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閃雷鳴中商澹然霍然起身,說道:「我去看看孩兒。」。
張原擱下筆,跟著妻子出了書房,這坐北朝南的正房四間,書房靠最左邊,然後是飯廳,飯廳過去就是周媽和小鴻漸的房間,再就是張原、商澹然夫婦的臥室,張原進到小鴻漸房間時,周媽正在關窗,商澹然撩著紗帳看小鴻漸,張原湊過去看,油燈燈芯剔得短,光線昏朦,小鴻漸叉手叉腳齁齁酣睡,商澹然輕笑道:「鴻漸睡得真香。」問周媽:「何時把的尿?」
周媽道:「半個時辰前。」
商澹然在兒子額頭上摸了摸,有些汗濕,這雨沒落下來,房中悶熱難消,便對張原道:「你去看看謙兒,我給鴻漸扇扇涼,等雨落下來後再回書房抄寫。」
穆真真住西廂房,正與婢女玉梅坐在小鳴謙的眠籃邊輕聲說話,一盞白瓷燈擱得遠遠的,見張原進來,穆真真和玉梅趕緊起身施禮,雨就在這時傾盆而下,嘩嘩的雨聲充溢室內。
張原問:「鳴謙打雷怕不怕?」到搖籃邊看時,這小嬰兒睜著烏溜溜大眼睛左看右看,訝然笑道:「謙兒醒著啊。」
穆真真把白瓷燈移近一些好讓張原看兒子,說道:「打雷前就醒了,聽到雷聲也不害怕。」
張原看著安安靜靜的小鳴謙,問:「也不哭鬧索抱嗎?」
穆真真道:「鳴謙極少哭鬧,睡醒了也只自己劃手劃腳笑嘻嘻玩。並不哭鬧,乖得很。」
張原在搖籃邊的小杌坐下,伸手輕捏小鳴謙嬰兒肥的臉頰,笑道:「傻兒子,要哭鬧的呀,不哭不鬧不然沒人抱你玩,待在搖籃裡多悶氣,太過乖巧自己吃虧。」說著把小鳴謙從搖籃裡抱起。
玉梅聽得嘻嘻直笑。
穆真真笑道:「鳴謙是像我小時候呢,爹爹說我嬰兒時極乖,爹娘忙忙碌碌走進走出。我只在眠籃裡睜眼看著,並不哭鬧,後來聽爹爹說我若哭鬧他也會抽空抱我一會,但既然不哭那就不抱了,他也忙著呢——鳴謙呢不哭不鬧也有人抱他玩,我可比不了。」說話時手輕撫兒子的頭髮,又道:「鳴謙的頭髮不像我,這很好。」
穆真真的頭髮微黃微卷,小鳴謙頭髮雖然也有點黃。但順直,小孩子的頭髮本來就有點黃。小鴻漸也黃,黃發小兒、黃毛丫頭嘛,穆真真之所以不願意兒子太像她,是覺得她的黃發和白膚是墮民的標誌,她可不想兒子打著墮民的烙印。
張原豈不知穆真真的心思,說道:「像你也很好,我喜歡。」
穆真真羞喜不勝,低下頭去。
玉梅托故退出房間好讓張原和穆真真說些體己話,張原逗兒子。伸右手食指讓小鳴謙握著,然後回拉試兒子的握力,這四個月大的嬰兒力氣還不小,讚道:「好兒子,有力氣。」問:「真真,奶水足否?」
穆真真低著頭道:「夠吃呢,都吃不完。」
張原「嘿」的一笑。看著懷裡的小鳴謙道:「吾兒餓了沒?」抬頭道:「謙兒餓了,餵奶吧。」看著穆真真鼓脹脹的胸脯,薄薄夏衫下還有兩塊濕痕,是奶水的溢跡嗎?
穆真真又羞又笑。說道:「方纔餵過了,不餓的。」
調笑了幾句,張原起身道:「你們母子早些睡吧,我還要回書房再抄寫一會。」在小鳴謙肥嫩的臉頰上親了一下,把兒子遞給穆真真。
這場大雨下了小半個時辰,悶熱之氣一掃而光,張原和商澹然一共抄了近萬字,書房裡的自鳴鐘敲了十一響後,二人便收拾筆墨準備歇息,剩下的明早再抄錄。
雨後氣候清新,漫天濃雲已散,四方天井的上空露出那輪半缺的明月,極是皎潔,張原和商澹然都沒有睡意,夫婦二人攜手在天井裡散步,青磚地薄薄一層積水映著月色,空明澄澈,氣溫與傍晚時相比簡直是兩個世界,這在江南是難體會到的——
商澹然把這些日子宅子裡的事和書社、商舖的經營說給張原聽,山陰二老有一封家書、宗翼善也寫了信,還有西張叔祖張汝霖也有信來,張原的友人和翰社社員寄來的書信就更多了,有數十封之多,這些信都沒有啟封,等張原回來閱覽處理——
商澹然記性也極好,把她看過的那幾封信複述給張原聽,又說了她兄長商周祚離京的事,商周祚臨行前還留下了一封書信給張原,這信商澹然沒有拆看——
明月移過天井西簷,書房裡的自鳴鐘敲了十二響,商澹然道:「明日早起再看吧,夜深了,早些安歇吧。」忽然低聲膩笑,說道:「你去真真房裡睡吧。」
張原瞠目道:「毋乃賢惠過頭!」
商澹然忍著笑,低聲道:「我來月事了,不能侍候你。」
張原失笑:「張介子只重那些嗎。」
商澹然道:「我是說你這麼些日子——」不說了,笑。
張原笑道:「這麼多日子都熬過來了,不爭這一日。」
……
昨夜一場秋雨,將暑氣掃盡,張原睡得極為香甜,路途奔波四個月,現在終於安睡溫柔鄉,這就是福氣。
張原習慣早起,起床洗漱後在大天井中練太極拳,這是正宗太極拳,名師所授,不是他以前練的那種簡易花架子,聽得書房裡的自鳴鐘「噹噹噹噹當當」敲了六響,這鍾每天會快十五分鐘,要經常校準,隨即聽得有人在動這自鳴鐘,是穆真真嗎?
有人推開書房的木窗,一個清脆如曉鶯般的聲音歡喜道:「小姑父,早安。」窗間露出一張秀美的小臉,正是商景徽。
張原微笑應道:「小徽早。」專心練拳。
書房裡的商景徽磨好墨。開始抄書了,張原練罷拳進來時,她已抄了好幾行了,歪著腦袋說:「小姑父你歇著,或者先看信。」說罷繼續認真抄寫,興致勃勃。
張原坐在書案邊開始拆閱書篋中的信件,看了幾封信,抬眼見商景徽停筆注視著他,便笑問:「看什麼,不認識了嗎?」
商景徽的臉蛋原先有些嬰兒肥。現在清瘦了一些,尚未開始發身長大,依然稚氣,這時說道:「小姑父去朝鮮很辛苦是吧,昨晚沒看清楚,現在看小姑父又黑又瘦的。」
張原微笑道:「行路難啊,風吹日曬,不過還好,總算平安回來了——小徽你怎麼就病了?」
商景徽道:「我也不知道怎麼就病了——」
商澹然進來了。接話道:「有好幾日高熱不退,把我們都嚇壞了。」
張原道:「過兩日請名醫再複診一下。」
說話間。僕婦來報,陸韜和張若曦夫婦來了。
陸韜、張若曦住在燈市街盛美商號的店舖裡,昨日傍晚才得到張原回京的消息,那時天色已晚,所以今日一早就趕來了,小鴻漸見到張若曦最是雀躍,連聲叫著:「姑母,姑母。」蹣跚上前,張著雙臂。喜笑顏開。
張若曦抱起小鴻漸,對張原道:「你既已平安歸來,那我和陸郎明天就啟程回鄉了,行裝早已收拾好,且喜天氣已轉涼,正好趕路。」
張原道:「姐姐姐夫在京中過了中秋再回江南吧,現在動身的話中秋節就要在路上過了。」
張若曦道:「我和你姐夫也是歸心似箭啊。履純、履潔在山陰,我有大半年沒見他兄弟二人了,思念得緊。」
張原也就不再挽留,說道:「那今日我們一起去泡子河畔團聚。宗子大兄昨日邀請的。」
張若曦問:「小原今日不去衙門嗎?」
張原道:「按慣例,出使遠國的使臣回來後有旬日的休假,這幾日我不用去翰林院或者詹事府。」
用罷早餐,左鄰孫承宗將上半冊《丁巳朝鮮紀行》原稿和抄錄的一份親自送到張原手上,張原問起東宮講學之事,孫承宗微笑道:「皇長孫殿下心性仁慈,重情義,幾次問起你何時回來——不過最近兩個月因天氣炎熱,暫停日講,如今天氣轉涼,應該要恢復講學了,待東宮傳旨吧。」
孫承宗告辭去詹事府,張原讓姐姐姐夫和商澹然、穆真真她們先去泡子河畔張氏寓所,他今日雖然不必去翰林院坐堂,但既然回來了,總要去拜見一下翰林院侍讀學士郭淐,還有,他現在還兼任詹事府右春坊右贊善,那麼掌印的少詹事錢龍錫也必須去拜見——
商景徽提醒道:「小姑父,那日記還沒抄完呢。」
商澹然便請姐夫張若曦和姐夫陸韜幫忙,還有小景徽,四個人一起抄錄,用了半個時辰,將剩下的日記抄錄完畢,這時武陵把翰社書局的袁朝年也叫來了,張原將那兩份《丁巳朝鮮紀行》都交給袁朝年,讓袁朝年與武陵當場校對,校對完畢後,立即召集刻工,務必在十日內將此日記刻印銷售,而且製版要精細,不能出明顯的錯誤。
商澹然、張若曦她們乘車去泡子河畔了,張原留袁朝年和武陵在宅子裡校對日記,他帶著來福和汪大錘去翰林院,捨巴和馬闊齊也要跟著,被張原制止,這在京中,兩個石柱土兵整日跟著必遭人非議,張原準備近日打發這二人回四川。
張原主僕三人剛走到李閣老胡同東端,卻見慈慶宮的內侍高起潛帶了一個小火者沿灰廠街匆匆趕來,高起潛作為皇長孫朱由校的伴讀,已經由烏木牌升為有品秩的長隨了,長隨是七品內官,再往上升就是六品典簿,高起潛今年才十六歲,可謂官運亨通,這就是依傍大太監的好處,鍾太監自去年梃擊案之後,不但東宮首領太監王安對他另眼相待,就是皇太子朱常洛也對鍾太監頗為倚重了,以前有事都是單獨與王安商量,現在鍾太監得以參與,在東宮,已是僅次於王安的實權太監,高起潛作為鍾太監的乾兒子,自然水漲船高,地位跟著驟升——
高起潛向張原施禮,說鍾公公和客嬤嬤已經知道張原回京,請張原抽空到十剎海鍾公公外宅相見,又說皇長孫殿下也極想見到張先生,問張先生何時入文華殿講課?
張原這兩日極忙,明天還要送姐姐姐夫回江南,便道:「我後日來拜訪鍾公公,午後來吧,午後鍾公公也有空暇。」
高起潛回慈慶宮覆命去了,張原到翰林院與諸同僚見禮,然後去拜會掌院郭淐郭學士,郭學士對張原還是頗愛護的,寒暄之後便把一張邸報遞給他,說道:「張修撰你看看,這是新出的邸報,上面有遼東李巡撫的奏疏。」
張原昨日在吳閣老處已經看過這篇奏疏,這時再看一遍,驚訝道:「李巡撫為何這般指責下官,簡直是莫名其妙。」當即將李維翰指責他的幾點逐一向郭淐解釋,又道:「郭學士,下官出使朝鮮,從離京到回京歷時一百一十九日,每日都有日記,所記之事皆有隨行使者為證,朝鮮使臣也可為證,李巡撫這般無端指責,下官甚是驚懼,為表清白,會盡快把那冊日記刊印出來。」
郭淐點頭道:「如此甚好。」
張原懇請郭淐為《丁巳朝鮮紀行》作序,這不是張原臨時起意,而是早就想好的,請吳道南或者其他高官作序都不合適,郭淐最合適,因為郭淐是翰林院掌印官,而且既非東林也非三黨——
郭淐講究明哲保身,慎重道:「你把日記送來我先閱覽,若無不妥,我會作序的。」
張原說傍晚會把日記原稿送到郭學士府上,拜別郭淐,張原出了翰林院去詹事府拜會少詹事錢龍錫,又與師兄徐光啟談論良久,這才往泡子河畔與姐姐張若曦她們相聚,又讓人去把阮大鋮請來一起喝酒,阮大鋮這幾天也不用去行人司坐衙。
午後張原和阮大鋮去了禮部和會同館,分別拜會何侍郎和朝鮮奏請使禹煙等人,從會同館出來時見時辰還早,才是正申時,二人便又去錦衣衛衙門拜訪錦衣衛指揮使駱思恭,一番寒暄後駱思恭道:「已連夜提審納蘭巴克什二人,俱已招供,本衛會據實向聖上稟報,請張修撰、阮行人放心。」
隨張原出使的包括甄紫丹在內的六十一名錦衣衛都負有偵緝之責,駱思恭已經從這些錦衣衛口中得知張原出使的詳情,錦衣衛此番死傷慘重,駱思恭當然要維護屬下的利益,錦衣衛直接聽命於皇帝,不受內閣和六部節制,所以三黨雖然勢傾朝野,但駱思恭並無多少顧忌,錦衣衛畏懼的是執掌東廠的太監。
————————————————(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起點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