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女兒,那也是她的親骨肉。她的血,她的肉。
不是兒子又又什麼關係呢?
他們這樣的人家就是養十個八個女兒也是養得起的,兒子以後還會有。
她滿心歡喜。
可是,這種歡喜是何時消失了呢?
是那個母親找來的大夫替丈夫診斷之後,還是她看到丈夫在公公的書房同那個女人幽會之後呢?
還是母親告訴她只能忍——因為這件事不能讓人知道。大長公主是先帝的嫡親妹妹,這門親事是先帝賜婚的。揭露這件事只能丟的是納蘭府同鄭國公府的顏面——她已經嫁了人,生了孩子,她已經沒有退路了。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力讓自己的日子過好一些。
大老爺是嫡出的長子,她必須讓自己成為納蘭侯爺夫人!
這樣做,對她們母女,對娘家才是最好的選擇。
她聽了母親的話,抹了淚,藏起了恨。
這十幾年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達成這個目的。
失敗了一次又一次,她沒有放棄,她把所有的賭注都押在了女兒身上。
可是卻越來越絕望。
她的恨再也藏不住!
壓抑了十幾年的怨恨化作了一把尖刀每夜每夜的在她心頭攪動,她睡不著,吃不下。
看著丈夫人前的道貌岸然,看著其他人帶著虛偽的笑臉恭維她說「大老爺待她真是好啊!」
看著母親每每還要對大長公主噓寒問暖……
她心裡恨得要死!
憑什麼她什麼都失去了,而那作孽之人卻可以活得這麼自在,這麼有臉!
她不甘心……
…………
輕輕地閉了閉眼,她轉首望著一旁桌上原封不動的碧梗粥。
走過去觸了觸。煲身還是溫熱。
將粥勺到碗裡,她端到床邊坐下,柔聲道,「柔兒,娘餵你喝點粥吧。」
明柔緩緩睜眼看了她一眼又閉上。似笑了笑,「娘,你們都別管我了。」
明柔的聲音有些沙啞無力。她只覺心裡又抽痛起來。
努力露出一個笑臉,「這麼大了,還跟娘慪氣麼?即便是慪氣。這麼兩天了——也該慪過了啊!自個兒身子要緊呢。來。娘餵你,能吃多少算多少。」
明柔慢慢地睜眼,竟然笑了,「娘,我沒有跟你慪氣。我知道你心裡也苦——我誰也不怪,我只怪自己。若當年不是我投生到你肚子裡,如果我是一個兒子——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樣了。」
大夫人怔住,看著明柔的雪白臉上的一抹笑意。只覺心裡似乎又插了一根針,鑽心的疼!
愣了片刻,她強笑搖首。「你這孩子,說什麼傻話呢?」
明柔定定地看著她。「娘,你在心裡也是怨過我為何不是一個兒子——娘,你怨過的,對麼?」
大夫人滯住,臉色僵了片刻,才又扯出笑臉,「柔兒,你可是怨娘上次打你那巴掌?還是怨娘這幾個月對你體貼不夠——娘如今也知曉自個兒做得不好,你就別怪娘了。你表哥那件事,娘當時是沖了些。可眼下這事——你總不能為了你表哥的事為難自個兒的身子啊!如今事已至此,你便是再難過又有什麼用呢?你以為娘心裡就不心疼他麼?可這事他自己都認了……娘只有你一個女兒,你難不成為了表哥就不管娘了麼?娘,答應你——以後咱們好好地過日子,好麼?」
明柔靜靜地看了她片刻,慢慢開口——卻是石破天驚地一句,「娘,沒有好好地日子了!便是我想,你想,可是常妃——她肯讓咱們好好地過日子麼?」
大夫人眼角一跳,望著明柔面上的平靜,頓時呆住!
「其實娘你早知道皇后選了明汐了,對麼?」明柔平靜低聲,「去鳳廟祭祀之前,常妃便派人告訴你了,對麼?那次明汐的馬也是你讓人動的手腳,對麼?」
大夫人慢慢起身,將碧梗粥放到桌上,「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身後明柔的聲音低低傳來,「三月前,你帶我去純元觀求籤——我看見你同一個婦人在後園說話,我後來知道那個婦人是常妃乳娘的女兒。再後來,你便開了個花草鋪子。十一月十七晚上,我去你房裡,我看見你將一個紙包埋進了花盆——第二日,花盆不見了,你那日一直很高興……十八夜裡,大長公主便中了風……」
大夫人身形僵直,沒有回首,語聲強作鎮定,「她中了風關我們何事?」
明柔默然了一會兒,輕輕闔了眼,「娘,真的不是你麼?常妃不是常人,你可以哄我,可是你哄得過自己麼?上月十五,花盆裡那張字條讓你辦的事,又是什麼?」
大夫人放在桌上的手驟然一抖。
明柔睜眼看著大夫人跟著輕顫的背影,一瞬間,心也沉到了谷底。
猶如冰窟,寒涼無比。
眼前的最後一絲光亮似乎也熄滅了。
胸口猛地一抽痛,她捉住錦被掩口猛烈嗆咳起來。
大夫人慌忙轉身,只見雪白的被首上又是一塊殷紅的跡印——
她趕緊扶住明柔,哆嗦著唇,一迭聲道,「柔兒,柔兒,你莫嚇娘了!不管娘做了什麼,都不干你的事,你莫要胡想了。」
明柔咳出一口血後,順了順氣,抬首望著大夫人,露出笑意,「娘,你是我的娘,怎會不干我的事?娘,你聽女兒一句話,莫要再繼續錯下去了!常妃她不會是好人!無論她讓你做什麼,你都不要再聽她的。這個世上是有天理的——」
未說完,又咳了起來。
大夫人一面輕輕替她撫背,一面應聲道,「娘答應你!娘答應你!你說什麼娘都聽,只要你好好吃東西,吃藥——別跟娘慪氣。娘以後都好好地疼你。」
明柔輕輕地搖了搖首,卻是笑,「娘,我自個兒的身子我知道——我活不了了。娘,我一點兒也不快活。每天不知道怎麼睡,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睜眼。娘,我真的活得太累了。你就當疼我最後一次,莫要逼我了,好麼?」
大夫人身形僵直,望著明柔怔怔落下淚來。半晌,「你是為了你表哥——你就這麼為了他麼?」
兩行清淚從明柔眼中滑落,驀地閉了眼,「娘,你不要再說了!」
大夫人面上浮出怒色,低聲咬牙,「他心裡幾時有過你?讓你這般為他!此番的事萬般蹊蹺——你以為太子會查出何種真相?明汐那賤丫頭可是司馬家頒旨天下選定的太子妃!此事斷不會有第二種真相!無論如何,他可是當中滿大京各家皇親的面親口認了的!皇上太后皇后皆在場——你還想如何?他自個兒都認了!即便不上法場,一杯鳩酒也是少不了的!」
「別說了!」明柔雙手騰地揪緊了錦被,語聲顫抖,「我求你別說了!他是這樣,那你呢?你做那些事兒的時候可有想過我?你讓我日後怎麼活?你可知道從十一月十八那日開始,我便沒睡過一個安穩覺——這一切都是報應!我早疑心到了,我猜到了——可我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我若早一些做些什麼,何至於像現在這樣回不了頭!」
大夫人身形一震,呆呆地看著明柔!
明柔滿面是淚,滿面痛苦,雪白的臉已經瘦得巴掌大,只有唇上鮮紅艷艷——卻是明柔鮮血所染!
她想說些什麼,卻說不出一個字。
因為她知道明柔說的是實情。
大長公主死後,她暢快過,痛快過!
尤其是看到大老爺如喪考批的那副形容時,她猶覺暢快。
十幾年的怨氣,終於一朝得出。
可是,接下來卻是茫然,然後矛盾,最後是驚慌猶豫。
常妃交給她的那粒藥,吩咐她想辦法在太子大婚前十日內給明汐服下——她不是傻子,她並不相信常妃所說只是想讓明汐重病破壞太子大婚。
常妃處心積慮調查她,拉攏她,甚至還動手幫她除去了恨了十幾年的仇人——怎會只是要她出手阻止太子同明汐的大婚?
常妃還說只要她幫了這次,以後便兩不相干。
可是常妃愈是這麼說,她心裡反倒愈是不踏實。
同樣是女人,她焉能猜不到常妃心裡的野心?
但那時的她沉浸在恨意當中,心裡眼裡除了仇恨什麼都看不見,什麼想不到了。
只覺得自己的一生都全完了——她嚥不下這口氣!
而此時,看著明柔這般的痛苦,這般的了無生趣,她才如夢初醒。
卻是沒有退路了……
女兒說得沒錯……
靜靜站了片刻,大夫人輕輕呼了口氣,坐了下來,將明柔安置在枕上。
又起身走到一邊櫃前,打開櫃子,重新取了條桃紅的錦被出來,替明柔換過一張錦被,仔細的掖好。
最後,細細地俯身替明柔整理了額前有些凌亂的髮絲,凝視著女兒,「柔兒,娘錯了。這些年,你知道娘的苦,娘卻不知道你的苦。娘錯得太多,錯得太久。以後,娘再也不逼你做你不願意的事了——答應娘,一定要振作起來。」
明柔閉眼笑了笑,未曾言語。(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