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城殤(二)
阿恪看著瘦得只剩一張皮的歐二老爺,心情很複雜。歐二老爺不和他親近,對他非常嚴厲,卻每每總能在歐老太爺更加嚴厲地處罰他的時候為他說話。歐二老爺對他,說不上好,卻也說不上差。但是歐二老爺救下他這條命,卻是不爭的事實。
歐二老爺見阿恪進去,什麼都沒問,讓伺候在一旁,已經白頭的歐大少從床下的地上摳起一塊磚,取出一隻盒子。招手讓阿恪過去,指著盒子:「你娘的遺物。總算是交給你了,我也算對得起你娘了。」
盒子裡並不是什麼金玉之類的東西,而是一條在西疆很常見的,狼牙做成的項鏈,唯一不同的是,這顆狼牙很大,旁邊還串有兩粒成色很好的紅藍寶石,寶石打磨得很精緻,並不是一般遊牧民有得起的東西。
這應該是那個男人留給他娘的吧?阿恪熱血一下往腦子裡沖,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想踏碎這條項鏈,就是它,給他和他娘帶來了無盡的恥辱,可是,可是……他突然之間悲傷得不能自已。
歐二老爺一眼看穿了他的想法,淡淡地說了一句:「不是你的錯。去見見你舅母吧,她沒有幾天了。」
這是歐二老爺第一次正式承認阿恪的身份,他時日無多,不想給年輕一輩留下遺憾。已是風燭殘年,晚景卻如此淒楚,白髮人送黑髮人,還有一個最疼愛的小兒子下落不明,逃散在外地的諸多孫子也是生死不明。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奢求什麼,無非就是盡量不留下遺憾而已。
思緒混亂中的阿恪沒注意,歐大少卻是聽清楚了,忙推推阿恪:「還不喊舅舅?」
阿恪這才驚醒過來,躬身輕輕喊了一聲:「舅舅。」
歐二老爺道:「不管你的父親是誰,你是我的外甥,始終沒有錯的。以前的話就不說了,你也莫和人說你的母親是誰,就說是歐家流落在外的庶女,已經亡故即可。你現在叫什麼?」
要說歐家嫡出,又出嫁守寡的小姐有這樣一個兒子,歐家到底還是不能承受這樣的名聲,這已經是最大的讓步。不會有人去追究歐家是否真的有一個流落在外的庶女,把他推在這上面,從各方面都說得過去。
「叫舒恪。」他朝朝暮暮想要的東西,突然之間輕易得到,阿恪想哭又想笑。雖然還不是那麼堂堂正正,但阿恪的身份總算是有了個合適的說法,他再不是見不得光的,而是歐家正正經經的表少爺。
歐二老爺點點頭:「舒恪。老三,你去通知其他人,你表弟舒恪回來探親,讓他們做飯留客。」又交代阿恪:「你舅母不知道你二哥的事,記得不要和她提起,讓她死的時候好過些。」
說得如此的悲涼,阿恪一陣難過,猶豫了一下,問道:「我四哥呢?怎麼一直都不見?」這個家裡,他最牽掛的人就是歐青謹。
歐二老爺苦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去吧,我累了,飯,我就不陪你吃了。」
阿恪的心直往下吊,求救似地看向歐青英,歐青英對他招,想知道什麼,我慢慢和你說。」他指著院子裡的樹樁和破爛的門窗:「天氣太冷,糧食不夠,沒有炭火取暖,都砍了來燒了。家裡的人少了許多,這麼多房子也住不下,所以拆了門窗取暖。」
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後果,阿恪對趙明韜的痛恨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心裡又有些責怨夏瑞熙,如果當初歐青謹不娶她就好了。
歐青英歎道:「這是當初家裡的決定,並不是她的錯,就像……不是你的錯一樣。」
就像他是私生子不是他的錯一樣,阿恪瞬間羞紅了臉,低下頭:「我去看其他人。」
阿恪從歐二夫人房裡出來,心裡像壓了一塊巨石,沉重得讓他喘不過氣來。歐二夫人已經有些意識不清,大約真的也就是這兩日的事了,吳氏已經徹底地成了一個老婦,頭髮花白,兩頰深深地凹了下去,只有眼裡的精光還在,唇角的倔強還在。
他們留阿恪吃飯,阿恪不敢吃,推說自己已經吃過。糧食這麼緊張,他實在是不好意思再浪費他們的糧食。他想著,隊伍明天就要開拔,不管糧食再怎麼緊張,怎麼的也得想法子給歐家弄幾袋米來,他還得去尋劉將軍,求他給留下來協同趙明韜守城的官員打聲招呼,不許趙明韜再欺負歐家人。
阿恪走到大門口,回頭望去,這個家裡還處處殘留著曾經的錦繡繁華,也因為這樣,更添淒涼。歐青英瘸著腿跟在他身後,強擠出一絲笑容:「明日就走,是不是?記得多注意安全。身體是自個兒的,功名可以慢慢掙。」
阿恪發誓一樣地說:「三哥,你放心,以後姓趙的那小子定然不能再使壞了。我一定會想法子把四哥找到。你們,好好過日子,如果以後我,我又來看你們。」如果以後,他還能活著,他一定會回來的。
歐青英笑著向他揮,多保重。」
阿恪推開門,險些撞著人。竟然是夏老爺,夏老爺身後還跟著兩個帶兜帽披風的婦人並一個管家模樣的男子。幾個人手裡都提著東西,或是藥箱,或是鼓囊囊的袋子,或是香燭紙錢。
夏老爺和歐家人一樣的憔悴,原來挺著的肚腩也沒了,頭髮早已花白了大半,眼裡再也沒有了那種銳利的光芒,背也有些佝僂,他是真真正正的老了。
立在他左側的婦人,雖然也憔悴,但臉上隱約可以看出夏瑞熙夏瑞蓓姐妹倆的影子來。阿恪猜到,這大約就是夏夫人了,心頭不由一陣狂跳,往另一個帶兜帽的婦人望去,他失望了,那不是夏瑞蓓,而是一個中年婦人。
阿恪恭恭敬敬地行禮退到一旁:「世叔。」他發狂地想知道,夏瑞蓓到底怎樣了。
夏老爺夫婦是來弔唁一下歐青華的,順便給歐家二老診病,送些吃的用的。大家都難,但他總比歐家好許多,能關照的就多關照一點。
夏老爺看見阿恪,很是驚訝:「阿恪嗎?你什麼時候回來的?」雖然有過往,但在這樣的世道,能看見一個活著的熟人,實在是一件難得的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