楚方向,而那人兒早已消失不見。
凌司夜終於在一條碎石小徑前止了步,俊朗的眉頭至始至終都緊蹙著,深邃的犀眸裡隱隱藏著血絲,透出了疲憊。
前面這碎石小徑,和兩旁參天而上的一簇簇竹叢是那麼熟悉,又回到了這裡!
轉了一整圈,幾乎是將這篇林子全部逛了個遍,因為每一處都留了他暗暗留下的痕跡,只是,即便是這樣,卻仍舊是怎麼走都怎麼不出去,怎麼走都還是繞了回來,彷彿這樹林是會移動一般。
唐夢,會不會真的在這裡,他留下的暗號誰都看不出,唯有她,看了便知道他也在。
昨日遇見的那個女子,不是她,冷靜下來,不用細想都知道不是她,只是,他也分不清是幻境裡幻化出來的人物,還是真實的人物,他自己誤認了。
雖是被困卻越來越瞭解這片林子了,如此蹙眉,便是一直思索著,如何確定唐夢到底在不在,嘯風鷹為何飛來這裡,而又有何辦法破了這幻境,走出去。
如果可以,他不介意一把火燒了這一整片山林的,只是可惜身上什麼東西都沒有待,且不說如果陰涼的林子自是沒有取火的條件,就是有,他這個向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太子還真是不會那磚木去火。
下意識地搖了搖頭,竟是苦中作樂,線條冷峻分明的唇角泛起了一絲苦笑,生平第一回這麼被困過。
終是邁出了步子,仍舊沿著碎石小徑而入,再入這竹林,或許能有轉機,或許可以看出破綻。
這一回,他不那麼輕易就動手了。
如是想著,然而,他卻是不知道,一切環境,卻不是他人所為,而是出自自己曾經的記憶,最刻骨銘心你一段,帶著心底最毫無防備,毫不掩藏的嚮往。
人呀,一是敵不過記憶,因為已經過去了。二便是敵不過心中所往,因為偏執、執念易成心魔。
閒庭漫步一般,靜靜地走著,心下卻是戒備提防著,隨時準備迎接某個幻化出來的人出現,掂量著演一場拿手好戲,上一回是父王,這一回會是誰,似乎,敵手對他很是瞭解,是那個女人嗎?
腳步聲仍舊清晰可聽,低頭沉眸,仍由微風吹起髮絲和衣角。
戒備的心驟然一驚,是風,越來越大的風!
同先前不一樣了。
這又是什麼地方?
一股熟悉感頓時湧出,來自很久很久以前的記憶,也不知道是太久了,久得他都只剩下感覺而忘記了發生過什麼了,還是這記憶被他刻意遺忘了。
風,越來越疾,三千長髮,墨色大袍皆被揚起,朝後肆意翻飛,他不自覺地瞇起了那深邃而犀利的雙眸。
就是這麼不自覺,早就練就了一雙什麼疾風都傷不了的不淚眸,再大的風都不曾瞇眼,也不知道為何,此時他就這麼瞇起了,連自己都沒有發覺。
風愈大,愈是舉步維艱,他仍舊艱難而前。
前方,一簇茂密的瀟湘竹裡,緩緩走出了一個少婦來,二十多歲的年紀,肌如冰雪,發如墨玉,雙眸深邃漆黑,彷彿一潭見無底的泉,安靜裡藏著不住靈動,眼角斜下一顆鮮紅如血硃砂痣,一身雍容華貴的華服,牡丹金絲煙紗碧霞羅,逶迤拖地散花裙,如意髻,玲瓏簪,整個人似籠在艷麗浮雲中,尊貴如鳳。
「母妃……」凌司夜控制不住地脫口而出。
是母妃,五歲的記憶,一直深藏著,甚至是刻意丟掉,只是,一經觸碰,卻是那麼容易便盡數湧了上來。
是母妃,淑妃!
那年天大寒,淑妃攜七皇子出宮往西禪寺進香,回宮路上遇到暴風雪,與隨行侍衛失散,困於西郊破廟。
「夜兒,又走丟了嗎?」淑妃笑著,一步一步走了過來。
凌司夜愣愣地看著她,雙臂不由得緩緩環抱了起來。
冷,風很冷,是寒冬,不是盛夏,終究是逃不過這出自自己之手的幻境,輕易被迷失了,分不清真實和虛假,回到了五歲那個寒冬。
「冷了吧,別怕,你父王一定很快會尋來的。」淑妃輕輕將他擁了過去,唇畔噙著淺淺的笑意,不似方纔那麼尊貴不可親近。
「母妃……」他喃喃自語一般喚了一聲。
「嗯,怎麼了,累了嗎?」淑妃柔聲問到,輕輕撫拍著他,替他擋去了身後的寒風。
「好累……」他就埋頭在她懷裡,溫暖的懷抱,熟悉的氣息,任何面具都瞬間破碎,這是最真實的他。
「母妃,司夜好累,好多年了……」仍是喃喃,說的卻是現在,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太遠了,重複不了五歲之時的對話,只說最真實的感受。
「你父王快來了,先睡一會吧。」淑妃仍舊是那麼溫柔,哄著他,低垂的雙眸竟是那麼相似,就連眼神亦是一樣的,倦。
說得,卻是二十多年的事,他們被困破廟,司夜皮了一整日,此時正倦著呢!
很快,他就會睡著了吧!
凌司夜揚起頭來,看著淑妃的眼睛,卻是一句話都不說,就這麼一直看著,就是因為這麼一雙眼睛,他累了二十多年了。
「看什麼呢?風大,趕緊閉上眼睛,別吹壞了!」淑妃說著寵溺地將他的頭攏入懷中。
「母妃,進沙子了……」他卻是猛地揚起了頭,當年的場景再現一般。
他偏偏不聽話,偏偏睜大了眼睛讓母妃看,看他們有多相似,終是吹進了風沙。
「才剛說呢,你這孩子!」淑妃連忙攔下他要揉眼的手,蹙起秀眉,道:「抬起頭來,忍著點,母妃替你吹出來!」
「不要。」他卻猛地掙開她的手,是個一點兒都不聽話的孩子,躲得老遠,早已自己揉起眼睛來了。
該有刺痛感的,該有眼淚流出來的。
這是,什麼都沒有,很早很早之前,這雙眼睛就廢掉了,誰都不知道,只有他自己清楚,這輩子是不會再疼,不會再流一滴淚了,永遠不可能的了。
「夜兒,趕緊讓母妃看看,你的眼睛怎麼了!」淑妃卻是大急,上來來拉住了他。
「沒事,母妃放心……」他的聲音突然低沉了下來,抬起頭,唇畔緩緩泛起了一絲冷笑,大手一反轉,抓住了她的手腕,驟然厲聲,道:「遊戲結束了!」
又一回清醒,又一回因這眼淚而清醒,犀眸陰沉地駭人。
只是,回答他的卻是一陣尖銳的叫聲,定神一眼,原本的淑妃竟是變化了一隻猴子,一臉驚恐地看著他,尖叫一聲便是拚命地掙扎了起來。
又是一樣的把戲!
淑妃,母妃,多麼可笑的一個詞啊!
他很久很久沒有提起過這麼一個詞了,母妃!
永遠,都不想提起,永遠不會需要的。
只有恨,不分是非黑白的恨,同恨父王一樣的恨,恨她如此為何一走了之。
從來就不願意去重新審視這份恨意背後的那份期盼。
仍舊是死死地拽著那隻猴子,陰沉的犀眸裡掠過一絲冷冷的笑,只聽得彭地一聲,那猴子卻是瞬間被震得粉碎,支離破碎,血肉模糊。
惹他發怒的罪是如此的重,冷冷掃了那一地血肉一眼,一聲冷哼,卻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劍而起,毫不遲疑朝右側劈去,瞬間一道劍影極光直直朝右飛去,所到之處,不似先前的排山倒海,而是徹底的摧毀,整片林子瞬間被幻滅成無數的粉塵,瀰散在空中,遮擋了所有的視線。
他這才緩緩抬起頭來,看了過去,只是原本那漆黑的雙眸卻掠過了一瞬紅光疾散而過,陰鷙地如著魔一般,錚錚作響的冷玄劍原本的冷藍色光芒亦是被紅色光芒壓過。
這個女人觸碰到了他的底線,不管是那一份記憶,皆是他的底線!
她,必死!
狠狠一揮袖,紅光乍現,便將所有粉塵揚散,前面早已成了一片空地,一個紫衣女子癱坐在地上,唇角的血不斷翻湧而上,一臉蒼白無比,不是別人,正是這迷失之林的主人,蝶依。
凌司夜一步一步走近,高高在上睥睨她,眸中儘是猖狂無所畏懼,紅光時而閃現,時而隱去,就像那亂世的魔,什麼都羈絆不住,什麼都阻攔不住一般。
冷冷看她,不帶任何感情,雙手握劍,緩緩舉起。
蝶依終於是怕了,這種感覺,如果那個晚上一般,他到底是什麼人,怎麼會這樣!就單單一劍就足毀了四分之一的迷失之林!
「唐夢!」
就在他的利劍刺入之時,她大聲喊出了這個名字。
先前的兩段記憶皆不能永遠困住他,留住他,這麼這個名字呢?
這又是怎樣的一段記憶,她一直在尋的便是他心底最最深處的那份毫無防備的溫柔,唯有最深的記憶才能永遠困住他,留住他!
是唐夢嗎?
唐夢又是他的什麼人?
見他停手,她隨即莞爾一笑,這一回,怕是賭對了!
就這麼須臾只見,她急急翻身逃出他的劍下,唇畔的血仍舊不斷翻湧著,傷得太深來,看都不敢再多看他一眼,腳步踉蹌,狼狽而逃,留身後的樹林又開始變幻移位,填補了那一片空地,只是,她卻沒有發現,他並沒有動,愣愣地看著地上,冷玄劍上的紅光漸漸暗淡。
「唐夢……唐夢……」
好熟悉的名字,唐夢是誰?
雙眸漸漸恢復了原先的神色,猛地抬頭,大叫一聲,「唐夢!」
終是醒了過來,卻沒有多少記憶,只知道方才又是一個幻境,關於母后的幻境。
只覺得頭有些沉,攏起俊朗的眉頭,放眼望去,仍舊是竹林,只是,似乎比先前稀疏了不少,隱隱覺得有些怪異卻又道不出變化在哪裡。
唐夢?
怎麼就叫了那女人的名字了。
很習慣地取出修長那檀木梳來,輕輕嗅了嗅那檀木香味,不由得撇了撇嘴,還真是越發的想念了。
怎麼辦?
開始四下打量了起來,這麼大一片林子怕是他的劍怎麼劈都劈不完吧,真真要想辦法一把火燒了!
然後,早已經有人比他還想一把火把林子給燒了!
除了他的凌妃娘娘,還會有誰呢?
已經是正午了,船上,一個翩翩公子憑欄而立,一襲白衣,墨色高束,面容清秀,俊雅無比。
低頭,垂眉,斂眸,看著水中自己的倒影。
良久,眸一沉,冷笑泛起,緩緩抬起頭來,清了清嗓子,道:「來人啊!」
「屬下在,娘娘有何吩咐?」為首的侍衛連忙上前來候命。
「唐……七……少,明白嗎?」她瞇眼,和善地笑了起來。
那侍衛一愣,隨即明白了過來,連忙俯身低頭,又道:「屬下在,唐大人有何吩咐?」
唐夢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仍是一臉無害笑顏,漫不經心一般,道:「放把火把這片林子燒了。」
侍衛又是愣了,什麼意思?她想做什麼?
「娘娘……不……唐大人,屬下愚昧,屬下不明白。」
唐夢瞥了他一眼,卻是指著他身後幾名侍衛,命令道:「你們五個,到後面去開幾條火路,隔開一片區域來。」
說罷,又看向另一旁的侍衛,繼續道:「你們幾個,準備火把去,火候把玩好,本大人要它燒個一天一夜。」
「是!」眾人問都沒問,領命而去。
侍衛首領當然明白她是這意思,只是不明白為何,還不待唐夢開口,便是主動道:「屬下明白了,屬下這就幫忙去!」不知為何,總覺得凌妃一恢復男裝就會比女裝的時候還男伺候。
唐夢卻是緩緩收起了臉上的淺笑,隱隱歎了口氣,就盼著凌司夜能看得見這場火了!
很快,後方不遠處便可見小小的火勢在一點點蔓延壯大了,逼的隱藏在一旁叢林裡的那兩個人不得不先移開。
「呵呵,這個女人,本大爺喜歡!」烈焰便往前走,便暗暗加速了後方的火勢,還真真沒想到唐夢會放火尋人!
「喜歡什麼,我不喜歡!」洛水姬卻是止步,手緩緩揚起,再大的火,她一揮手便輕易可滅掉!
給讀者的話:
呼呼呼……還好,來得及!大家久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