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廟堂之高(三)
夕陽在天邊徘徊良久,最終還是依依不捨地落下了地平線,只餘下萬丈霞光,斜斜地直刺天際。
侯府書房門口掛有厚重的簾子,屋內光線和院外相比,猶為昏暗,侯大勇坐在書桌旁,讓自己全身融入到昏暗之中。
得知了趙普死訊,侯大勇心中如被一塊厚厚的鐵塊堵住,沉重異常。趙普是有功之臣,兩年來,趙普鞍前馬後出力甚多,特別是主持了廉縣地方事務,趙普制定的「興修水利、半農半牧、軍民屯田」三大措施,已被上升為黑雕軍治理河套地區根本政策。
趙普的音容笑貌宛如會飛的蝙蝠,在黑暗的書房中翩翩起舞。
不過,痛惜歸痛惜,侯大勇卻並不後悔殺掉趙普的決定。
趙普曾經擔任過黑雕軍行軍司馬一職,對黑雕軍軍情相當清楚,若趙普為趙匡胤所用,自己先機頓失;而且趙普辦事果斷,才能出眾,為友是奔騰而出的雕翎箭,為敵則是插向心口上的尖刀。
黑雕軍軍紀頗嚴,軍中將領所有書信皆由竹園參謀代書代送。但是,這兩年來,趙普和趙匡胤常有書信往來。這一次吏部調令更是趙匡胤一手促成,最初是趙匡胤心腹劉熙古經手此事,吏部上下都曾收過侯大勇厚禮,沒有侯大勇的同意,一般不會調動黑雕軍的人,因此,劉熙古在吏部碰了一個軟釘子,趙匡胤親自出面周旋,吏部這才發出了調令。
孟殊把前後經過打探得一清二楚。
侯大勇不願意學項羽,項羽雖然力拔山兮氣蓋世,可是心胸狹隘,更有婦人之仁,數度手握劉邦性命。卻不聽忠言,數度放虎歸山,最終自掘墳墓,葬送了數十萬大軍的性命。
侯大勇踩了一腳掉在地上的灰燼,心道:「在歷史上趙普為一代人傑,不料初露崢嶸,就化成一堆灰燼。」走出書房之時,夜幕已經完全降臨。彎月如鉤,一片清輝籠罩著大地。侯大勇深吸一口氣,把趙普之死丟在了一邊。
師高月明在屋裡哼著小曲,這首小曲曲調輕柔綿長,極似後世的催眠曲,侯大勇在門口聽了一會,女兒小清「呀、呀」哭了一陣,漸漸安靜了下來。只剩下若有若無的曲調如螢火蟲般在小院裡飛來飛去。
中院,羅青松蹲在胡椅上,「呼哧、呼哧」地吃著黃老六做的面塊湯,面塊是由燉牛肉湯為湯料,裡面加上了一些熬製得金黃的方形牛肉。羅青松吃麵時也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見侯大勇走出內院,趕緊放下湯碗站了起來。
侯大勇看見還有小半碗地麵湯,心平氣和地道:「羅郎不必著急。把湯喝了吧。」
羅青松端起大碗,風捲殘雲般地把很有勁道的面塊倒進了肚裡。
走出侯府,街道黑沉沉一片,雖說是七月天,靈州城內的居民還是習慣早早地上床,少數院子裡隱約有些光影。沿著一條石板鋪成的街道,很快就來到不遠處的黑雕軍野戰醫院。
野戰醫院佔地頗為寬闊,門口掛著四個氣死風燈。把大門口照得頗為明亮,大門不時有人進出,這是靈州城內夜晚最熱鬧的地方。
野戰醫院住了三位將軍級人物,一是曾短暫擔任過虎營指揮使吳平沙,另一位是姜暉,還有一位就是險些喪命的郭炯。
吳平沙被狼牙棒猛擊在後背,雖然逃過一死,下肢卻失去了知覺。看來永遠失去了走路的能力。
伏虎將姜暉受傷最輕。他是一個閒不住地人,傷口稍好就要鬧著出院。指揮使以上的軍官進入野戰醫院之後,就直接歸院長韓淇管理,沒有韓淇的批准就不能出院。姜暉傷口沒有痊癒,韓淇數次拒絕了姜暉的出院要求,被糾纏了數次之後,韓淇就給姜暉門口派了兩個親衛,全天候跟著姜暉,不准他亂走亂動。軍醫在黑雕軍中很受尊敬,特別是院長韓淇,歷次戰役救人無數,頗有威望,姜暉雖說已升任都指揮使,被韓淇派人拘束,也只能發兩句牢騷,還是依著醫院的規矩辦事。
經過數年持續不斷的建設,黑雕軍野戰醫院已建成體系,在靈州城內建有一個野戰醫院,同心、西會州、靖遠、廉縣各自建有一個野戰醫院分院,每一營中建有一個醫療站,每一百人中設有一個三人醫療小組。野戰醫院的院長由韓淇擔任,各分院院長則由韓淇的三個大弟子以及花重金從大梁、鄭州、大名府等地請來地名醫擔任。
侯大勇很重視野戰醫院的建設,不論再忙,每季度都要親自主持召開一次醫學討論會,各醫療小組組長以上的醫官均要求參加討論會。討論會的主要內容包括各類藥物的使用效果、疑難病例地治療方案,新的治療手段及醫療工具等等頗為豐富的內容。
在廉縣大戰結束之後,侯大勇命令軍士找來了數十具契丹陣亡軍士的屍體,在現代社會裡,侯大勇在讀過兩次軍校,又在特種部隊服役數年,對人體解剖並不外行,在討論會現場,侯大勇親自解剖了一具屍體,把人體各個部位一一講解給各位醫生,然後命令所在醫生都親自解剖一具屍體。
通過這一次集體解剖,不少天天地病人打交道的醫生這才明白人體組成情況以及各個器官的功能,每人都對以前所學的醫術有了新的認識,只是領悟能力不同,醫術提高的程度也相應不同。每個季度一次的討論會,有效地提高了軍醫們的水平,他們取長補短,逐漸形成了一個很有特點地醫學派別——靈州學派,最後成為大周醫學的主流,不少醫療小組的組長成為大周朝名醫,當然,這已是後話了。
侯大勇和姜暉聊了一會,就來到了重症監護區。重症監護區設在院中院裡。外面有一個三米左右的圍牆,和四周分隔開來,相比其他病區就安靜許多。重症監護區的走廊上掛著的兩個氣死風燈,原本頗有喜氣地風燈,氣死在此顯得特別地慘淡,隨著夜風緩慢地搖動著。
郭炯養傷的房間門口有兩名身帶腰刀地魁梧軍士,兩人均是郭炯地貼身親衛,侯大勇從走廊處過來。剛好處於背光的位置,一名親衛手撫刀柄,向前一步,伸手攔住了侯大勇。等到侯大勇走近,親衛這才認出是節度使。侯大勇做了一個手勢,制止了正欲行禮守衛軍士,輕手輕腳地走到了郭炯地病房前。
白霜華身穿普通的軟甲,坐在郭炯床邊。握著其左手,專注地看著沉睡中的郭炯,由於門外有崗哨,她一點也沒有發現侯大勇進了門。侯大勇輕輕地咳嗽了一聲,白霜華被嚇了一跳。正想輕聲喝斥,回頭見是侯大勇,連忙站了起來,但是。握住郭炯地右手仍然沒有鬆開。
雖說白霜華和郭炯兩人已有婚約,可是畢竟還沒有成親,白霜華臉色微紅,低聲道:「節度使來了。」白霜華在侯大勇面前沒有刻意裝出很酷的樣子,細細地問話聲,羞澀的神態,已完全是一幅小女兒神態了,和輜重營那位一板一眼按制度辦事的白都指揮使判若兩人了。
「郭郎今天情況如何?」
「我吃過晚飯來的。聽韓醫官講,上午郭郎全身發熱,下午才恢復正常。」
郭炯被左胸中了一箭,只差一根筷子的距離就射中心臟。郭炯在黑雕軍中地位頗高,排名第三,僅次於侯大勇和石虎,郭炯受傷之後,韓淇不敢怠慢。親自為其治療。昏睡兩天後才清了過來,總算撿回來一條性命。
郭炯性命無憂之後。侯大勇這才開始巡視各城。
侯大勇看著白霜華,微微一笑道:「符英娘子昨日帶來消息,你家大娘已經同意白娘子和郭郎的婚事,等到郭郎身體復原,你們兩人就成親吧。」
郭炯的父親郭行簡早已同意了郭炯和白霜華地婚事,符英親自到白家去做媒,白重讚的妻子原本想把白霜華嫁給宰相范質的兒子,由於節度使白重贊戰死,白家聲威大不如前,范質藉故推脫了白家的提親。正在感歎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的白家大娘見符英親自來提親,沒有猶豫就答應了下來。
白霜華地生母並不瞭解情況,聽說要把女兒嫁給一位將軍,心中一直忐忑不安,只是白家大娘把婚事定了下來,她也無可奈何,除了到廟裡多燒幾柱香,為女兒祈福以外,另無他法。
白霜華聞言頓時大羞,只覺一股熱流在週身游動,低著頭,用手指不斷地絞著一根淡黃色衣帶,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黑雕軍制式軟甲自然不會有巾巾吊吊的布帶,白霜華雖然長在軍營,外表頗為嚴肅,做事有板有眼,不過女兒心思縱然是最精良的甲冑也遮擋不了,白霜華在軟甲不起眼的左下擺,悄悄纏了一根淡黃色衣帶,作為裝飾。
衣帶甚小,又處於不顯眼地地方,輜重營的部屬都是軍中壯漢,沒有人會注意到白霜華這一個小小的裝束。侯大勇和軍中普通壯漢稍有不同,若算上另一個世界的小琳,他也有二妻三妾,對女人的瞭解自非尋常軍士能及,敏銳地觀察到白霜華撫弄衣帶的細微動作,這個細微動作已暴露出白霜華的心思,就笑道:「白將軍若沒有異議,此事就這樣定下來,這也是黑雕軍的一件大喜事,需要好好操辦。」
白霜華突然想到戰死黑熊山父親,以及在大梁城內忍氣吞聲地母親,即喜又悲,心亂如麻,眼角漸漸濕潤起來,低聲道:「一切但憑節度使作主。」
侯大勇說起婚事之時,郭炯已醒來,聽到白霜華親口答應婚事,心中狂喜,就掙扎著想要起來,胸口一疼,又無力地倒在床上,白霜華趕緊回頭,嗔怪道:「要起來叫一聲,我來扶你。韓院長吩咐過不可用力,否則傷口迸裂,又要重新受罪。」其實韓院垂原話是「若傷口迸裂就有性命之憂。」白霜華一顆心早就繫在郭炯身上,「性命之憂」這四個字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加在郭炯身上,因此,就變為「又要重新受罪」。
郭炯那裡想到白霜華心裡轉過了這麼多念頭,躺在床上道:「節度使來了,我仍然躺在床上。實在有失體統。」話雖如此說,郭炯卻不敢再勉強起身,望著侯大勇,餘光卻在白霜華身上。
白霜華牽了牽郭炯的枕頭,讓他躺得舒服一些,然後靦腆地道:「節度使,末將先告辭了。」
想到不久就可以郭炯成親,白霜華心頭就如裝了無數只蹦跳的小鹿。萬般滋味都在心中。白霜華隨身帶著兩名輜重營的親衛,這兩名軍士到輜重營已有近一年的時間,他們兩人還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年齡,每天把腰刀擦拭得雪亮,夢想著到軍前殺敵立功。只是,黑雕軍極為重視對輜重的保護,輜重兵殺敵地機率實在太小,而白將軍成天板著臉。不苟言笑,更別提和親衛一起喝酒罵娘,這讓兩個年輕地親衛鬱悶萬分。
白霜華出門之時,兩名鬱悶地親衛趕緊跟了上來。三人悶頭走了一段路,白霜華突然道:「王九郎,弄點鹵豬腳來,今天我想喝一杯。」
王七郎在家真正的排行在第八,他父親和母親一口氣生了八個兒子。生兒子用光了他們所有地精力,為孩子取名字就馬馬虎牙的,老大叫做王大郎,老二叫做王二郎,以此類推,老八自然就叫做王八郎。王八郎這個名字自然很容易引起眾人的聯想,王八郎之名在他們村莊是家喻戶曉,讓王八郎從小就受了頗多嘲笑。王八郎為了這個名字。和父母鬧過無數彆扭。可是胳膊扭不過大腿,王八郎的名字就伴隨著他長大。王八郎到了軍中之後。自作主張把自己地排名朝後延伸了一位,由王八郎變成了王九郎。
輜重營向來比其他營的生活要好,今天晚上營裡廚子趙大膽偷偷鹵了幾根豬腳,準備晚上請獅營的三名隊正來講一講在在廉縣城外和契丹人決戰的故事,鹵豬腳就是講故事的酬勞,王九郎沒有料到每天忙得不可開交白將軍目光如矩,連趙大膽鹵了幾根豬腳也知道,更沒有想到呆板的白將軍竟然主動提起喝酒。
回到了輜重營,王九郎連忙去找趙大膽要鹵豬腳,白霜華在輜重營裡一言九鼎,頗有威信,趙大膽平時根本巴結不上白霜華,今天有些良機,趕緊把香噴噴的鹵豬腳給白霜華送了過去。
喝酒之時,白霜華也沒有多餘的話說,只道:「今天是大喜之日,我特許兩位隨意喝酒,舉杯吧。」
三人你一杯我一杯,白霜華酒量頗佳,當王九郎扶著另一名親衛離開之後,白霜華緊閉房門,換上了女裝,對著銅鏡細細打扮,一個多時辰以後,銅鏡中出現了一名俏麗地佳人。
白霜華告辭之後,侯大勇命令羅青松守在門口,等閒人等一律不准靠近,然後搬了一張胡椅過來,坐在郭炯身邊,道:「同心城的團結兵多是從甘、涼等州遷來,他們長期和回鶻、黨項、吐蕃等胡族生活在一起,民風極為強悍,這次和契丹軍這一戰,團結兵出力甚多,這些團結兵只要稍加訓練,就是一支可戰之精兵。」
郭炯也是深有同感,道:「我第一次參加戰鬥,雙股戰慄不止,這些團結兵全是新兵,面對強敵,彪悍異常,酣戰不退,實在令人佩服萬分。」
「勇猛是軍隊戰鬥力強勁的重要因素,但是,嚴明紀律、嚴格訓練、精良裝備和勇猛作風四個方面結合在一起,才稱得上一支真正的精兵。獅營是黑雕軍的精稅,我準備從團結兵中選四千人,補充到獅營中去,郭郎要盡快把傷養好,我給郭郎半年時間,把四千團結兵錘煉成一支能戰之雄獅,有信心嗎?」
「請節度使放心,只有箭傷一好,我就開始訓練團結兵。」郭炯一邊毫不猶豫地答話,一邊在心裡猜測,補充四千團結兵之後,獅營兵力將超過八千人,從人數上已經超過了鳳州時期地黑雕軍,再加上陳猛率領的特種戰車營,獅營實力居於黑雕軍八營之冠,遠超其他諸營,節度使如此安排是何道理?另外,訓練部隊,是每個都指揮使應盡之責任,侯大勇根本沒有必要婆婆媽媽地交待得這麼清楚。
侯大勇要回朝廷任宰臣的消息只有石虎和錢向南知道,郭炯身受重傷,因而並不知情,侯大勇把前因後果講完,郭炯頓時呆住了。
黑雕軍是侯大勇一手所建,黑雕軍和侯大勇這兩個名字向來是血肉相聯密不可分,現在侯大勇突然要離開黑雕軍,讓郭炯一時無法適應,他急道:「節度使為什麼要走?您一走,就把黑雕軍的軍魂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