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此刻在眼前那一朵朵白色的五瓣花,卻是真真切切的七里香!
在這個世界被稱為木香花的七里香……
不僅是七里香,還有那異色的鬱金香和疊瓣抓絲海棠,那數種名品牡丹,也都不該是此際就開的花,但此刻朵朵嬌艷婀娜,分明是怒放的模樣。
月色如水,空氣中氤氳著各色花香混合而成的濃郁花香,無形而有質一般沁入肺腑,讓人沉醉。
涼亭簷下垂著一串串用米粒大的珠串連接的紅色燈籠,只拳頭大小一個,迎風輕擺,既袖珍可愛又喜慶活波。
帽兒睜大了眼驚歎,「真好看!」
納蘭笙一臉得色。
涼亭中擺著一張圓桌,上面擺滿了吃食,還有一支長頸的白玉酒壺,配著兩隻兩足的白玉酒盞。
「喜歡麼?六妹妹。」看著明思有些驚愣的模樣,納蘭笙一臉賣弄,指著那些花兒,「六妹妹可是驚異這些花兒為何不當季便開了?」
明思定定神,想了想,「定是因為此處地熱,故而令得花期提前。」
納蘭笙噎了噎,洩氣無奈的搖首,眸光幽怨地望著明思,「六妹妹你就不能少聰明那麼一丁點麼?有你這般聰慧的妹妹,你讓五哥我情何以堪啊?」
明思笑了笑,看來猜對了。
納蘭笙不過是故作埋怨,心裡卻是歡喜的,很快便換上一副明朗笑容,拉著明思朝亭子內走,「罷了,這大好日子的,五哥就不同你計較了——這些花兒,可是五哥特意同殿下借來的,花了好些心思呢!」
大好日子?
明思怔了怔,跟著納蘭笙在亭中坐下,「五哥。可有什麼喜事兒?」
納蘭笙執壺蘀兩人倒了酒,聞言頓時哀怨。「六妹妹,莫不是連這你都忘了?」
明思一愣,垂眸想了想,驀地靈光一閃——今日是三月十八!
霎時心明,露出盈盈笑意。素手端杯朝納蘭笙一迎,雙眸瑩亮,含笑道,「明思祝五哥歲歲有今朝。年年勝年年!」
納蘭笙立時滿意,端著哥哥的派頭故作老成的頷了頷首,舉杯同明思輕輕一碰。「多謝六妹妹——這還是六妹妹頭回為我祝笀。」
明思笑了笑,多年前雖送過一盤烤鹿肉,卻是誤打誤撞,做不得數。
兩人將酒飲盡,納蘭笙朝明思眨了眨左眼。壓低了些嗓音,「六妹妹先給我祝笀,待會兒到了子時,我再蘀六妹妹賀笀。」
明思莞爾,「好!」
帽兒看了兩人一眼。愣了愣,有些想不明白。
望了簷下隨風輕擺的燈籠一眼。想起了秋將軍和藍彩的囑咐,趕緊將手中的石青披風給明思穿上。
明思微微一笑,取過一個碟子將各色吃食都裝了些遞給帽兒,「你先回去吧,待會兒五哥會送我回去。」
明思的吩咐帽兒向來是無條件的聽從,遂笑嘻嘻地點了點頭,朝納蘭笙福身一禮,捧著吃食碟子轉身回了。
園中便只剩兄妹二人。
明思這段時日心情舒暢,故而眉目間自是一派清明笑意,納蘭笙唇邊雖也帶笑,心底卻有許多說不出滋味兒的心事。
父母、明汐、太子、秋池還有眼前笑意婉約的明思,林林總總的恩怨,起起落落的糾葛——不想去想,可卻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
納蘭笙不覺惆悵。
察覺到納蘭笙笑意裡似有些牽強,明思微微生奇,「五哥,可是有心事?」
納蘭笙垂了垂眸,輕輕抬起,「你我只差了兩刻鐘,六妹妹,你可怨過爹娘?」
明思一怔,這還是納蘭笙頭一次在她面前用「爹娘」二字。
納蘭笙的心思,明思也是能看出幾分,猜到幾分。她也知道納蘭笙極重情義,即便對那樣的明汐,他其實心裡也是捨不得她吃虧吃苦的。
可是,明思默然在心裡道,那不是我的爹娘。
即便三老爺三夫人是這具身體的父母,但從他們選擇遺棄那一刻,明思就絕無可能把他們當做親人。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這是今生明思給自己定的原則。
只要觸犯到自己的底線,那便永無回頭之日。
上輩子追尋得太苦,明思早已對自己說,絕不會再重蹈覆轍。
而三夫人三老爺的遺棄親女的行為,恰恰是明思最不容的底線之一。
雖不願傷害納蘭笙,可有些話也必須說清楚。沉默片刻,明思抬起清亮如水的一雙眸子,定定地望著納蘭笙,「我從未怨恨過三老爺三夫人,知道身世前是,知道身世後亦然。可我同他們之間,包括五姐姐在內,也永遠是如今這般。這一生到如今,我已然知足。旁的,我不會求,也不想去求。或許我涼薄,可我不想,也不會勉強自己。我今生都只會是爹娘的女兒,對於三老爺三夫人,我無怨也無愛。」
自明思那一聲「三老爺三夫人」出口時,納蘭笙就明白了。明思語氣雖溫和平靜,但他如何聽不出,此事於明思,是真的無半分毫無轉圜之地。雖有預及,還是免不了淡淡心傷和失落。
垂首握著酒盞,半晌輕輕歎氣,「我明白了,此事五哥再不會提及。」
明思雖知他難過,卻也只能無言默然。
少頃,納蘭笙抬首清朗一笑,「好了,說了不說就不說,今日咱們得高高興興才是。五哥這一走,不知幾時才能回來見六妹妹,今兒個六妹妹可要陪五哥盡興!」
明思訝然,「五哥你要走?去哪兒?」
納蘭笙向來是自在閒人,怎會突然冒出要離開之言?明明說了陪她在這兒療養的。
「陛下已經下了旨意,封了我做特使,還賜了黃馬褂,去各郡縣勘察並統計各地人口。明日就得出發。」納蘭笙朝明思擠了擠眼睛,「還是托了六妹妹的福,這滿大京裡,你五哥這歲數受封黃馬褂的,這可是頭一份!」
勘察並統計人口?
明思愣了愣,頓時明白過來,微微蹙眉,「五哥是你去……」
這個差事可不是好辦的,稍不注意便會引人多心。
明思未言盡,納蘭笙也知明思領會了,遂頷首,「殿下派了一隊人手給我,六妹妹你就放心吧。」又笑,「大丈夫生於世,總得成些事兒。你五哥雖不才,可有你這樣一個妹妹,也不好差得太遠。」
但凡稍有志氣的男子,誰不想建功立業,做番事業出來。古往今來的名士雄才之所以避世,要不是已經成了功業,功成身退,要不就是亂世不堪為之。
所謂小隱隱於野,中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
看了那麼多史書,明思自然是明白的。
雖有不捨,但更多是欣慰,明思笑了笑,舉杯相祝,「那明思就祝五哥此番事畢功成,得勝還朝!」
納蘭笙朗朗而笑,舉杯同飲。
兩兄妹拋開瑣事,淺斟淺飲,侃侃閒談,民俗雅事,各地風光,天文地理,雖大多是紙上談兵,但卻無一不涉及。
愈是深談,納蘭笙便愈是驚歎信服。
明思所言,有些是他聽過看過的,但有一些卻是他生平都聞所未聞的。
這一席言談,竟然讓他生出視野大開之感,不由驚異,「六妹妹,你到底看過多少典籍?」
這個問題倒不好回答。前世外公幾乎是一個小型的圖書館,這世四老爺也是一個書癡,明思自己也算不清。
只笑而不語。
望著明思,納蘭笙忽地生出悵然——這就是這樣的明思,才能使得自己身邊最出色的兩位至交都為之沉迷而不可拔吧……
可是,這究竟是明思的福氣還是……他也無法結論。
從內心而言,他其實更希望明思同秋池這般和樂的生活下去。
經過了上官常妃一事,他對後宮也生出了厭惡之心。
何況,如今太子後宮中也已經有了明汐明雪,即便太子有言,即便太子能安排好明汐明雪,可那條路絕不會是輕鬆坦途。
但秋池……
自那日太子扯開壁障言說後,他心裡也生出了忐忑。
看著方才明明情緒甚好,可一轉眼,納蘭笙的面上卻似忽生憂慮,明思有些不解,「五哥哥,在想什麼?」
納蘭笙沉浸在自己思緒中,聞聲抬眼,愣了一瞬才明白自己面上露了情緒,遂強笑道,「無甚,不過是想著要離開一陣,有些捨不得你們。」
明思莞爾,「這差事若要辦完想必也非數月就能辦妥,少不得要個一年兩年的。陛下又未限定時日,你先往遠些的地方去,慢慢望回走,臨得近了,便回來一趟也不為過。」
納蘭笙一想,也覺道理,「那倒也是,我動作利索些,爭取早些回來看你們。」頓了頓,看向明思,「你如今同秋池那傢伙如何?」
明思微愣,想了想,一時倒不好結論,稍頓了頓後,俏皮笑答,「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納蘭笙愕然不解。
明思輕輕一笑,也不過多解釋,只道,「五哥哥放心就是,我同秋池都並非小兒,我們都會對自個兒負責的。五哥哥的話,明思都聽進去了,不用擔心,眼下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