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身癱瘓的感覺很可怕,連動下手指都不能夠,被一種捆綁在床上,眼睛能看到的世界,只是小小的一方斗室。
薰潔心裡也害怕,醫生安慰說是暫時現象,可是腦炎的後遺症,誰又說得準?每天要吃大把的藥,要吊針掛水,接受針灸和按摩……眼看著許多人在自己沒有知覺的身體上動手腳,那實在是一種沒有辦法用言語來表達的煎熬。
臉上還要掛著微笑。因為哥哥比自己更擔驚受怕,因為她有條件享受專家團中西醫配合治療,更因為——她還有一個清醒的大腦!
比起大腦受損,她寧可心甘情願接受現在這種情況!
楊善明隨機跟來北京,在她醒過來一個星期後,北京這邊另有專家接手了中醫針灸治療,他自己在瀋陽還有工作要做,不得不同她道別離開。陳老爺子和丁老爺子仍舊留了下來,兩位老人搬去了他們的四合院居住,跟醫院裡的醫師請教了一堆食補方面的知識,然後高價請了一位擅長烹飪的老阿姨,每天變著花樣的煮東西送來給她吃。
薰潔醒過來這麼久,雖說臉上一直掛著微笑,私心裡對那個把自己害到今天這個樣子的罪魁禍首實在是恨到咬牙切齒。況且,除去全身不得動彈,她另添了偏頭疼的症狀,疼起來那絕對可以說「頭疼不是病,疼起來要人命」!醫生不許她吃止疼片,可是針灸緩解實在太費時,並且疼的狠了,便會哎吐。又因為她不像別人,想吐的時候可以探身彎腰,她只能躺在床上,一個不小心便會吐到床上且嗆著自己,甚至發生窒息的危險。每每難受到極點。她忍不住就想追問:把她害成這樣,那個兇手有沒有受到懲罰?
如果換了同齡地小姑娘。或許早就叫嚷著要哥哥幫著懲罰壞人了吧?薰潔也想啊,身上難受的的時候,也想做個任性的小姑娘耍一回脾氣,人在煩燥時,總會習慣性把氣撒出來,鬧的旁邊人也跟著不痛快。可是。長輩們盡心盡力了,她憑什麼朝人家使氣?至於大山——快要為她操碎了心。她又怎麼忍得下心去追問兇手地事?倘若事情處理的不盡如人意,豈不是讓已經受了很大打擊地哥哥另添一份折磨?
於是,疑問幾次轉悠在嘴邊,都被生生嚥下。
終於瞅個機會,趁著陳老爺子和丁老爺子在。她跟哥哥說想吃他親手做的瘦肉粥。大山正為她吃不下東西煩惱,聞言大喜,把她托付給兩位老人家。自己飛快回家動手料理去了。
只是,兩位長輩怕驚著她,不肯多說,只道兇手就是那個曾與她有一面之緣的孫某人,為了錢綁了她,後來村人幫著把她從地窯裡救出來。那人卻在大家的追趕中,自己失足掉到山崖下,受重傷死掉了。
丁老爺子有點憂慮,大山手上到底染了血。他自己是軍人出身,早年軍旅生涯,直接或者間接死於他手上的不在少數,見慣了流血,自然不會像一般老人把它當然天塌了一樣的大事看。不過,哎,他過去也從許多官兵嘴裡,聽到第一次上戰場手上沾了血後地複雜心理,那近乎是一種殘酷的自我折磨。大山,他心裡怎麼想地呢?
「這些日子,因為憂心小潔的病,這孩子怕是挪不出太多心思,可你注意到沒有?他現在都不怎麼說話了,如果不想想辦法,真要成了塊心病……」他與陳老爺子兩個私下裡商量了多次,仍然想不出合適的時機進行勸解。「要說呢,小潔才是最合適勸說他的人,說的話大山也會認認真真聽進去。可是,小潔也太小了,現在又是這種情況,她再懂事,也理解不了哇……」
知道壞人得到懲罰,董潔心裡多少覺得暢快了些,也沒留心兩位老人家相視時流露出地憂慮,歡喜的跟拎著粥進來的大山打招呼。
「陳爺爺、丁爺爺,車在外邊等著,快回家吃飯吧。下午就留在家裡好好休息,小潔這邊有我……」
送走了兩位老人家。薰潔笑著問道:「怎麼這麼快?你自己吃過了?」
大山把床搖起個坡度,自己坐到床頭地椅子上。「煮碗粥能費多大工夫?你又不喜歡吃新鮮瘦肉煮的粥,我用了火腿,粥裡沒放鹽,味道有點淡,醫生不是說你現在要少吃鹽?不過火腿末也有一點鹹味的,來,嘗嘗!」
綠綠的青菜碎,一點嫩嫩的蛋黃碎,白粥配著紅色的火腿末,上面再灑了一兩滴香油,熱騰騰冒著香氣。董潔卻需要用上十分力氣,才讓眉毛不致於緊緊皺起來。
「哥,等會吃,好不好?可能剛剛平躺的時間太長,胸口有些悶。」
又沒有胃口?這情形已經好幾
怎麼辦呢?大山忍下歎息。「也好,現在正有些燙,吃最好。」
他把碗放到床頭櫃上,坐的更近些,給她做四肢按摩。
薰潔低聲道:「從前也見過殘疾人,看到堅強的會很佩服,可是打他們身邊經過也不會有特別的感覺。哥,我現在才突然認識到,做為一個健全人,真的是很幸福的一件事,可以走路,可以說話,可以聽見聲音,可以看見各種各樣的風景……身體健康的時候,就覺得這些東西只是理所當然的平常事,從來不會去想,這世界上還有一些人,他們聽到不到聲音、說不出話、看不到風景、也沒有辦法用自己的腳走路!」
她看了看靜靜聆聽的大山,接著道:「有的人擁有許多東西還覺得不幸,因為他眼裡看到的,是有人比他擁有的東西更多,所以覺得自己很不幸,覺得上天很不公平。而有的人,一生心心唸唸最大的願望,不過是有一個健康的身體,可以聽見媽媽的聲音,或者親眼看一看花兒的顏色,或者用自己的腳,一步一個腳印的走路……」
大山抬頭,仔細打量她的表情,「小潔是在擔心以後會沒辦法自己走路嗎?不會的,醫生說你恢復的不錯,再過些日子就沒事了。我可不許你胡思亂想,自己嚇自己!」
「不會呀,」董潔笑的眉眼彎彎,眼裡全無一絲陰霾。「丁爺爺叮嚀我說,做人貴在知足,人生不如意十之,惟有知足者得常樂。哥,我和你,我們都少年得意,掙下了平常人終其一生也得不到的財富,老天爺給了我一份天賦才華,也許健康就是我付出的代價,為我擔驚受怕和操心,是你要付的的代價。」況且,如果這場相逢相知和相惜,需要她付出一生的健康和不斷的波折來做交換,縱使再有一百次重新選擇的機會,她也會一百零一次的選擇願意。
薰潔眨眨眼,——唉,現在聽指揮的也就是這眼睛和嘴巴了,當然要多多利用才是,哥哥他許是擔心太過,變得沉默多了。「哥你從前不是學過一篇課文?天欲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空乏其身……往這個方向想想,咱們倆個以後得有多大的出息呀?……」
「想有出息?那得吃飯,養好身體才有可能。來,張嘴!」
大山一勺一勺餵她吃粥,垂下的眼簾,悄悄眨去眼底的濕氣。她現在全身癱瘓,可是眼神依舊靈活,臉上笑容依舊溫潤如玉,語氣依舊開朗一如從前。她沒有哭,他卻愈發覺得心酸。
薰潔勉強吃了小半碗,終於在又一勺粥遞過來時抿緊雙唇,搖頭拒絕。
她一丁點食慾都沒有,知道自己必須吃東西維持體力,一方面也不想大山太過操心,於是不許自己任性。可是勉強吃東西真的很痛苦,一口一口都堵在胸口,沉甸甸只覺得壓迫著呼吸都不通暢起來。
大山壓下心裡的憂愁,把碗勺放到一邊。幾天下來,他知道這已經是薰潔盡了最大努力了,再吃,只會連著先前吃下肚裡的一起給吐出來。
到床尾搖動把手,把床的高度又降了一半,繼續給她做按摩。一會兒會有專門的按摩師過來,人家是專業的,手法力度怎麼樣刺激穴位樣樣都懂,可他還是一得空就自己動手。
薰潔算了算日子,「哥,你是不是該去上學了?我記得上次你有跟學校說,會在一個月之內回去上課,這時間眼瞅著就過了,你可不要食言而肥!」
大山搖頭,「那是小事,這時候我怎麼走得開?」
薰潔揚眉,嗔怒道:「上學怎麼就是小事了?努力了好幾年才考上的大學,不許你這麼說!」她隨即緩言道:「我現在的情況已經穩定了,剩下的時間就是慢慢調養,爺爺跟醫院打過招呼了,醫生護士哪個不是盡心盡力?哥,求你了,上學去,好嗎?……」
大山終於扭不過董潔的軟磨硬泡,答應去學校上課。他打聽過了,大學的管理沒那麼嚴,只要挑一些重點課聽,下了課再坐車去醫院,勉強也能兼顧。
「李悠然!喂,李悠然!」
大山沉默的走在校園裡,對身後傳來的叫聲聽而不聞,直到被人跑到跟前攔下,才有點恍惚的意識到:哦,對了,剛才好像是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高考結束到現在,大家快半年沒見了吧?我知道你很忙,同學告別會上,單單缺了你一個……李悠然,你知道嗎?你考上北京大學,很多人都想親口對你說聲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