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前塵(二)
夏瑞熙沉吟道:「那日我逃走,你是天亮以後去叫我起床才發現的?」
婉兒搖頭:「那日夜裡奴婢本來就睡在外間守夜,奴婢一向睡覺很警覺,小姐有什麼響動,奴婢都能聽見,可那晚居然睡得死死的,什麼動靜也沒聽見。」那日的事情處處透著蹊蹺,只是老爺和夫人嚴令不許聲張,所以也就被壓了下來。她這個首當其衝的第一責任人,居然也只是挨了一頓罵,罰了幾個月的月錢了事。
夏瑞熙注意到此處很蹊蹺,她親眼目睹過夏夫人治家的手段。夏夫人把後院治理得很嚴密,白天自不必說了,每天夜裡都有幾撥婆子來回巡查,一有什麼風吹草動都會迅速報到她那裡去。而夏二小姐住的雪梨小築在夏府後院深處,和最近的院牆門隔著幾個小院,路程長,中間人來人往,要避開所有人的耳目是一件很難的事情,為何夏二小姐能在那天神不知鬼不覺地順利逃走?除非是有人在幫她。這個人,不用說,自然是趙明韜。
可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小姐和其他男子有了私情,還私逃了,這樣的丫頭不是該打死了事麼?為何婉兒竟然能活得好好的?夏瑞熙問道:「你一直陪在我身邊,我與明公子那樣……為何我爹和我娘不但沒有懲罰你,還讓你一直跟在我身邊?」
婉兒臉色瞬息萬變,猶豫片刻,說:「老爺和夫人一向明白事理,從來不會遷怒下人。小姐從小就不喜歡奴婢,有什麼事情都不讓奴婢知道。所以奴婢先前只是隱隱猜到一些,並不敢亂說……,嗯,後來,老爺和夫人知道此事後,就命奴婢將功贖罪,守著小姐。所以……」她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投靠夏夫人,匯報夏瑞熙一舉一動的。
婉兒說完,見夏瑞熙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有些尷尬,「小姐,老爺和夫人都是為了您好。您那個時候脾氣不太好,其他人有些怕您……嗯,奴婢從小就伺候在您身邊,比其他人更要熟悉您的習慣,所以,嗯……」
夏瑞熙明白婉兒的意思,就是說前身的脾氣太糟,除了婉兒願意受她的氣,其他丫鬟都不敢近身服侍她。她不得不承認,夏老爺夫婦是很聰明的,這種事情算得是醜事一樁,自然不需要多餘的人知道。
如果打死婉兒,一個丫頭的死活自然沒人關心,可她是夏二小姐身邊貼身服侍的人,她死了,會引發許多的猜測,不利於夏家的名聲。而留下婉兒,卻可以得到更多的好處。首先婉兒足夠惜命,絕對不敢亂說。留下她,可以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斷絕謠言;同時,還有誰能比她更適合監視前身,而不引起前身的懷疑呢?
夏瑞熙笑笑:「你又說你什麼都不知道,卻又和我說趙明韜不是好人,到底是什麼意思?」
婉兒道:「奴婢先前是什麼都不知道。可是後來事情不是發生了嗎?奴婢自然要上心,這樣才能在主子問的時候回答得出來。要是主子一問三不知,奴婢不是沒用了嗎?」
聽了婉兒牽強的理由,夏瑞熙啞然失笑,這的確是個好理由。明明是她自己好奇,想更多掌握對自己有用的情況,偏生說得這樣冠冕堂皇。
婉兒繼續道:「明公子,嗯,趙明韜,他對小姐不是真心,奴婢聽說,他看上的是夏家的錢和宣舅爺家的鴻麓書院,所以,奴婢才說他不是好人。」
果然有道理啊,這整件事情當中本就透著蹊蹺。首先,趙明韜是王府長子,有可能承爵,身份尊貴,要什麼樣的女子不能得到?他為何會去招惹其他人避而遠之的夏二小姐,在說非她不娶的同時又不上門提親?不上門提親,卻又幫助夏二小姐逃出家門,與他私會。與他私會,那自是不懷好意,說他真的愛夏二小姐?這倒未必。在這個看重女子貞潔名聲的時代,有誰願意讓自己想與之相伴一生的心愛女子背上私奔之名呢?
唯一的解釋就是,夏家有錢,宣家有人,這二者正是上位者最看重的東西,與其說趙明韜是在打夏二小姐的主意,還不如說是在打她身後這兩個家族財勢的主意。而在他看上她身後力量的同時,別人也看上了,這個人的力量應該與趙明韜不相上下,所以趙明韜不是不想上門提親,而是被人阻止了。夏老爺不肯配合,靠他自身的力量他又無法通過正常渠道娶到夏二小姐,只好使出那樣卑鄙的法子,引誘夏二小姐私逃,妄圖把生米煮成熟飯,好達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夏瑞熙想明白了前因後果,也就明白了為何夏老爺會如此擔憂。你想,你明知一匹餓狼隨時覬覦著你的財產,隨時都想把你囫圇吞下,你卻不能殺了他以絕後患,只能如芒在背地小心提防,那滋味自然不好受。
婉兒見她沉思不語,又添了一句:「奴婢這是聽夫人和大小姐說的。」
夏瑞熙低聲斥道:「胡說!夫人和大小姐如何會說這樣的話?他貴為皇室宗親,身份高貴無比,要什麼沒有?會圖我們家的那幾個錢?還有那鴻麓書院,他拿去幹什麼?你這樣胡編亂造,是想把我們家陷於什麼境地?你再亂嚼舌頭,小心我拔了你的舌頭。」
見她突然翻臉,婉兒嚇了一跳,委屈萬分,她說的可都是實話,是夏瑞熙墜馬之後,她無意中聽見夏夫人和夏瑞楠私下裡說的,今日特意說出來討好夏瑞熙,誰知這馬屁好像拍到馬蹄子上了。不過夏瑞熙最後那句威脅的話,她倒是聽明白了,不許她出去亂說,否則要拔了她的舌頭。「皇室宗親,皇室宗親。」她突然回過味來,「媽呀。」她一下摀住嘴,驚恐地看著夏瑞熙,「奴婢真是蠢笨無比。」
夏瑞熙淡淡地點點頭:「我沒有什麼要問的了,你退下吧。」
夏瑞熙躺在馬車上,初春的陽光透過車簾照在她身上,暖洋洋的,照得她昏昏欲睡。她腦子裡亂麻麻的,總算是想明白了為什麼當初歐四少承認是他打傷的她,尚夫人要留她養傷時,夏夫人那般冷靜清高的人會高興到那種地步,甚至忘了禮節規矩,只恨不得馬上把她貼上去嫁給歐四少才好。只因被人惦記上之後,只有靠上歐家這樣的世家才有可能避開壽王府這樣的豪強貴胄。
這也是為什麼宣大舅和夏夫人都不高興她嫁給宣五的原因,因為這樣只會加速兩個家族的滅亡。在這樣的社會中,果然家族是需要聯姻才能保全自身,拓展力量,立於不敗之地的。不管歐家出於何種目的願意娶她,夏老爺和夏夫人其實都很需要把她嫁給歐家。可他們還是因為她不喜歡歐四少,而間接拒絕了歐家的婚事,這份疼愛女兒的父母之心,這個時代有幾人能做到?雖然知道人家是對自家女兒好,而不是對她這個冒牌貨好,始終得到好處的人卻是她,夏瑞熙的眼睛一時濕潤了。
拒絕了歐家,不能嫁給宣五,又被壽王府算計著,她能找到一個什麼樣的人做夫婿?什麼樣的人家敢娶她?願意娶她?她想嫁一個平常如她,興趣相投,白頭一生的夫婿會不會是在做白日夢?或許,去燒好這頭炷香真的是她唯一的出路和轉機。
夏老爺在馬上也是神思恍惚。自從夏瑞熙摔傷失憶以來,他們都嚴厲禁止提起從前的事情,小心謹慎的防備著有心人的打探猜測,就是有人上門提親,他們也是捂緊了不讓傳出去,只怕被趙明韜知道了會破壞夏瑞熙的婚事。
歐家上門提親,天知道他和夏夫人有多高興,可是兩個小冤家都不情不願,他們也不能硬把二人栓在一起。幸好當時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世家之間互相提親,總有中意和不中意的,為了保證大家的顏面不受損害,不傷和氣,多數都是隱秘進行,只有極少數的幾個當事人知道,婚事成了,才會正式對外宣佈。若非如此,只怕夏瑞熙的婚事更尷尬。
如今歐家的婚事未成,宣家不合適,又被趙明韜給盯上了,真的是很霉啊。難道,果真如老和尚所說的,必須燒得這頭炷香,才能破除這霉運,保得全家平安嗎?可這頭炷香,他雖說是志在必得,但燒得上,燒不上,他心裡卻一點底都沒有。
再說夏瑞蓓,夏瑞熙所受的責罰並沒有她想像的那樣來得重,只是挨了幾句罵,就連婉兒那丫頭,也只是被降了一級,扇了兩巴掌了事。這讓她頗有些鬱悶,這人和人比,怎麼就那麼不同呢?可以想像,今天如果幹這事兒的人是她,必然要挨打的,夏瑞熙到底哪裡比她好?夏瑞熙總是沒完沒了地在外面惹禍,她自己雖然在家裡比較事多,可在外面從不給家裡惹任何麻煩,為何父母都要偏愛夏瑞熙一些?她想不明白,也不服輸,如果她像夏瑞熙一樣的去做,會不會得到父母更多的關注呢?
她又想起了自己黯淡無光的婚事和前途,其實在她內心深處,她也明白夏老爺夫婦是真的心疼她,不願意讓她嫁入孫家去吃苦,可他們是沒有任何辦法的,只能拖而已,一切都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煩悶之中,她趕走了燕兒,一個人躺在空蕩蕩的車上,看著窗外的光影斑駁變化,心裡空蕩蕩的,憂傷和絕望像兩隻惡魔,把她的世界攪成了一團亂麻。她想吶喊,想嚎啕大哭,想逃走躲開眼前的一切,可她知道自己不能那樣做,那樣於事無補。
拖著不讓夏瑞熙出嫁也不是長遠的辦法,就算是夏瑞熙不出嫁,她總不能跟著做一輩子的老姑娘吧?頭炷香,頭炷香,也許,夏瑞熙燒了頭炷香,她也會跟著轉運,不等她從京城回來,那個孫家的癆病鬼好了,或者死了也不一定。她也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到了夏瑞熙燒頭炷香上,默默在心裡祈禱夏瑞熙一定要燒上這頭炷香,想著想著,渾渾噩噩地睡過去。
一時,夏家父女的心神都被這頭炷香給佔滿了,路上的旖旎風光全都沒有入他們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