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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一章 山中歲月(一) 文 / 意千重

    第一章山中歲月(一)

    離西京城大約有個兩三天路程的地方,是一片連綿不絕的山。

    山中某處一個山窪裡,有一座小小的院子。幾間看上去有些年頭的茅草房頂上新蓋的谷草還泛著金黃,荊棘圍著的小院子裡打掃得一根草棍和一顆碎石都看不到。

    後院有幾分收拾得很平整的地,種著蒜苗,小蔥,青菜,還有幾根南瓜,南瓜籐上掛著幾隻已經在變黃的大南瓜。幾隻雞悠閒地在裡面刨著土坷垃,不時發出幾聲咕咕的叫聲。

    夏瑞熙現在就住在這裡。她不知道這個地方歐青謹是怎麼找到,並從什麼時候開始弄的。雖然只是三四間茅草屋,裡面的用具擺設也與普通山裡人家無異,可是都很舒適很乾淨。

    居中一間房子要大些,夏瑞熙準備的那個產包,還有孩子和她的常用衣物,就擺在床頭上。床下面的瓦罐裡,藏有一些銅錢和碎銀子,菜地裡還埋得有金銀——夏瑞熙一想到這個就難過,因為將來她可能會帶著孩子依靠這些冷冰冰的東西過一輩子,而不是歐青謹溫暖有力的懷抱和肩膀。

    花老虎指著對面陡峭入雲的山崖神秘兮兮地告訴夏瑞熙,還有一座房子在上面,那裡的地窖中藏有很多糧食,臘肉,風雞,油,糖,鹽,總之足夠他們吃很久。

    她現在身子重,不能走那樣陡峭的山路,等她把孩子生了,他們就可以搬到崖上去,那裡比這裡好住,也更隱蔽。

    夏瑞熙坐在房簷下,用手搭了個涼棚往對面望去,白花花的山崖反射著陽光,刺得她的眼睛生疼,心裡更痛。

    那天她在喝了歐青謹端給她的一碗湯之後,只記得自己的眼皮很沉重,只想睡覺。歐青謹和她說了些話,每一句都像是飄在遠處的,模模糊糊,很不真實。

    她只記得他說讓她等他,其他都沒聽清楚。

    醒來時她身上有股異味,其實就是很臭,穿著粗布衣裙,頭上包著的粗布帕子遮了半張臉,身下是一張嘎嘰嘎嘰響的牛車,拉車的老黃牛慢吞吞的,可是車走起來很平穩。趕車的是花老虎,他穿的粗布衣裳和草鞋。

    要是有人問起,花老虎就故作神秘地說她得了肝病,要送回老家去等死,還誇張地比比肚子:「看看那肚子,都成什麼樣子了?」

    那些人看向夏瑞熙的眼神中,就多了幾分同情和忌諱。夏瑞熙抬起手來瞧,果然自己的皮膚透著一種不正常的金黃色,加上浮腫,說她沒病人家都不信。她猜著,大抵和歐青謹餵給她吃的那藥逃不了干係。

    沒人的時候,她也問過其他人到哪裡去了,歐家到底怎麼了。花老虎一個眼風掃過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要保證你的安全。」

    他指著早就帶了孩子來這裡等著的王周氏:「她的任務就是讓你平安生下孩子,幫你帶孩子。」然後就看著她:「你的任務大概就是好好生孩子。」

    再問,他就煩:「我又不是千里眼順風耳,我怎會知道西京城裡怎樣了?反正我走的時候,到處都好好的,四少爺也很好。他不是讓你等他嗎?你等著就是了,怎麼那麼多話。別問我幹嘛他不和你一起走,你是他老婆,可他爹娘也還在那裡。」

    夏瑞熙被他噎得找不到話可說,生了一回悶氣之後,又主動調理心情,不想讓孩子受到她情緒的影響。

    王周氏找不到話可以安慰她的,只是很淳樸地跟她說,她的肚子形狀尖尖的,很緊實,肯定是個兒子。又絮絮叨叨地告訴她,自己接生的手藝在十里八鄉是有名的,在她手下接生的孩子少說也有幾百了,從來沒出過什麼問題,讓夏瑞熙一定放心。

    王周氏會接生,還是一把好手,她從來就不知道,可是歐青謹卻知道,大概是花老虎告訴他的吧?想到歐青謹對她周全的安排,夏瑞熙不禁微笑起來,目光投向那條通往山窪的路,他什麼時候才會從那裡出現呢?

    這是一座很大的山。叢林密佈,地勢險要,同時,也很偏僻荒涼。放眼望去,到處都是白花花的山崖,有些人家就住在高而陡峭的山崖上。

    用花老虎的話來說,早上把關了一夜的雞放出來,雞歡喜得暈了頭,猛地往外衝,結果就直接衝下山崖去,這家人就算再捨不得吃雞也得吃雞。

    她不是沒有想過自己的這個孩子究竟會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出生。就算是生在監獄之中,或是荒郊野林,或是奔逃途中,她都有心理準備。

    她只是沒有想到自己的孩子即將出世時,歐青謹、純兒、良兒、歐二夫人、夏夫人,這些熟悉的人,一個都沒有在身邊。想到未來,想到歐青謹,她寂寞擔憂得無以倫比。

    隨時在她面前晃的,只有花老虎的黑臉白牙,王周氏那張沉默寡言的臉,還有小黃屎那經常淌了老長,像蛛絲一樣閃閃發光的口水。

    小黃屎已經一歲多,會走路了,只是還不會說話,不管高興不高興,只會傻傻地喊:「啊!啊!」

    他很喜歡夏瑞熙,在花老虎去山林裡轉悠開荒地,王周氏忙著準備飯食,或是在地裡忙活的時候,就是他在夏瑞熙的面前晃來晃去,整天弄得像個小泥猴。

    他偶爾會把一隻扭來扭去的大肥蟲抓在手裡,興沖沖地拿去給夏瑞熙看,嚇得她尖叫,他又呵呵地笑。也會撿塊很難看的,灰撲撲的石頭或是雞掉在地上的毛放在夏瑞熙的手裡,口水淌得滴到她的手心上,然後討好地看著她笑。

    夏瑞熙就從桌上的小籐箱裡拿一小塊糖遞給他,糖的大小剛好夠他舔幾舔,又不至於滑到喉嗓裡會噎著。這個時候小黃屎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就會放出光來,興奮地揪著夏瑞熙的袖子大聲地:「啊!啊!」還夾雜著不純正的「娘!」

    聽見聲響,王周氏就會急吼吼地跑進來,一把將他拉開,抱歉地看著夏瑞熙衣袖上鮮明的手指印:「少奶奶,實在是……不要慣他,這糖是留給您生孩子用的。」

    夏瑞熙笑著拍拍袖子:「左右都是你洗,不怕。糖麼,我一個人也吃不了多少,能哄孩子高興,我也很高興。」

    王周氏尷尬地搓著手,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是做事情的時候,會分外用力,端上來的飯菜,也會盡量變著花樣做。一閒下來,就拚命地做針線活。

    白天的日子還好混,只是每到夜裡,山裡的秋夜很涼,身邊總是缺了一個人,手足都有些冰冷。雖然擔心害怕,但夏瑞熙總是安慰自己並相信歐青謹會好的。

    日子過得飛快,這天早晨,花老虎在劈柴,王周氏在準備早飯,夏瑞熙坐在院子幫擇中午炒菜要用的蒜苗。

    一種不同尋常的痛突然從她腹中傳來,彷彿是痛經一樣的感覺,卻又有所不同,很快冷汗就浸濕了她的秋裳。

    王周氏聽見聲響,忙丟下手裡的活計跑出來:「不是還差四五天麼?怎麼提前了?」

    夏瑞熙顧不上回答,提前幾天退後幾天都很正常的。

    但王周氏也不是要她回答,只是自言自語兩句罷了。王周氏先招呼花老虎把夏瑞熙扶到裡屋,又讓花老虎去燒開水,她自己則麻利地忙著準備接生要用的東西,這個時候夏瑞熙事先收好的產包就起了關鍵性的作用。

    王周氏洗了手就要把手伸進夏瑞熙的裙子裡去探,夏瑞熙尷尬地指著那瓶烈酒道:「你用那個擦擦手,再給我擦一下那裡,然後再瞧吧。還有,記得把剪子用沸水煮一刻鐘。」

    王周氏一愣,見夏瑞熙認真的樣子,覺得夏瑞熙大概是嫌她髒,也就默不作聲地依言做了。探了之後,她很有把握地說:「先吃點東西等著,還有些時候。你要是疼得受不了,可以喊。」接著洗手去打雞蛋,又讓花老虎宰雞熬湯等著。

    夏瑞熙忍著沒喊,她覺得自己要保持體力。雖然一點都不想吃糖水雞蛋,她還是忍著把一大碗全都吃了,沒有剖腹產,沒有催產素,沒有大夫,沒有歐青謹,她只能完全依靠她自己,還有王周氏。

    王周氏看著夏瑞熙吃了東西,又坐著等了很久,才說:「差不多了。」第二次再看宮口開了多少的時候,不用夏瑞熙吩咐,她自己先就用烈酒擦了手。

    有好幾次,夏瑞熙都覺得自己撐不下去了,只覺得人生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此。她不會用力,在王周氏讓她用力的時候,她咬著牙把床頭的欄杆給蹬斷了。

    王周氏被夏瑞熙給嚇了一跳,她覺得這些少奶奶們平時就是嬌養慣了的,身子骨肯定不行,誰知道竟然能把床欄杆給蹬斷了。她怕夏瑞熙吃不得這個苦,會撐不住,不停地安慰夏瑞熙:「四少說過高矮就是這兩日,他一定趕來的,興許這會兒就在路上了,您要撐住啊。」

    夏瑞熙不停地點頭,她腦子裡亂糟糟的,王周氏說什麼,其實她都聽不進去,只覺得煩,也不想喊叫,只想解脫。除了痛,其他的她都沒放在心裡,也忘記了害怕,一門心思只是發狂地想,快些結束,快些結束就好了。

    直到那一聲響亮的嬰啼響起,夏瑞熙才算鬆了一口氣,當時她唯一的想法就是「總算是解脫了」。

    其實,夏瑞熙是很幸運的,大約是因為平時注意飲食和加強鍛煉的結果,孩子並沒有怎麼折磨她。從陣痛到孩子的頭出來,不過就是花了四個多時辰。孩子抱出來的時候,太陽的餘暉正好照進窗來,映得屋裡亮堂了許多。

    王周氏高興地抱孩子給她看:「恭喜四少奶奶,果然是個小少爺,長的很周正,肥頭大耳的,定是個有福之人。」

    這是母子倆的第一次見面,孩子的頭髮黃疏疏的,眉毛看上去也不是很好,緊閉著小眼睛,沒幾根睫毛,左手握成小拳頭放在嘴邊,耳朵上毛茸茸的一層胎毛,皮膚不算太皺,但也看不出什麼好看或是不好看來,但是很安靜。體型並不大,夏瑞熙估摸著大概也就只有三千克左右的樣子,這大約也是她比較好生產的原因。

    只要健康正常就行了,好看不好看的,還在其次。夏瑞熙喘了兩口氣,指揮王周氏洗手消毒給孩子剪臍帶。

    王周氏撈起剪子,夏瑞熙忍著痛,讓她把燈燃起,把剪子在燈上烤一下,拿那瓶烈酒就著產包裡的乾淨棉花擦擦剪子,再給孩子擦一下臍帶上要剪的部位。

    缺醫少藥的,多有幾道防護手續總要安全些。夏瑞熙最害怕的就是破傷風,但這個時候,可沒有什麼破傷風疫苗可以給孩子注射,一旦感染,差不多就是百分之百的死亡率。

    王周氏覺得夏瑞熙的事兒有些多,自己生過兩個孩子了,也沒什麼穩婆,就是婆婆接的生。然後她自己手下過的產婦和孩子也多的是,她算是講究的,還洗洗手用剪子。有些人根本就不洗手,家裡沒剪子,就用的瓦茬給孩子割臍帶。孩子養活了,那好,要是養不好,說明他和這家人沒緣分。

    但她不敢不聽夏瑞熙的,怕以後真要是怎麼的,她會擔責任討埋怨,所以還是依言做了。剪了臍帶,王周氏順手拿起一塊布巾給孩子擦了擦,就要包起來。

    夏瑞熙道:「別忙,給孩子擦洗一下。」從產道裡出來,羊水,血污,什麼都有些,要不洗一下,髒死了。

    王周氏想說,孩子要三天以後才洗,但瞧著夏瑞熙表現出來的那副固執,不容辯駁的模樣,歎了口氣,也依言做了。

    夏瑞熙有些不放心,忍著痛看王周氏給孩子擦洗,盯著她的手:「手抬著他的脖子,別碰著他的臍帶,對,注意水別濺上去。嗯,從包袱裡另外拿塊乾淨的布巾給他擦水,對,再拿包袱裡的那塊繃帶給他輕輕地綁在肚臍上,就是這樣,尿布在那裡,拿粉藍色的那床包被把他包起來。綁鬆些,不要太緊。嗯,可以了,把他抱給我。」

    「少奶奶懂得真多,還知道怎麼帶孩子呢。」王周氏邊笑邊麻利地給夏瑞熙收拾乾淨身上,又換了床單被褥,才去打掃屋裡。屋裡一大股子血腥味,也不知要多少天才能散去。

    王周氏正在想這個問題,夏瑞熙又說:「把窗子打開一條縫,散散氣味吧?」

    王周氏吃驚地拒絕:「不行,冷風吹了以後會得月子病的。」

    夏瑞熙搖頭:「不要緊,你開一條縫,吹不到我身上。去去這味兒,我要被熏暈了。」

    還是那副倔強樣兒,王周氏很為難,最後把窗子開了一絲縫,再回頭去瞧夏瑞熙,只見她已經忍著痛把孩子放在胸前,扯扯他的小耳朵,把他弄醒,試著讓他刺激一下,好早點分泌奶汁。

    王周氏就歎了一口氣出去端雞湯,她以前沒發現這個四少奶奶遇事這樣冷靜,這樣倔強好強,疼成那個樣子,都沒哭喊一聲,眼淚都沒有一滴,更沒有喊過歐青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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