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烈的眸光輕輕一顫,唇角笑意淺淺,「他可有說什麼?」
明思將書冊放到一旁,「好了,就先同你借這幾冊——」將書冊疊整齊,抱起,轉身看著榮烈,眸色清澈靜緩,「我同他也算是朋友。不過逝者已矣,再提也無謂。」
看著明思臉上的平靜,榮烈垂了垂眼瞼,忽地抬眸凝視,語聲輕輕,「秋池、司馬陵——你可曾恨過我們胡人?」
明思定定同他對視,良久,轉開目光,輕聲道,「帝王之業,我無置喙之地。可若有選擇,我希望他們都能好好活著。」
說完,抱著書冊從榮烈面前走過。只片刻,門扇輕輕合攏的聲音便傳來了。
榮烈將目光投向那已消失人蹤的門扇,久久無動。
這夜,明思早早睡下。
王老御醫行針後,緩了幾個時辰,到了晚間,腹痛再度加劇。知道吃藥也無用,明思用了晚膳後就上了床。就著燭火看了會兒書,實在難忍,又怕帽兒三人擔心,就道了乏。讓幾個丫鬟滅了燭火,自己睡下了。
下午睡了一個多時辰,加之腹痛也著實甚劇,明思在床上咬牙忍了許久,才半夢半醒的睡去。
榮烈進來,便是看到這幅景象。雖說了讓歇在睡書房,但明思還是睡在了床內側。而那本就嬌小的身形,卻是比往日蜷縮得更緊。小小的一團,幾乎貼到了床板處。滿頭青色卻因睡前的輾轉,披瀉了滿枕。
雖看不到明思神情,從那身形。榮烈也能感覺到她此刻定是極難受。
下午王老御醫已經說過,他的針法只能緩解一時。這幾日,她只能靠自己忍過。
在床邊靜靜站了須臾,榮烈轉身入淨房沐浴。
不多時。便換了一身中衣出來。輕輕揭開大紅錦被,進到被中。石榴紅的被面上繡的鯉魚戲蓮隨著他的動作,金色的鯉魚似在游動一般。活靈活現。
如同前幾日一般,慢慢貼近,躺了下去。又發現枕上青絲鋪滿,遂動作一頓,用手先將青絲輕輕撥開,再躺了下去。鼻翼馨香如同之前一般幽幽襲來,心底驀地的柔軟起來。
緩緩地將內力運轉開來。這幾月雖不能動用太多內力,但這些許,卻是無礙的。
片刻後,同前幾日一樣,他伸手將明思身子稍稍朝懷裡攬了攬。然後。將左手輕輕貼在明思的小腹處,一股勳暖的氣息頓時將那柔軟上若有若無的涼意驅散。
明思的身體慢慢舒展了些,而下一刻,卻倏地一僵!
「王老說行針有時效。我運了些內力,這樣你會好受些。」知道明思醒了,榮烈也沒有收回手,左手仍舊緊緊地貼在她的小腹。只在明思身子繃緊那刻,他也緊繃了一下。跟著,便語聲輕輕的說了這兩句。
暖意從貼著自己卻不屬於自己的掌心。絲絲縷縷地滲透到腹中。將其中的冰寒之意驅散,疼痛終於緩解下來。明思闔了闔羽睫,身體慢慢鬆弛。驚醒時,按在那隻手腕上的手也緩緩移開,「其實也無事,過幾日便好了。」
語聲同樣很輕。還帶著一絲睡意中醒來的低啞。微不可聞。
榮烈沒有理會明思話意,只輕聲在她腦後道,「往常也會這樣痛麼?」
他是知曉她性格有多隱忍的,若非不可耐,絕不會那樣早就上床歇息。將丫鬟遣開,只是不想讓那三個丫鬟擔心罷了。
「不會。」明思頓了頓,身體微微僵直,「上回寒症發作後,王老就開了藥,囑咐提前用藥。」
因有王老御醫的囑咐,她一直都很小心。這次,真是意外。兩輩子加起來,她還是頭一次嘗到這種女人病的滋味兒。
可這樣同一個男子緊密相貼,討論這樣的話題,實在讓明思有些不習慣。小腹上的暖意綿綿不絕,疼痛雖然緩解了,睡意卻消失無蹤。
說了那幾句後,明思的唇動了動,卻不知該說什麼。
溫暖的氣息不止從腹部滲透,身後緊貼的那副軀體也似灼熱般的散發著熱力。明思很不自在。可是,毋庸置疑,置身在這種溫暖中,讓她因疼痛繃緊的神經的確得到了極大的舒緩。
察覺到明思鬆弛中的那抹不自然僵硬,榮烈眸中閃過一抹笑意——他如何看不出,懷中這個的小女人是在害羞……
語聲中卻無笑意,只是溫潤,「若睡不著,就聊聊天吧。」
聊天?
明思無語。這樣的場景下?不覺得彆扭麼?
可轉念一想,除了聊天,兩人就只能這樣靜默,那樣只怕是更讓她不自在。
「想聊什麼?」明思輕聲問,竭力讓自己語氣平靜自若。
榮烈的聲音帶出些笑意,「你想聊什麼?」
這一問,卻將明思難住了。停了一會兒,明思才道,「若無不便,就聊聊你自己吧。你習過音律?」
「嗯,」榮烈輕聲道,「五歲時,師從金穆兒,十三歲出師。」
金穆兒?西胡樂聖?明思了然了,難怪他有那般音律造詣。
「你會多少種樂器?」明思問。
榮烈似想了下,「十來種吧。不過熟練些的,也就笙簫琴笛,加上西胡馬琴,還有突斯排笛。你呢?」
熟練些的?應是說同瑤琴造詣差不多的吧。
明思暗暗噎了噎,「我只會琴。」
還會鋼琴,口琴也會吹,可這兒都沒有……
榮烈有些意外,「只會琴?」
「我只學了琴。」明思道,「在府裡時,師長只教了這一種。」
榮烈一直以為明思的琴藝另有名師指點。很明顯,明思的琴藝路數同那日明汐所奏的是有所不同。她卻說二人都是師從同一人,榮烈不覺驚異。「你就跟府中的師長學的?」
明思輕輕頷首,老老實實道,「原先在邊郡的時候沒學過。回京後,在家學裡學的。」
榮烈滯了滯。語聲微有疑惑,「你同你五姐,琴藝路數好像不同。」
榮烈聽得出明思的琴藝。在處理一些音律轉換時,甚為巧妙。不但銜接更流暢,而且,更能將曲中情感帶出。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除了有幾十年的侵淫,才能體會出,那就只能靠名師點撥。自己領會。
榮烈看得的確沒錯。可他卻想不到,明思是將前世十來年,在鋼琴上的領悟融匯了進去。再加上,兩世為人的人生感悟。自然在音律上,比一般人更佔據天時地利人和。習練起來。也更加得心應手。
明思卻是清楚這一點的。在暗暗讚許榮烈敏銳的同時,她只笑道,「約莫是我們兩人性子不同吧。這音律一道,在於個人心性。我在家學也只上了四年,後來就去了別院。別院中,無人管束,都是隨我自個兒,想怎麼彈就怎麼彈。」說著一頓,餘光輕輕朝後一瞥。語聲尾音淡淡上揚,「這琴我聽得倒是不少,彈得卻是不多?」卻是學的太后生辰那日,榮烈的說話。
榮烈一愣,隨即明白過來,遂低低而笑。「十七歲後,我極少彈琴。」
明思再度無語。
此人還真是妖孽!三日不練手生——這人幾年不摸琴,還能保持如斯水準。那不是說,那日還不是他真正的水平?
這樣說來,他在音律上的造詣應是比自己高不止一籌了。
那日,自己還同他說,自己來主,讓他從……明思驀地有些面紅。
察覺到明思心緒變化,榮烈輕聲而笑。黑暗中,眉梢微挑,語聲緩緩而低,卻聽得出笑意愉悅,「你書法畫藝,皆勝我。」
聽出榮烈話中的笑意,明思哪裡還不知此人窺破了自己的心思,面上霎時更紅,「誰跟你比這個!」
一時赧然情急出言,不免帶了些小兒女態的嬌軟。話聲脫口之後,反應過來,卻更覺尷尬。
榮烈低笑。
兩人身體幾乎相貼,明思甚至能感覺到榮烈笑的時候,身體的微顫之意。
屋角夜燈如豆,幽暗中仍有朦朧。錦被衾枕絲光華幽幽,雲紗帳頂上的合歡花綻放如生,映出一室喜意。明思餘光一掃而過,便轉過垂眸。
「過幾日,等你好些了。我同皇兄說,去西龍山行宮住些日子。」榮烈沒有繼續方纔的話題,卻轉過提起了這個話頭。
明思一愣,「西龍山?」
榮烈笑了笑,「你原先也去過的。聽說那暖玉溫泉極好?」
明思默然片刻,才輕聲道,「為什麼?」
沒有問得更加詳細,只問這三字。
榮烈垂了垂眼瞼,語聲淡淡似隨意,「沒什麼,只是聽說那暖玉溫泉天下一絕,想去見識見識。」頓了頓,又輕聲問,「物是人非,可是不想去?」
這一問,明思卻是隔了良久才淡淡而笑,「聚散從不遂人意,世事本無常。可人——卻只能往前走。」
鼻端幽香陣陣,眼前青絲柔滑似緞,懷中的身形嬌小柔軟。幽暗中,明思的語聲平靜而輕,可那平靜中卻帶著一絲隱隱的迷惘和悵然。
榮烈怔了片刻,眸光落在那白玉般的頸脖間,微不可見的一顫,語聲極輕,「只能往前?——若是可以回頭,又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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