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才沒有徹底絕望,還想著有一天。能和他們……」
「不。」阿三搖頭打斷我的話,說:「他們不可能接納我的。雖說爸爸愛著媽媽,但媽媽也被他下了情蠱,一來一去,恩仇抵消了。至於我,是額外的債。他們不想為自己增添這個負擔,也不想見到我就想起那痛苦的過去。所以,我對這件事沒報什麼期望。只是,在我想明白這件事後,就覺得,終究是有關係的,如果就這樣完全斷了,總覺得不好。」
「其實,如果你之前當著他們的面把這件事挑清楚,或許會更有效果。」我說。
「也許會,但更可能是讓他們徹底陷入過去的罪責中。」阿三說:「我不太想那樣對他們,雖然這麼多年都沒一起生活過,也沒什麼感情可言,但畢竟是媽媽的親人。媽媽雖然死了。但東九寨那個地方,是她曾經存過的寨子,不能因為我而毀掉。」
我靜靜的看著阿三,從沒覺得,她這麼善解人意。
不,應該說,她一直都是這樣。只不過沒有遇到能讓她如此對待的人。
看著她長長的睫毛,在逐漸有神的眼睛上眨動,我忽然忍不住笑出來。阿三愣愣的轉頭看我一眼,問:「為什麼突然笑?」
我笑著搖頭,說:「不知道,只覺得心裡很輕鬆,想笑,自然就笑了。」
阿三呆呆的看我幾眼,然後轉過頭去。說:「神經病!」
被她這樣一罵,我反而更高興。會罵人的阿三,才是真的阿三,才是活著的阿三。那病懨懨,像林妹妹一般的人兒,並不符合我心中的那個她。
說起這個。我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便問她:「阿三這個名字是假的吧?這麼久,你都不告訴我真名?」
「不是假的啊。」阿三說:「在孤兒院裡,我從小睡在第三張床,所以阿姨就給我起名叫阿三。不過,這是小名,至於真名……不告訴你。」
我見阿三一臉傲嬌的模樣,很是無奈的歎氣,說:「陪你千辛萬苦,冒著生命危險,上刀山,下火海,竟然連個真名都不告訴我。」
「哪有這麼多危險,你就會吹牛……」阿三說。
我哦了一聲,做出一副生氣的樣子,故意冷冷的說:「你說沒有就沒有吧,反正我也和那些人一樣,永遠都不能被你相信。」
雖然之前樣子是裝出來的,可這話一出口,我還真有這樣的想法,心裡,自然也有些怨念。
阿三轉過頭來看我,我冷著不說話,她看了一會,問:「這麼小氣啊,這樣就生氣了?」
我說:「沒生氣,有什麼好生氣的,不就是一個名字嗎。我為你做的事不夠多,你不願意說,我不勉強。」
這當然是反話,從巫山之行一直到現在,我雖然沒真的為阿三上刀山下火海,但因為她幾次在鬼門關晃悠,絕不是假的。對抗那幾隻黑人,桃花源中深入赤水,陪她苗疆逃亡,大戰白虎蠻,這些事情歷歷在目。而細節方面,我對她的關心,愛護,情意,連覺明和尚都聞出味來了,自然也不會是假。
阿三眨了眨眼睛,小巧的鼻子微微皺起,說:「真是個小氣鬼,好吧好吧,看在你這麼多天為我跑來跑去的份上,又這麼誠懇的發問,我就善良慈悲的告訴你。」
「我才不稀罕聽!」
「真的?」
「比珍珠還真!」
「好吧,那我不說了。」
我一聽就急眼了,當場蹦起來,說:「你說話算不算數啊!剛才還說要講給我聽,說不講就不講,讓你別打我的時候,你怎麼不那麼聽話!」
阿三噗哧一聲笑出來,說:「你怎麼好意思講這話的。」
我也覺得,這話實在有點弱了我男子漢氣概,但話出了口,哪還能收回來,索性耍起無賴,說:「你都好意思說話不算話,我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好啦好啦。」阿三笑著衝我招手,說:「看你臉紅的,臉皮真薄。其實我的名字也沒什麼特別的,之所以不說,只因為這名字,是在爸爸的墳前才知道。他早就為我取好了名字,只是一直沒來得及親自喊一聲。」
我愕然的看著她,沒想到一個名字中,竟然還藏著這樣一件事。阿三歎口氣,示意我坐下,別擋著火光。等我坐在旁邊後,她才說:「聽人說,爸爸為了給我取名字,徵詢了很多人的意見,甚至還跑去算命什麼的。那時候,好多人都笑罵他快成取名大王了,但爸爸依然開心,樂此不彼。只不過,媽媽走的太快,甚至來將這名字定下來的機會都沒留給他。爸爸將我送入孤兒院前,曾對朋友說,如果能找回媽媽,我就叫司艾葉。你知道艾葉是哪兩個字嗎?」
「愛情的愛,白葉的葉?」我猜測說。
「不是。」阿三伸手拿來一根木柴,在地上化出幾道筆畫,然後說:「是這兩個字。」
我藉著火光看了看,才知道,那是「艾葉」。
阿三看著地上的字,又問:「你知道艾葉是什麼嗎?」
我搖搖頭,說:「不知道。」
阿三解釋說:「艾葉是一種草,端午節時門上插的就是。它味道苦,有小毒,我想,爸爸給我取這個名字,應該有兩個意思。」
我明白阿三說的兩個意思是什麼,但並沒有插嘴,等她自己說出來。阿三說:「第一個意思,就是他愛白葉。第二個意思,就是這段感情就像艾葉一樣,有些苦,有些毒。」
我張口欲言,阿三瞥來一眼,笑著搖頭,說:「放心吧,我沒有多想,只是這樣說說。而且,這其實不是我的名字,因為爸爸並沒有把媽媽找回來。」
「那第二個名字呢?」我順勢問。
「第二個……」阿三沉默了一下,然後才緩緩說:「第二個名字,也很簡單。爸爸說,如果他找不回媽媽,那我就叫司白離。很簡單的名字,是不是很不好聽?」
我搖搖頭,微微歎口氣,說:「很好聽,但不知為什麼,我覺得阿三這個名字更好聽。」
「我也是這樣認為的。」阿三嬉笑一聲,說:「所以說,才不想告訴你。」
她雖然在笑,但眼中暗藏的悲傷,是無法徹底掩蓋的。她的樣子,讓我覺得內心很沉重,那悲傷的情緒,通過空氣將彼此傳染。
我沒有說話,她也沒有說話,我們的話題,就這樣嘎然而止。
我們只能一起坐在那裡,靜靜的望著身前的火堆。
覺明和尚盤膝坐在火堆後方,他一直聽著我們的談話,但一直沒有說話。此刻在我們沉寂下來後,大和尚終於捨得唸一聲佛號。他的聲音又沉又慢,但卻能輕易衝散那感傷而沉重的氛圍。
聽著他的聲音,我不自禁重重吐出一口氣,同時,也聽到阿三在吐氣。
我們同時看向對方,在微愣片刻後,突然都大笑起來。
誰也不知為什麼要笑,但是,我們都笑了。
嬰屍抓著一根燃燒的柴火,傻乎乎的看著我們,小臉仰望,一臉迷茫的思考著。
我們笑了很久,幾乎要岔氣了才下來。我有些被口水嗆到,用力嚥了幾下,然後問阿三:「明天開始去酆都?」
「嗯。」阿三點點頭。
我想了想,然後問:「從酆都回來後,還來這嗎?」
阿三搖搖頭,說:「暫時不來了,沒什麼意思。還以為是來吃好吃的,玩好玩的,誰能想到,剛來第一天就被人砍,好倒霉。」
我知道她在故意開玩笑,但同時也很慶幸她搖頭,可隨後又想到,阿三是一個和連道真一樣的人。說不來,但遲早有一天,還是會來。
苗疆不是她的家,但卻有她的根存在,怎麼能不來?
而且,那爆掉的東西,苗疆正在追查。如果有消息,他們或許會找到我們,或者通知一下。如此一來,雙方必然會產生聯繫。阿三的搖頭,只是身體不想再次踏足,但命運從不理會你的身體,就連你的思想,它也會無視。
該來的,總會來,想走也走不掉,這一點,是我至今為止體會最深的事情。
而整個苗疆之行,到那一晚,也算告一段落。雖然最終我們沒有得到什麼實質性的成果,但也算不虛此行。
首先我和白虎蠻打了一架,知道自己的不足之處,同時也看到並且瞭解了苗疆的可怕。雖說沒有見那位烏夷蠻出手有些可惜,沒有看見覺明和尚的虛影大佛發威有點遺憾,但如果只以冒險而言,我這幾天也算非常充實了。
而阿三,則獲得了許多東西。
納多老司的看重,苗人的敵意消除,身世疑問的解答,這些,對她來說都很重要。只是比起這些收穫,洛丹老司的死,以及爸爸媽媽那令人感慨萬分的過去,對阿三又是一連串沉重的打擊。
有得有失,她這一趟,實在說不上是賺了還是虧了。
但人生在世,總不能時刻想著盈餘虧損,畢竟我們不是在做生意。我相信,阿三應該沒有失望,因為她已經得到自己最想得到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