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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以珍並沒有如老太太信中要求的那樣,力勸懷遠駒回安平。她已經喜歡上了鳳州這裡簡單而安逸的生活,因此從她的本心來說,並不願意回去。而她揣度懷遠駒的心思,發現他雖然沒有吐口說一定回去,但是內心裡已經在為他曾經奮鬥過的事業而焦慮了,似乎也不用她來勸了。
沈大人與五老太爺在客房中安頓下來,晚上又將懷遠駒喊過去,估計是想加強一下白天那番思想工作的效果。
樂以珍自己坐在院子裡,想著即將到來的生活,心裡有些憂傷。
來這一世已經兩年時間了,有大部分時候她都是生活在安平的大府裡,她卻從來沒有感覺那裡是她的家。可是來鳳州這半年,她卻有了一種家的感覺。雖然這個家不是她曾經憧憬過的樣子,雖然對家裡的這個男人,她談不上有多麼深切的愛,可是在她生命裡一直缺失的那種完整的家的氣氛,卻讓她在這半年的時候裡,體會到了從未有過地安定與寧和。
她就像一條可憐的小魚,無論前世與今生,一直被風吹浪打、顛沛飄零。突然有一天,一個漁夫將她撈了起來,憐惜於她美麗的鱗片,將她帶回家中,養在魚缸裡。魚缸很小,她擺幾下魚尾就游到頭了。可是那裡無風無浪,她不需要擔心會被一個大浪拍到礁石上,也不用擔心有大魚吞掉她,當陽光從窗戶照進來的時候,她可以慵懶的漂浮在水面上,享受著暖暖的水流的包圍。那是她在風浪中飄泊地時候,多麼渴望的一種靜美的日子啊!
可是如今,她又要被從這小小的魚缸中撈出來,放生在江河之中了,她所有關於以前那些日子的疲憊的記憶,此時都湧上心頭。
初春地夜晚有些微的涼意,院牆角落裡那樹白蘭花,在這幽靜的chun夜裡悄悄地散發著淡雅地香氣。月上樹梢的時候,懷遠駒從前院回來了。她像一株靜靜的蘭,在滿院子如暗銀的霧氣一般地月光裡,無聲無息地綻放著憂傷,讓懷遠駒看在眼裡,心裡有一絲莫名的悸痛。
他來到她身邊,伸手撫上她的發,幽然歎道:「唉…如果沒有過去的牽絆,如果這個世上只剩下我們一家三口,那該多好!」
樂以珍抬起頭。仰看著他那張清爍地面龐。月光給他地週身鍍上一層霧濛濛地銀輝。使他臉上地憂慮之色看起來更加深刻。她突然領悟到。漁夫本來就該揚帆駕船。去海上搏擊風浪。以漁獲更多地碩果。而不是守著一個小魚缸養一條小魚。
「老爺已經決定回去了。是嗎?」她將目光從他地臉上移開。看向夜地幽深處。
「珍兒…我也喜歡這裡。可是說到底。這裡只是我們旅途上地一處驛站。而不是終點…我無法擺脫懷氏當家地身份。無法卸掉肩上地擔子。無法眼睜睜地看著我辛苦多年地生意走向沒落。所以…你跟我回去好嗎?」懷遠駒懇切地請求著。
「你去海上捕魚。我就呆在我地小魚缸裡。不好嗎?」樂以珍眨了眨眼。長長地睫毛輕輕地顫動著。
懷遠駒不知道她剛才心裡地意象。對她這樣地比喻愣怔了一下。及待想明白了。他伸手抬起她地下巴。強迫她看向自己。然後絕然地說道:「你記住。我是魚缸。你是養在我心裡地一條魚。我在哪裡你就在哪裡。
樂以珍就知道他不會放過自己,她低頭撫了撫自己隆起的腹部,又想起了她那個成天粘著爹爹的女兒,歎了口氣:「好吧,我們回去。」
第二天,懷遠駒一整天都在酒樓和貨行中,處理安排他走後的事宜。樂以珍則在家裡,打點回去要帶的物品,又將家事理清,交待給了管家。
一切辦妥,第三天清晨,樂以珍坐上懷遠駒為她雇下的寬大豪華的馬車,跟著他踏上了回安平的歸程。
雖然馬車上鋪設著錦褥毛墊,備著她用來壓制嘔吐的酸梅酸棗等零食,可她還是沒能經住顛簸,剛出了鳳州,就吐了一回。
因為她的不適,本來只有兩天的路程,一行人走走歇歇,竟用了三天時間。沈同達因為看到懷遠駒過分寵溺一位小妾,這一路上都沒有好臉色。五老太爺卻總是綹著他的白鬍鬚,意味深長地看著樂以珍。
三天後的傍晚,他們回到了安平。當馬車停了下來,定兒掀簾往外瞧,對樂以珍說「到了」的時候,樂以珍將脊背挺了挺,深吸一口氣,起身鑽出了馬車。
因為有小楊今天一大早出發,回安平打前站,因此當樂以珍從馬車裡出來的時候,就看到了一番熱鬧的景象。
天只是剛剛擦黑,但是懷府大門外已經亮起了一排十六隻大紅籠。高高的台階之下,齊刷刷地站著一幫人。
當間是沈夫人,一身鮮亮的棗紅色及膝長祅,還是掩飾不住她一身的清瘦與憔悴,她看向懷遠駒的眼神有莫名的複雜情緒在其中,有熱切,有哀怨,還有幾分怯弱的樣子。
在她的一左一右,大少奶奶安冬卉和二少奶奶郭元鳳攙扶著她的手臂。大少奶奶還是一貫的面帶純淨的笑容,二少奶奶的樣子卻讓樂以珍大吃一驚。記得郭元鳳剛嫁進懷府地時候,雖然也是一臉清肅,難得見她露出一絲笑意,但那時候她的精氣神兒十足,人看起來很飽滿的樣子。後來懷明弘病好了,她的身上更是增添了幾分喜氣,看起來蠻像一個對未來有著甜美憧憬的新媳婦。如今再看眼前的郭
像一朵開到最繁盛的時候,被一場暴雨打蔫了地芙著一股
這三人身後,站著懷遠駒的兒女們,再往後便是群芳院的姨娘們了。除了谷柔琴一貫天高雲淡的樣子,其餘幾位姨娘顯然都經過刻意的打扮,jing妝細抹地臉上帶著尤怨與期盼,淚眼盈盈地望過來。
與這些人的哀傷與清減比起來,樂以珍突然覺得自己懷裡抱一個、肚子裡又帶一個的樣子,是一副很刺眼地畫面。在迎接的人群向懷遠駒見過禮後,她趕緊斂眉垂首,趨步來到沈夫人面前,彎膝yu跪。
「算了。」沈夫人淡然地說道,「你如今這個樣子,就不用跪了吧。」
大少奶奶安冬卉聽沈夫人這樣說,上前扶住樂以珍,看了一眼她的肚子,露出一個真誠的笑臉:「恭喜姨娘了。」
樂以珍回了她一個笑容,沒有說話。懷遠駒陪著沈同達和五老太爺,當先往府裡進。沈夫人則帶著她地兒女們,跟在三人的身後。樂以珍靜立在原地等著,直到姨娘們開始動了,她才跟隨上去。
谷柔琴上前扶住她的肘,輕聲地對她說一句:「慢點兒。」
樂以珍感激地看她一眼:「謝謝姐姐。」
「哼!」衛紫旋遠遠地拿眼斜著樂以珍,「谷妹妹還是先同情一下自己吧,人家這大半年可受用著呢,人都胖了一圈,你看不出來嗎?」
雖然樂以珍料定她回來後,會有這樣的冷言諷語,可是真正面對的時候,她還是有些難以接受,於是她抬起眼來看著衛紫旋,辯解一句道:「衛姐姐言重了,事出突然,我也是身不由己。」
羅金英聽她這樣說,擦著眼中要掉落下的淚水,一臉要對樂以珍控訴地表情:「在外面大半年的時間,妹妹要是肯勸幾句,老爺興許早就回來了,你八成也樂得獨霸著老爺呢。」
樂以珍覺得羅金英地這番話,應該是在場的女人們共同地心聲,於是她冷靜地回道:「姐姐真是抬舉我了,老爺是不是我能勸得動的脾氣,姐姐不知道嗎?連老太太和太太都勸不住他,我一個姨娘哪有那樣地份量…」
她話還沒說完,就聽一旁抱在定兒懷中的夢兒大喊一聲:「爹!」
她轉頭一看,只見夢兒從定兒懷裡掙出半個身子,伸著小手往懷遠駒的方向撲。她顯然是覺得懷遠駒隔著這麼多人給她背影看,是冷落了她,她還沒有被爹這樣遺忘過呢,她心裡委屈,便毫不客氣地出聲大喊。
懷遠駒聽了這一聲,一腳踏在一個台階上,停住,回身看過來。夢兒見他轉身了,使勁地扁著小嘴巴,做出一副要哭的樣子。在夢兒的認知裡,這招一向好用,只要她拿出這個樣子來,爹爹必然會衝過來抱起她,又親又哄,逗開心。
可是這一次不同了,懷遠駒掃一眼在場的人,只是沖夢兒笑一下,說了一聲:「乖!」便轉回身去,繼續往前走。
夢兒哪裡受過這種冷遇?見爹爹根本不理她,「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樂以珍趕緊上去哄她:「乖,夢兒不哭,爹爹有事做,夢兒要懂事。」
夢兒哪裡肯依,只管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看著懷遠駒的背影,大聲喊著爹。懷遠駒又走了幾步,眼看著就要到台階頂了,突然轉回身,下了台階來到定兒的身旁,伸手接過夢兒抱在懷裡,軟聲哄著:「好了,不哭了,爹來了。」
夢兒八成是嫌他來的晚了,伸出她肉肉的小巴掌,「啪」地在懷遠駒的臉上拍了一下,撅著嘴說一聲:「壞!」
懷遠駒樂了,一邊給她擦著眼淚一邊陪著小話兒:「爹爹壞,夢兒最乖,爹爹抱你,好不好?」
夢兒這才滿意了,伸手摟住懷遠駒的脖子,將小臉抵在他的肩頭,眨著亮晶晶的大眼睛,看著眼前這些愕然地盯著她看地人,衝她們咧嘴一笑,有些得意的樣子。
樂以珍感覺她周圍的氣氛又冷下去幾分,她在心中暗歎一句:夢兒實在是被懷遠駒寵壞了,她得改改這小傢伙的大小姐脾氣了。
進了府裡,夢兒仍然粘在懷遠駒身上,扯都扯不下來,懷遠駒只好抱著她,帶著樂以珍去見老太太。
三人來到德光院的時候,早有丫頭候在院門外,見了禮之後,開了院門,一路引著他們往上房去。上房門口,月兒正抻著脖子張望,見他們來了,趕緊喊一聲:「老爺回來了!」挑起竹簾等在那裡。
懷遠駒當先進了屋,樂以珍跟在身後,抬頭看月兒。月兒見了她,很高興的樣子,抿唇笑著,看向她的大肚皮:「姨娘可算回來了,真是想死我們了。恭喜啦,姨娘好福氣。」
樂以珍品得出她是真心為自己高興,衝她笑一下:「我也想你們,等我安頓下來,你來找我,我們再好好嘮嘮。」
月兒應一聲,扶著她進了屋。
屋子裡,老太太懷良氏妝容整齊,正襟危坐在她地雕花寶榻上。懷遠駒將夢兒交給一旁的丫頭,在地中央擺好的蒲墊上跪下來,樂以珍也趕緊隨著他,在他身後的墊子上跪下。兩人規規矩矩地給老太太叩了頭,方才站起身來。
老太太綻開一臉的笑容,卻是衝著樂以珍的:「聽小楊說你又有喜了,我真是高興死了,祖宗保佑,我們長房一定會人丁興旺,快過來讓我瞧瞧。」
樂以珍抬頭看她,真是瘦得越發駭人了。原先就是長瓜臉,高顴骨,瘦得臉上沒有幾絲兒肉。如今不僅雙頰凹陷,連眼睛都~進去了。
一旁地夢兒被老太太幽深的眼窩嚇著了,怯怯地看著她,也不敢哭,只是小聲地向懷遠駒求救:「爹…」
懷遠駒剛要伸手去接夢兒,感覺衣角被樂以珍扯了一下。他側頭看她,見她正向自己使著眼色,他想了想,縮回手來,又在蒲
新跪下,再叩一個頭:「兒子不孝,請老太太寬恕。
這句話實在是過於簡單,而且聽起來沒有什麼誠意。可是有他這一舉動,老太太的面子就算是轉回來了。於是她擺擺手,笑著說道:「算了算了,都過去了,計較那些個做什麼,珍兒快過來坐。」
樂以珍只得走上前去,側身坐在了老太太地身旁。老太太伸手去撫她隆起的腹部,激動地說道:「我都這把年歲了,還有孫子抱,真是老天開眼啊!你這次一定給我生個孫子!若是我有福,能再多活個十年八年的,看著我孫子長大,我這一輩子也沒有枉活了…」
樂以珍客氣地回應道:「老太太當然是有福之人,一定會長命百歲,不但要看著孫子長大,還會看著重孫長大呢!」
老太太聽了這話,眼窩竟濕了,抬起她那像老樹根一樣筋絡血管縱橫交錯的手,撫了一下額頭,鎮定了一下自己地情緒:「我這老妖怪還有那福氣嗎…聽說你路上受了不少罪,快些回去洗洗歇著吧,我中午就著人將你的院子收拾好了,群芳院的東西也都搬過去了,等你歇好了,明天咱娘倆兒再說話兒。」
「我的院子?」樂以珍不明所以。
「小楊中午提前回來說,你們老爺有話,你現在有喜,受不得吵鬧,先從群芳院搬出來,移到祇勤院裡的那處小套院兒住著,怎麼?你不知道?」老太太有點兒驚訝。
「我不知道…」樂以珍看向懷遠駒。
懷遠駒又恢復成一張死水無波的面孔,抱著夢兒坐在那裡,悶悶地回她三個字:「我說地。」
「老太太…群芳院並不吵,我也住習慣了的,我還是住那裡比較好。」樂以珍覺得自己正在往風口浪尖上衝,心裡本能地迴避著。
老太太拍拍她地手,嗔怪道:「哎!回那裡做什麼?那些女人成天介沒事,挑鼻子挑眼兒,無事生非,別吵了我孫子養身體,你要是嫌那間小套院兒窄小,就先將就兩天,我讓人這幾天再收拾一處單獨的大院子出來…」
「不用了!」樂以珍大吃一驚,趕緊攔阻,「我就住那小套院兒好了。」
「恩…」老太太應著,眼睛從她地臉上下移,看向她的胸前,伸手在她地頸項上摸了摸:「我給你的玉…你怎麼不戴著?」
「老太太,那個東西我收著呢,那可不是我該戴的東西,趕明兒我還是給老太太拿回來吧。」樂以珍趁她提起,便再將還玉的想法說了出來。
「你收著,哪天我想戴,再找你要。」老太太含糊地說道。
樂以珍無法,只得答應一聲。老太太便攆他們道:「天不早了,快回去梳洗一下,你的晚飯我讓人備了,一會兒送到你房裡…遠駒…一會兒到前廳用飯吧。」
樂以珍知道前廳今晚必會有宴席給懷遠駒接風洗塵,恐怕這家的主子們在那宴席之上,還要商議一些重要的事情,像她這個身份是不能摻和了。
她隨著懷遠駒起身往外走,剛至門口,老太太突然就喊她一句:「珍兒,有件事我忘記說了。去年十月初六,安平府的小吏送來一塊牙牌,說是皇上特別開恩,已經下旨到戶部,給你豁賤為良了,那牙牌…冬兒!你放在哪裡?取來給珍兒。」
樂以珍其實早就知道這事兒。她站在門口等著,冬兒將牙牌取了來,放在她手裡,又在她手上握了握,小聲說一句:「我明兒找你去。」
樂以珍衝她點點頭,轉身出屋,往祇勤院去了。
進了祗勤院,再進她自己的小套院兒,早有幾個丫頭婆子守在門口,見她回來,迎上來見禮。樂以珍掃了一眼,除了眼淚汪汪的芹兒和原先做粗使的孫婆子是她以前用的人,其他人她竟一個也不認得。
「這都…怎麼多出這些人?」她問芹兒。
抹了一把眼淚,上前應話:「小楊回來傳老爺的話,說姨娘現在身子不便,需要多些人使喚。老太太就從新買的人裡,挑了兩個丫頭三個婆子送過來了。」
樂以珍將眉頭一蹙,想了下,回頭吩咐定兒:「把新來的都送回去,我這裡的芹兒和孫媽媽就夠了。」
她話音剛落,一個丫從後面衝上前來,撲跪在她腳下,哭著扯著她的裙子:「小姐!小姐連鍾兒也不要嗎?」
樂以珍嚇了一跳,低頭仔細辯認,可不正是她在初來這一世的時候,在李大升的小院兒裡,照料了她十幾天的鍾兒嗎?當時她整天昏昏噩噩,像個半死的人一樣,也沒特意留心記住這個丫頭。人生真是無處不相逢,沒想到兜兜轉轉,她竟又來到了自己身邊。
因為沒能一眼認出鍾兒來,樂以珍一陣汗顏,趕緊去扶她:「鍾兒!你怎麼在這裡?快起來,能再見你真是太好了!」
鍾兒爬起身來,探制不住自己的激動,抱住樂以珍便哭了起來:「我剛剛見了你,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咱們主僕有緣,我能再伺候小姐,就是折十年的陽壽,也心甘情願了,小姐你就留下我吧!」
「當然!」樂以珍篤定地說道,「那個…你剛剛藏在人身後,我也沒看清,要是知道你在這個家裡,我厚著臉皮向老太太討,也要將你討過來的!」
鍾兒聽她這樣說,正式跪下給她磕了頭。其他人幾個新來的被定兒招呼著,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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