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禮曹判書鄭仁弘崇尚程朱之學,是所謂的山林學派的領袖,在政治上則是大北派的首腦人物,光海君廢黜仁穆王大妃本是有違禮教與孝道的悖逆之舉,但鄭仁弘這個朝鮮的理學大家卻引經據典為光海君的惡行找理由,所以很受光海君垂賞識重用,兩年前鄭仁弘以禮曹堂官的身份入議政府為左議政,相當於大明內閣的次輔,是當前朝鮮舉足輕重的實權人物,在朝鮮士林也極有影響力——
五月初十夜,鄭仁弘與谷山郡官員將張原一行迎入安成館安置,宴席間鄭仁弘向張原請教程朱理學精奧,名曰請教,其實是賣弄,即席誦讀其義理文章,都是一些陳詞濫調,絕大多數理論和觀點是抄襲宋明諸儒的,張原毫不客氣地道:「鄭判書熟讀我朝,方才高論豈非出於蔡忱的?」
鄭仁弘大慚,雖然惱羞卻無法成怒,終席默然無語而已。
綾陽君李倧卻是暗喜,張原不肯與鄭仁弘虛與委蛇自是因為張原內心有了決斷,掃鄭仁弘的顏面也是為此後撥亂反正的輿論造聲勢。
席散時李倧趁張原、阮大鋮送他們出館時對張原低語道:「張大人,建州使者一行已至開城,光海君派了議政府右贊善樸規到碧蹄館迎候額爾德尼,現在還不知道光海君是否會親自接見額爾德尼。」
張原心想:「建奴倒是腿快,趕在我們前面了,議政府贊善也是朝鮮三品高官,看來光海君對奴爾哈赤的使者頗為重視。」說道:「要提防額爾德尼見過光海君之後迅速離開漢城,抓不到納蘭氏,事情就會很棘手。」
這關係到李倧能否坐上朝鮮王位,李倧點頭道:「張大人儘管放心,建州使者一言一行皆不出我的耳目監控,他們若想踏上歸程,就是落網被擒之時。」
……
五月十一日傍晚,大明使團經新溪、金巖,來到開城,開城是朝鮮三都之一,是僅次於王京漢城和西京平壤的朝鮮第三大城,京畿道觀察使和首領官率僚屬出迎,依舊是列香亭、龍亭,紮彩棚、鰲山,演雜戲、鼓樂,與平壤和黃海道的歡迎儀式相同,但戒備明顯森嚴了許多,圍觀民眾也少,歡迎儀式雖然隆重,卻完全沒有了那種歡慶的氣氛。
在開城,張原獲知納蘭巴克什在碧蹄館與朝鮮議政府右贊善樸規密談了半日,然後啟程趕往漢城去了,看來納蘭巴克什要面見光海君,所以張原不再如平壤時那般拖延,督促使團盡快趕路——
柳東溟並不知道建州使者到來之事,當然樂意看到張原加緊行程,只要把張原一行護送到王京漢城,那他柳東溟就算完成了使命,此次出使去來很不安寧啊。
五月十三日午後,大明使團行進至碧蹄館外的山丘邊,書狀官金中清指著那座山丘對張原等人道:「幾位大人,那裡就是當年李總兵與倭賊惡戰之地,李總兵以一當百,殺敵無數,英名傳揚至今。」
金中清這是粉飾美言,其實碧蹄館一戰明軍損失很大,日軍先以小隊誘戰,名將李如松貿然追擊,頗有斬獲,然而在追到碧蹄館附近卻遭遇數倍於己的日軍伏擊,李如松所部陷入重圍,苦戰不得脫,明軍死傷慘重,幸得李如松之弟李如梅神勇,箭無虛發,又有援兵及時趕到,不然李如松極有可能斃命於此,日軍的戰鬥力在此戰中得到了充分體現,壬辰援朝抗倭,大明只能說是慘勝,若非豐臣秀吉死亡,這場戰爭的勝負孰難預料,總結說「自倭亂朝鮮七載,喪師數十萬、縻響數百萬,中朝與屬國迄無勝算,至關白死而禍始息」,這個說法是比較客觀公允的,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極大地消耗了大明朝的國力,張居正當政時積累的充裕國庫開始衰敗了,此後建州女真的崛起也與這次戰爭中大明受拖累有很大關係——
張原問:「這裡可有紀念此戰的祭祠?」
金中清道:「離此三十里的王京西門外有宣武祠,天朝因援倭而捐軀的將士在宣武祠享受香火祭祀。」
張原道:「今夜就在碧蹄館歇息,明日一早沐浴更衣,去宣武祠祭拜我大明援朝的英烈。」
身為禮曹判書的鄭仁弘道:「張天使,謁宣武祠是否待冊封世子後再去,大典之前謁宣聖廟為宜。」
宣聖廟就是孔廟,朝鮮各大都城都建有宣聖廟,尤以漢城宣聖廟規模最大,大明出使朝鮮的使臣都會到這座宣聖廟祭拜孔子。
張原心道:「鄭仁弘是光海君的心腹重臣,對光海君的心思應該很清楚,光海君對大明是既敬畏又怨恨,光海君想脫離大明的掌控,就會對壬辰大明援朝的功績有意淡化,鄭仁弘現在又勸阻我祭拜宣武祠,這等居心又豈能瞞得了我。」
綾陽君李倧道:「沒有宣武祠的天朝英烈,就沒有今日之朝鮮,張天使謁宣武祠緬懷先烈正合其宜。」
綾陽君李倧在光海君面前一向顯得很忠心,光海君即位時李倧才十三歲,所以光海君對李倧沒有什麼疑心,李倧是得到光海君信任的少數幾位李氏王族之一,鄭仁弘沒有想到李倧會當面反對他的建議,這讓鄭仁弘很不悅,冷冷看了李倧一眼,心道:「你不能揣摩大王的心意,你的榮華富貴也就到頭了。」
張原道:「明日先祭拜宣武祠,再謁宣聖廟。」
……
夜宿碧蹄館。
碧蹄館雖大,但住進了幾百號人和車馬,館外還有一千兩百軍士,喧囂聲沸沸揚揚,到亥初時分才漸漸平靜下來。
綾陽君李倧與張原在館舍對弈,貞明公主跪坐在一邊觀戰,李倧也不知道自己這位年少的姑母會不會圍棋,但貞明公主看棋很專心,端坐不動,睫毛不時忽扇時,地朝張原一掃——
天氣比較悶熱,張原綸巾折扇,意態閒適,他與李倧下棋只是幌子,目的是為了密談,問李倧道:「三日前建州納蘭氏一行就入住這碧蹄館嗎?」
李倧點頭道:「是,建州女真來的十三人就住在碧蹄館之北館,客商打扮卻住驛館,右贊善樸規還與他們長談,這些人真把忠於大明的忠義之士當作木雕土偶了。」
張原問:「光海君接見了納蘭巴克什沒有?」
李倧道:「尚未有消息傳回。」
張原道:「越近王京,事情越急,若讓納蘭氏走脫,大勢去矣。」
碧蹄館離漢城只有四十里,明日就要入城,到底如何舉事還未確定,焦慮、忐忑、驚懼、不安,讓綾陽君李倧沒有了下棋的興致,起身道:「在下這就去看看有沒有消息傳來。」
李倧走後,張原獨自在燈下敲棋思索,忘了還有貞明公主坐在旁邊,一顆棋子敲在棋枰上又拈回指間,如此反覆,沒完沒了,張原的眉頭一直深鎖,也不知沉思了多久,忽聽門外有錦衣衛稟報:「張大人,綾陽君殿下突犯暈眩之疾,請金處士高徒去為他針灸驅疾。」
張原瞿然起身,這時才看到坐在一邊的貞明公主,貞明公主也很快站起身來,有些吃驚地望著張原,張原道:「我讓人送你去看望綾陽君殿下,若不出我所料,綾陽君殿下應該是想讓你為我傳遞一下消息。」
張原請穆敬巖和洪紀、洪信三人護送貞明公主去綾陽君殿下的住所,大約過了三刻時,貞明公主回來了,臉有驚惶之色,提筆寫道:「前日傍晚,光海君微服與建州女真使者在漢江樓相見,但此後建州使者額爾德尼一十三人俱不見了行蹤,王京內外,皆無音訊,查訪不得。」
張原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說道:「那些人沒有翅膀,不可能飛得無影無蹤,想必是光海君把那一十三人隱藏在一處秘密住所,要等我冊封世子踏上歸程後再讓納蘭氏一行回建州,這樣免生事端。」
貞明公主寫道:「那大人該如何應對?」
張原道:「一定要找出建州人住在漢城哪個地方,一十三人總會留下蛛絲馬跡,但這恐怕需要一點時間。」凝思半晌,對貞明公主道:「不要著急,待明日祭拜了宣武祠再議對策。」
五月十四日一早,大明使團啟程,路上耳目眾多,張原不便與綾陽君李倧深談,只借慰問李倧身體不適之機說了幾句,李倧道:「光海君之所以要把建州使者隱藏起來,是因為小北派官員申時敏、李元翼等人聽聞光海君與建州奴爾哈赤有來往,上疏力諫,光海君為避人耳目,這才讓建州使者暫時躲藏起來,唉,申、李等人這反而是誤了大事了。」
張原讓李倧莫急,多派可靠人手仔細探訪納蘭巴克什等人可能的藏身之處,李倧點頭,這時柳東溟過來詢問綾陽君貴體安否,張原閒話幾句,策馬而行。
巳時初,浩浩蕩蕩的一行人到了接官廳,光海君遣都承旨奇世石迎接天使,並與兩位天使商議接詔、冊封之事——
該是掀起波瀾的時候了,張原道:「在下聽聞貴邦大王與建州奴酋有往來,對我大明有二心,在下將奉詔歸國,奏請朝廷處置此事。」
鄭仁弘、柳東溟、奇世石等人大驚失色,張原都到了漢城西郊卻說要奉詔還京,這讓他們驚愕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