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思笑著頷首,看著杯中茶,眸光卻有些深遠悠然。
外公總說人生如茶。
原先她不懂,如今卻有幾分明了。
秋池看著她,「六小姐喜茶?」
手指輕輕在杯身勾勒,明思輕垂著眸子,「茶有各色、各香、各味、各形。有的濃烈,有些清雅,無一不是先澀苦而香洌回甜。我也說不上喜茶,不過喜歡感受這個過程。因為無論什麼茶,倒最後,總能品出些香甜的回味來。我不過是貪這抹甜香,但凡品到了這回甜,便會覺得先前的苦也不算苦了。」
秋池望著眼前的女子,有些怔然。
她在看著杯中茶,可那視線似乎卻穿過了那茶湯。她在說茶,可好似又不只在說茶。
端起茶盞輕輕飲了一口,不知是否是這個女子說了那番話的緣故,秋池只覺茶味甚是悠長。
細細地品位舌根處的清苦,直至感受到舌尖的清甜,唇邊不禁露出笑意,「果然是好茶。」
明思笑了笑,端起茶盞就唇,一小口一停頓,卻一直未停。
眸光專注地落在杯中,唇畔笑意淺淺,長長的羽睫輕輕嗡動,這般有些貪戀的神情,不似平素的淡然,卻有幾分小女兒的嬌態。
而顯然,她自己並未察覺。
秋池卻有些發愣。
他似乎有些明白為何身邊人的詞彙會匱乏。
只因這個女子似乎真有千貌千態,只他同她相處這幾回,每一回,她似乎都會有些新的不同。
可她一派自然自若,全是不經意的流露,而並非故意。
感受多了,卻不分明,愈是感受得多,便愈是覺得還未看清的更多。
所以,才難以形容。偏又引人入勝……
垂下眼瞼,秋池咳了咳。「六小姐,那日——秋某得罪了。」
想了許多的開頭,最終還是選了這中規中矩的一個。
明思微愣,放下茶盞,眸光卻未抬起。只唇邊笑意還在,「那日的事本是意外,明思已經忘了。還請秋將軍勿要太過介懷才是。」頓了頓,抬眸清澈。「明思心中並無半分芥蒂,所以秋將軍也不必多擾。」
不必多擾?
秋池忽地有些煩悶,啞然片刻。那話便脫口而出了,「六小姐可是覺得秋某不堪匹配?」
話一出口,心裡也有些驚異——這句話絕不在先前自己的預期想說的話當中。
可話既出便是覆水,秋池定了定神,看著對面的女子。
只見她神情一怔。眸光中顯是有些意外,似乎也有些無措,愣了片刻,「明思並無此意。」
看到她並非素日那淡然的神情,秋池心裡似驀地生出些些亮起的愉悅。遂星眸直視,沉聲道。「那為何六小姐卻拒絕了秋某?」
秋池出人意料的直接的確出乎明思的所料。
在她想,以秋池的為人應該會曲折一些,這樣近似唐突的問話,讓她一時有些難以反應。
可卻只是一時。
明思沉靜了片刻,「明思不以為,只因那夜的些許意外就需秋將軍做出如此決定。」
想了半晌,她還是挑了一個比較「外交辭令」的說法。
些許意外?
自己不僅看了她的身子,還摸到了……
秋池莫名有些憋悶的怒氣,「若那夜並非秋某,六小姐可還會如是說?」
明思眸光一閃,點漆般的眸子似清亮似幽深,直定定地看著秋池,「若非秋將軍,明思定不會毫無戒防——也就不會有這意外。」
若不是自己,便不會。
秋池面上神情稍稍一緩,心底似乎一下子鬆了口氣。
可沒等他這口氣松完,只聽明思又道,「不過即便是他人,明思還是會如是說。一時的意外,並不值得拿一生來捆縛。」
心裡那口氣上到半空又憋悶了回去,秋池頓時噎住。
少頃,他看著明思沉聲道,「六小姐莫非懷疑秋某的誠意?秋某雖非鴻儒大家,但也幼承庭訓,讀了些詩書,這『君子以誠』四字,還是知曉的。那夜之事,旁人雖不知,秋某卻是自知。秋某同納蘭情同手足,於情於理,也不該欺六小姐於暗室。」
秋池並不喜多言,這一番話算是明思聽過他說得最長的一段了。
微微呆了呆,明思覺得有些頭疼無奈,「秋將軍,我真的不在意。那夜不過你我二人,並無第三人知曉。你何苦為了這個……不過小小意外,實不用至此。至於我五哥,此事與他更是無干。君子之心,便行無小人,明思自信得過秋將軍的人品。」
不過是摸了一下,還是隔著布料……
這秋池為人也太方正了些!
平日那般話少的一個人偏在這個事兒上拎不清。
明思有些無語。
先前就知他應是有話要說,所以明思才特意留出時間,想將話說開。
哪知這秋池先是不按牌理出牌,後又鑽了這牛角尖不放。
明思只當秋池是拘泥教條,卻是完全不知秋池心中那心緒複雜。
秋池也不知自己是怎麼想的。
本來未想說到如此地步,他還未想好究竟該如何選擇。
可是一聽明思那顯而易見的抗拒,不知怎地,那些話便出了口。
明思愈是拒絕,他心裡便愈是憋悶。
又聽明思說信得過自己的人品,俊朗的面上不禁微微一熱。
他素來也認為自己品行端方。
可那夜後,他雖並非特意,但也數次回想那夜掌下的酥軟飽滿,甚至還微有驚異——那般婀娜纖細的身形,卻有著出人意料的……
想到此處,心神驀地一蕩。
端起茶盞遮掩住不自在,定了定神,又想起自己這幾日的不明之處,遂抬眸定定相望,「秋某當日言及『負責』,六小姐似有不認同之意。」
明思一愣,看著秋池眼中的質疑,頓時明白。
垂了垂眸,明思輕聲道,「秋將軍以為何為『負責』?」
何為『負責』?
損了一個女子的名節,這『負責』自然是將這個女子娶回。
心裡這般想,可秋池卻未說。
看著明思的神情,他隱隱感覺這個他認為的答案並不是這個女子要說的。
「為了女子的名節便將她娶回,給她名分。」明思看著他微微一笑,「秋將軍可是這般認為的?」
沒有辦法否認,秋池輕輕頷首。
明思笑了笑,「『負責』是背負責任的意思——可明思以為要成就夫妻,不是說誰為誰負責,更不是單單一個名分,『嫁娶』兩字便可足矣。」
秋池微微蹙眉,「那六小姐以為夫妻當如何?」
明思沉默了片刻,搖首道,「明思其實也不甚懂——」說著笑了笑,「那夜明思並無他意,只是乍然聽見秋將軍所言有些驚詫罷了。」
當然不是全然沒有想法,不過她若說出來,只怕秋池會覺得驚駭世俗。
所以,還是不要驚嚇他了。
秋池沉默了些許,「納蘭曾同我提及過六小姐許多。」
明思微微一怔,說了這麼久,他頭一次自稱「我」。
秋池垂了垂眼瞼復抬起,定定地看著明思,「送親那夜,納蘭曾讓我好生照料六小姐。」
明思笑了笑,垂下眸子。
「我不會說話,那夜的『負責』之言也並非出於情勢,這些日子,我也能看出六小姐是賢良淑德的好女子。」秋池望著明思沉聲道,「所以,秋池是真有求娶之意。」
明思默然良久,「秋將軍,你並不瞭解我。」
秋池稍愣,停了片刻,看著明思,「昨日納蘭同我說過——若娶六小姐,那鏡湖之言便要成諾。」
明思怔了怔,卻輕輕搖首,「明思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說秋將軍並不瞭解明思。」垂眸笑了笑,「明思並不賢良淑德。」
秋池一愣,微微皺了皺眉頭,「六小姐可是推搪秋池?」
「不,秋將軍誤會了,明思絕無此意。」明思搖首,停住,面上帶出些莫名的笑意,清亮的眸子卻直直地望定秋池,帶了幾分誠摯,「明思不是推搪。而是,就連我自己有時也不瞭解自己。五哥看到只是一些,還有一些不僅他看不到,就連我自己也看不到。秋將軍人品端重,且位高責重,他日自有前程萬里。不是秋將軍不堪匹配明思,而是明思不堪同秋將軍匹配。明思也不是不相信秋將軍的誠意,而是明思不能誤了秋將軍。北將軍府夫人——非明思所能也。」
秋池有些怔忪,訝然、失望、啞然、也有些不明白。
這番鄭重求親之前,不是沒有掙扎和遲疑的。
可他終究還是說了。
可她卻拒絕了。
拒絕得這般的陳懇,還這般的堅決。
北將軍府夫人——非她所能也。
是不能,還是不願?
「自己不瞭解自己?」秋池看著她——這樣的理由?
但她的神情又是那樣的認真懇切……
明思輕輕頷首,一雙剪水秋瞳盈盈晶瑩,看著秋池,「秋將軍厚愛,明思理應感激。可卻不能愧受。北將軍府乃是四府之首,秋將軍身份非常人所及。北將軍府的夫人應是賢良淑德的女子,秋將軍雖不知,但明思卻自知。明思生性散漫疏懶,實不堪。」(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