秣陵城,吳侯軍府。
八支巨大的火炬,照亮了這富貴堂皇的大堂。
火光映照下,那碧眼紫髯的孫權,正雙臂籠在胸前,眉頭暗鎖的盯著案几上的那封書信。
那是周瑜的親筆上書。
數天以前,孫權接到了程普的飛馬急報,得知了凌統降敵,武平、渦水兩役相繼失敗的驚人消息。
震驚之下的孫權,急是派人持自己的手諭奔赴前線,命周瑜速率大軍返回壽春,不要再和顏良做無謂的糾纏。
坐守秣陵的孫權,心情不安的等著,但他非但沒有等到周瑜率大軍安然撤歸壽春的消息,反而等來了周瑜的這道上書。
周瑜聲稱,自己若然撤兵,劉備就將陷入兩面受敵的地步,若然劉備被擊敗,顏良的實力便將大增,那時必將對東吳造成極大的威脅。
因此周瑜堅持要繼續駐兵苦縣,牽制顏良,使其抽身不暇,寧可讓劉備坐大,也不可讓顏良從中漁利。
諸般陳詞之後,周瑜請求孫權能收回成命,讓他以帶病之軀,繼續在苦縣指揮吳軍。
孫權盯著這份周瑜的上書,已經看了整整一個時辰,他的腦海裡翻來覆去的權衡著利弊,琢磨著到底應不應該同意周瑜所請。
苦思半晌無果,孫權搖頭一歎。
正當這時,忽然之間,有一雙手從後邊蒙住了孫權的眼睛。
孫權吃了一驚,急是按住腰間佩劍,方欲拔劍時,卻忽然間笑了。
「小妹,又來淘氣了。」
孫權笑著掰開了那雙纖嫩雙手,回頭看時,一名十四五歲的俊俏小姑娘,正笑盈盈的看著他。
她一身紅衣,粉嫩的臉蛋跟桃花般燦爛,稚氣之中卻又含著幾分嬌艷。
這小姑娘,正是孫權最小的妹妹孫尚香
「二哥,你都坐了大半天了,累也不累,走,陪我去射箭去。」孫尚香瞅了瞅肩上別著的弓,拉著孫權就要走。
孫權卻拉她坐下,故意板起臉來,教訓道:「小妹,你一女兒家,該當多學學針線女工才是,整日裡舞刀弄槍,射箭騎馬的,將來哪家的公子敢娶你。」
「哼,我才不要嫁人。」孫尚香一臉不屑。
孫權眉一皺,「胡說八道,女兒家早晚要嫁人,你難道還想賴在家裡一輩子不成。」
孫權故作威嚴,一副教訓的口吻,孫尚香卻一點都不當回事,反而是隨手翻弄起了案上那些公文。
邊翻弄,孫尚香邊道:「即便要嫁人,我也要嫁天下英雄,那些什麼紈褲公子,我才瞧不上眼。」
面對這嬌慣的妹妹,孫權只能無奈的搖了搖頭。
忽然間,孫尚香看到了那封周瑜的上書,好奇道:「二哥,莫非咱們在北面吃了敗仗不成?」
妹妹不是外人,孫權也不隱瞞,遂將周瑜如何為顏良所敗之事,告訴了她。
孫尚香聽罷,不禁愈加驚奇,「那顏良竟然有這等本事,上次在柴桑擊敗了二哥你,現在又敗了公瑾,他莫非有三頭六臂不成。」
孫尚香言語直率,毫無顧忌的揭了孫權這做哥哥的傷疤,卻令孫權的臉上閃過幾分尷尬。
乾咳了幾聲後,孫權冷笑一聲,「這姓顏的不過是擅使詐術而已,為兄早晚會跟他洗雪前恥。」
「這姓顏的連公瑾都能打敗,我看兄長你就更不是他的對手呢。」孫尚香想也不想的說道。
孫權臉色愈加尷尬,心想著自家妹子真不會說話,怎的說話也不過大腦,一點面子都不給自己這個哥哥。
孫權聽著不爽,便重新板起了臉,「好了,為兄還有軍務要處置,你退下吧。」
孫尚香好生無趣,只能嘴裡嘀嘀咕咕抱怨著,不高興的出了大堂。
出得大堂時,顏良這個名字,卻已刻在了她的腦海裡,口中喃喃自語著:「這個顏良這般了得,卻不知他到底有何奇特之處……」
大堂內,總算打發走了這愛玩的妹妹,孫權長吐了口氣,繼續伏案琢磨著北面的戰事。
剛剛靜下心來時,門外卻又響起了腳步聲。
「這死丫頭,沒完沒了了……」
孫權猛抬起頭,欲待教訓時,卻發現步入大堂的,並非是自家妹妹,而是老臣張昭。
「原來是子布啊。」孫權一見張昭,趕緊起身相迎。
張昭走上近前,躬身施禮,孫權也微微還禮,忙將張昭請入座。
主臣坐定,孫權道:「子布此來,莫非有什麼要緊事嗎?」
張昭乾咳了幾聲,捋鬚道:「老朽此來,乃是為了周公瑾之事而來。」
「公瑾?公瑾怎麼了?」
孫權看著張昭神色凝重,隱約感到幾分不安。
張昭看了一眼左右,眼神做出暗示,孫權知道,張昭乃是有密事上奏,不方便為外人所知,他便將左右的侍從盡皆屏退。
大堂之內,只餘下了一少一老的主臣二人。
張昭這才移座近前,壓低聲音道:「主公,近來大江南北,關於周公瑾的流言四起,主公難道沒有聽說嗎?」
「什麼流言?」孫權眼眸中的疑色更重。
「近來大街小巷都在流傳,周公瑾屢敗於顏良,連自己也受了傷,卻始終不肯退兵,乃是因為他想擁兵自重,割據兩淮。」
張昭幾乎用耳語,道出了這番話。
孫權聞言,神色立變。
「擁兵自重,割據兩淮」八個字,如一道悶雷一般,狠狠的擊中了孫權的軟肋。
而他的軟脅,便是那份隱藏極深的忌憚之心。
「公瑾不肯退兵,確實是有些不同尋常,不過,他和子布一樣,乃是先兄所留顧命之臣,說他會有異心,似乎不太可能吧。」
孫權那語氣像是在詢問張昭,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張昭只淡淡一笑,捋著白鬚道:「世事變幻,人心難測,主公莫非忘了當年『提兵入京』之事了嗎?」
張昭這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卻猛的觸動了孫權的心弦,那諸般舊事霎時間湧上了心頭。
孫權怎麼可能忘記當年那件事。
幾年前孫策病死,孫權繼位之後,周瑜曾以人心不穩,輔佐少主為名,公然率外兵進入吳縣。
周瑜這般舉兵,固然是幫著他穩定了人心,確保了統治權威,不過,卻也在他心底留下了陰影。
自古以來,臣子不得君王之令,擅自提兵入京,乃是任何君王都十分忌憚之事,城府極深的孫權,又何能例外。
如今因周瑜奪取壽春有功,孫權將淮南軍政大權,盡皆委於周瑜之手,周瑜之權勢不可謂不重。
眼下周瑜身已負傷,若然撤兵的話,就必須回秣陵來養病,這也就意味著,淮南的軍政大權,只能拱手卸下。
那麼,周瑜總是不肯退兵,就難免有不願放棄兵權的嫌疑。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周瑜想擁兵自重的傳言,倒未必沒有……
孫權越想心中越驚,背上已漸生幾分寒意。
這時,張昭卻又道:「老朽也只是將外面的傳言報知主公而已,畢竟周郎於孫氏有功,未有確鑿證據之前,若是妄加懷疑,反而會寒了人心,主公還當三思而行才是。」
聽得張昭這一番話,孫權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踱步於堂中,腦海裡一會浮現出周瑜的那份手書,一會又翻滾著張昭的那些話。
種種思緒翻滾如潮,在他腦海裡攪動著,直令他感到頭痛不已。
權衡良久,孫權停下了腳步,緊皺的眉頭已然展開,卻已是有了定度。
「公瑾乃國之棟樑,如今他有傷在身,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豈非是等於折了左膀右臂。為了公瑾的身體設想,撤兵勢在必行。」
最後那六個字,孫權斬釘截鐵,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威儀。
張昭拱手道:「主公愛護臣下,當真乃我等作臣子的福份也。」
孫權負手而立,臉上流露著如釋重負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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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平,顏軍大營。
中軍帳內,爐火熊熊,顏良圍爐而坐,喝著小醉,聽著徐庶匯報著關於梁國方面的最新情報。
幾天之前,張飛已攻破了己吾,斬殺袁軍三千餘眾,袁尚只能率領著不到兩萬之眾,退守襄邑城,而得勝的劉備,則率數萬大軍,進逼襄邑而去。
襄邑一破,劉備的大軍便可長驅直入,一舉奪取陳留郡。
劉備一旦攻下陳留,向西便可取洛陽,向北可威脅鄴城,向南則可兵臨許都,整個中原的形勢,便將對劉備十分有利。
「看來我們不能再等,必須要對劉備盡快用兵。」徐庶道。
旁邊的張遼卻道:「可是眼下吳人遲遲不肯退兵,我軍即使想北攻劉備,卻也抽身不能啊。」
話音方落,周倉步入帳中,拱手興奮道:「主公,好消息,斥候剛剛來報,苦縣的吳軍已於昨夜拔營,沿渦水南下,退往淮南去了。」
聽得此言,帳中諸將神色皆是大振。
顏良飲過杯中之酒,笑道:「元直,看來你這一出離間之計,果然是奏效了,咱們的美周郎是被孫權那小子硬生生的給招了回去。
徐庶眉宇間閃爍著些許得意,卻是拱手道:「主公,吳人眼下既已退兵,也該是我們給劉備一點顏色的時候了。」
「劉備……」
顏良的腦海中,浮現出了那張總是一副謙和的面孔,刀鋒似的眼眸中,冷絕的殺機在急速的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