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買下來了,大山的心也安穩了許多,好似一直在空中漂來漂去任風吹雨打的浮萍,終於可以落地生根。
房子之於人,不僅僅是家,也是一種精神上的寄托。那是一種腳踏實地的感覺,租房和借助他人屋下絕無此感覺,大山清楚的意識到。
話說,那麼大的房子,只兩個孩子住進去,確實空曠了些。大山沒有立刻搬進去,總要裡裡外外先打掃一遍,有些日常用品也需要時間慢慢添置。
暫時還住在租房,怕餓著那兩隻畫眉鳥,大山把鳥籠拎了來。「瞧,這鳥兒多漂亮?哥哥不在時,正好與你做伴!」他這麼對董潔說道,自家也十分歡喜歡這兩隻小精靈。
家裡多了兩隻鳥兒,憑空多了一份生氣,只一點略有些困擾。
這鳥兒叫早。每天一大早,人還沒起床,這鳥就先叫上了。現下居住的屋子不大,一聲聲清脆的叫聲,聽著就格外清晰。
大山睜開眼睛。他倒是習慣了早起,只是平日裡,若無事,董潔一定纏著他多賴會兒床,不許他一個人先起。這會兒工夫,董潔堅決不打算起床,白天覺得悅耳的鳥叫,便成了一種擾亂,她一扯被子,蒙上頭,翻個身繼續睡。
大山想了想,反正也不覺得困,乾脆,出去遛遛鳥吧,也省得它們在屋裡叫得歡,打擾董潔休息。
一路上,時不時可瞧見早起的老人遛彎,也能看見許多上了年紀的老爺爺,提著鳥籠極悠閒的隨意走著,有的雙手各提一隻,有的雙手各提兩隻,或上下輕悠,或左右慢擺,自得悠閒。時不時還能看見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比比「放份兒」,就是比誰的鳥兒漂亮、鳥兒籠子獨具匠心、鳥叫的聲音好聽、玩兒的花活兒多。
一般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好擺弄這個,年輕人有,小到自己這份上的,大山還真沒看到過。一路行來,路上的人不免對他行注目禮,一些提鳥籠的老爺爺,對他和藹的點頭微笑,不時也搭上幾句話。
偶爾會聽到鴿哨聲,仰頭望,便見蔚藍的天空下,有鴿群隨風掠過,與古樹、紅牆、胡同、老院子相互映襯,構成一幅和諧、安詳的畫面。
走到一處小小的綠化帶,大山尋了個青石凳坐了下來,把鳥籠放到一邊。嗯,在這兒坐會兒,回去的時候,拐到賣早點的鋪面,買上兩份早點,他在心底盤算著,到時候,小潔潔也該起了吧?這丫頭,許是身體不好吧,打小就喜歡睡懶覺,每每大言不慚的振振有辭,說什麼「睡覺睡到自然醒,人生一大樂事是也」。有時候,他不免懷疑,這丫頭不想上學,是不是也因為上學得早起,睡不得懶覺呢?
「大山?」
一個略有些遲疑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冥想。
「啊,爺爺,是您啊。」
大山抬頭,認出來人是自己的房東張大爺,連忙起身,「張爺爺,您好,在這兒坐會兒?」
張大爺放下鳥籠,也不跟他客氣,一屁股坐石凳上,「大老遠瞅著像你,我剛還沒敢認,怕自己眼花看錯了。怎麼,你也喜歡這玩物?」
「一個爺爺送的,早上起來,左右也沒啥事,正好出來遛遛鳥。」大山笑笑,「以前都沒注意到,原來咱們這片兒,喜歡玩鳥的老人這麼多啊。」
張大爺自豪道:「那是,咱老北京,祖輩就好這個。老話說,『養鳥遛鳥,遛的是鳥,練的是人,心變寬了,體變壯了,日子過得就豁亮。』」
他把兩人的鳥籠都提到近前。「你這畫眉鳥,漂亮倒是漂亮,不及我這黃鶯叫起來清脆。黃鶯最容易伺候,還能模仿喜鵲、紅子、蛐蛐的叫聲,咱小門小戶,餵養起來方便。」
大山湊跟前,仔細打量,「我不懂這些,瞅著都差不多,都挺好看。」
張大爺伸手逗弄著籠中鳥,撮唇學幾聲維妙維肖的鳥叫,引得幾隻鳥越發的叫得歡暢了。
張大爺對大山兄妹倆印象很好。平日裡,唐家的爺爺奶奶和韓父韓母都來瞧過兩小,人老成精,自然瞅得出那幾人都帶一股有別於他們這些平頭百姓的氣勢,便是常來常往的一對像是兩小父母的年輕男女,瞧著也像富貴好人家出身。
北京人都能侃,「大氣」可說是北京人的普遍特徵。他們的生活方式,幾乎無不帶有「大」的味道,幹大事、說大話、講大道理、討論大問題。就連聊天也叫「侃大山」。
董潔是這麼跟大山形容的,今日裡他也算是結結實實領教了一回。
「咱北京是什麼地兒?自打古時候起,就是天子腳下,跟皇帝做鄰居的地界兒。」
老人從過去開始侃起。大山是個好聽眾,聽得津津津有味,聚精會神。他喜歡聽老人講古,許多歷史典故一一講來,如數家珍,間或穿插著自己幾十年人生經驗的體悟,大山一向認為,聽著能長見識。
北京作為國都,官大官多,官是城市的主體,官本位是城市的主流意識,在過去就形成了「貴不一定富,富不一定貴;貧不一定賤,賤不一定貧」的與其它地方不同的特色。
以王府為代表的貴族,在皇帝之下、萬民之上,能不為貴?但王爺的收入只是宗人府給的例銀、掛官銜得的俸祿、皇上的賞賜,雖比百官和百姓多得多,但歷來的王爺都不是大富之人,因為皇帝不會給他太多,因此是貴而不富。
商人雖富,但沒有官銜就不能稱貴,即使是同仁堂那樣受五品頂戴,在人們的心目中它仍然只是個藥鋪,沒人拿同仁堂當衙門,儘管它有專供皇宮的御差。商人再富,也要仰承官府的鼻息,就是來個衙役敲詐勒索,也得忍痛割肉,就是地痞流氓也能擠兌擠兌他,因為他富而不貴。
貧不一定就賤。有很多八旗子弟,甚至是皇族後裔,由於災害或疾病等原因,錢糧已入不敷出,只能像曹雪芹那樣「舉家食粥酒常賒」了,但他們始終抱著鹹魚翻身的一線希望,窮死也不放下貴人的架子,絕不從事「卑賤」的行業,以免被別人看不起,斷了東山再起的後路,使子孫後代再無出頭之日。
賤不一定貧。何為賤行?就是伺候人的差事,雖然滿族人自稱奴才,但要看給誰當奴才,如果伺候的只是皇上或王公大臣,不僅不為賤,而且還列在貴人的行列,俗話說「宰相家人七品官」嘛,那些連平頭百姓都伺候的人就歸為賤人了。
在北京,社會地位的高下,還有個奇怪的標準,例如修腳比剃頭的地位高,因為剃頭必須站著剃,即使是給叫化子剃頭也得站著,所以他比誰都低;而修腳則是坐著修,即使是給皇上修腳也可以坐著,他和誰都是平起平坐,所以比誰都不低下。
張大爺驕傲的笑笑:「我祖上就是修腳的,祖上傳下來的一句話,就是咱這手藝,不丟人。」
老人說著,自己洩氣道:「如今世道變了,有錢有權的就是爺,沒錢,甭管你做的是什麼,甭想活的光彩,趁早挾著尾巴做人得了。」
「前街的小六子,從小就張八樣兒,走哪都不受待見,見天的不尋思正經事,今天偷隻雞,明兒竄人家裡順幾樣值錢的玩藝,最後把自己個兒給整到局子裡了。按說,這小子這下子安份了,可這輩子也毀了,哪家閨女肯嫁這麼個人?也甭想找到正經工作了。可蹲了幾年出來,人自己擺攤沒多久硬是折騰成萬元戶,胳膊裡跨的姑娘時常換,個頂個的漂亮。這世道,真是讓人搞不明白,拎不清了。」大爺發牢騷道。
大山只是笑,關於干個體致富方面的事,他知道的自然很清楚。其實,在這個人人都嚮往鐵飯碗的年代,能夠頂著重重壓力下海經商的第一批個體戶,都有值得讓人佩服的一面。
「對了,剛租房那陣兒,你不是打聽附近有沒賣房的嗎?有了有了,爺爺頭前還尋思著,今天找個時間與你說道說道,可巧在這兒碰上了。」
那個啊,大山想說自己已經不需要了,卻見這大爺自顧自張口道:「這人的事,要不怎麼說讓人弄不懂了呢?我今兒說的要賣房這家,也是知根知底的老街坊了。他們家祖上倒也發達過,在鄰街買了還算寬敞的一進四合院。眼下,老天爺不開眼,他家忽然就遭了難。我這老街坊的兒子,鬧騰的歷害的那幾年,下鄉去了黑龍江墾荒,要說頭些年,知青鬧著回城,他們家沒門路,可兒子也得回來呀,回來了就得吃飯。可一時半會兒,哪那麼多工作崗位可安排?居委會登個記,就成了待業青年。只能四處打打零工貼補家用,媳婦倒是進了一家工廠做工,可也賺不了幾個錢,許是墾荒那幾年累過頭,我這大侄子自打回北京,沒工作心裡也上點火,漸漸的身體就不行了。為了給他省下錢來吃藥看病,燕子,就是他女兒,和你大小差不多的女孩子,學習好著呢,去年不得不輟了學。」
老人長吁短歎,「這不,前幾天,醫院診斷下來了,說是胃出血,得動手術,他們家一貧如洗,哪裡拿得出這筆錢來?老街坊們也不寬裕,幫不了什麼,沒得法子,就想著把房子賣掉,不管怎麼著,總得先救命哪。以後尋個地方租住就是,唉,人貧命賤,哪兒呆不下呀?賣了就賣了吧。可這一時間,卻到哪裡找買主去?他這邊等錢急用,人家還不把價錢壓的低低的?街坊們碰頭想轍,有人就提起你娃,說是前陣兒,你打聽附近有沒有房子賣。小哥,你嘛幫幫忙,就買下來吧。他們家的房子挺寬敞,比大爺的房子可好多了,買下來,不吃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