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戌時初刻,一輪皎月從德勝門東南面的龍華寺方向升上來,前海、後海附近的十餘座佛寺鐘鼓聲彼此相應,營造出一種寧靜祥和的氣氛,無須鐘鼓聲催促,月光已經鋪灑下來,暮色被泠泠清輝掃淨,天地間、水雲間、花樹間、眉目間,融融澄澄,如薄霜輕拂,肝膽冰雪——
鍾太監來到後院向翰社諸人敬酒祝賀佳節,見在場的有翰林、庶吉士,有新任京官、觀政進士,還有祁彪佳這樣的少年舉人,高談闊論,酒香飄溢,鍾太監心頭的鬱悶稍解,京中太監即便是司禮監掌印、東廠提督也不能請到這麼多清貴名流赴宴,這當然是張原給他的面子——
鍾太監也知趣,知道如今不比當日在杭州總理織造衙門時那些地方官要奉承他,現在這些翰林、京官若不是因為張原的緣故哪個會搭理他這麼一個無權無勢的太監,所以向眾人一一寒暄後,他便退出卷棚,讓這些翰社才俊自由飲酒交談,只請張原隨他到側廳說話。
張原跟著鍾太監到側廳,卻見客印月也在廳上,正獨自拈個小酒杯在喝悶酒,蹙著眉,眼眸瞇起狹長,張原拱手道:「客嬤嬤,昨夜受驚了,事情可調停好了沒有?」
客印月趕緊起身向張原還禮,委委屈屈地道:「算是調停好了吧,就是讓鍾公公破財了。」
鍾太監有些尷尬,對張原道:「邱乘雲仗著人多勢眾,咬定是客嬤嬤打了他乾兒子,到內官監大吵大鬧,最後內官監掌印宋晉調停,讓雜家賠了邱乘雲一百兩銀子了事。」又道:「這事若發生在三個月前,只怕更麻煩。」
張原明白鍾太監的意思,是說如果沒有梃擊案使得東宮地位提升,邱乘雲更要借此事羞辱他和客印月。張原寬慰道:「公公莫與那等沒眼力的蠢人一般見識。敢調戲客嬤嬤,簡直是不知死活——」稍覺不妥,閉了嘴。
客印月卻已經舒眉展顏歡笑起來,說道:「調戲小婦人又能怎麼樣,還不是要靠鍾公公幫忙才勉強躲過一劫。」
鍾太監恨恨道:「邱乘雲數次對雜家冷嘲熱諷,這次想做白浪子強與客嬤嬤對食,客嬤嬤不允,就反誣客嬤嬤打了他乾兒子,哼。此仇不報……」
客印月道:「我倒真是打了那兩個攔路的烏木牌幾個耳光,兩個腌臢貨竟想拖我到北花房去弄我,還好我不是嬌滴滴裹腳婦人,大腳板保定農婦也有兩把子力氣,不然就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張原微笑著打量客印月,打了兩個年輕內侍又能脫身,身手不錯啊,這婦人到底是何身份實在讓人猜測不透。是不是侯二的妻子還不確定。不過既然能做皇長孫的乳娘,曾經分娩是肯定的,不然哪來的奶水,客印月十一年前就進宮了,若果真有什麼目的,實在是太沉得住氣了,張原雖知客印月來歷有些不明不白,卻並未感到多大的威脅。因為他知道客印月對皇長孫朱由校是很愛護的,客印月不奶自己的兒子侯國興,卻奶朱由校,就算有求富貴或別的目的,一個從小奶大的孩子怎麼都有感情的,對張原而言,只要客印月對朱由校好。那別的都好說——
鍾太監越想越憋屈,說道:「邱乘雲欺人太甚,藐視我東宮的人,張修撰可有什麼應對之策教教雜家,這口氣實在難忍,客嬤嬤你說是不是?」
客印月道:「是,小婦人昨夜哭了半宿,若張先生肯幫忙,小婦人感激不盡。」那雙水汪汪大眼睛滿懷期待地看著張原。
張原心道:「我可以為鞏固東宮地位出謀劃策,你們太監爭風吃醋也要我幫忙,那我這個翰林官也太沒品了。」一時沉吟未答。
鍾太監立知自己把張原牽扯到內官糾紛不妥,趕忙道:「張修撰是外廷官,鞭長莫及啊,客嬤嬤,莫讓這等小事煩了張修撰。」
客印月卻依舊凝目看著張原,張原開口道:「想要立即報復回去不可能,還得忍,但我看那個邱乘雲行事囂張,似乎很會得罪人,鍾公公可慢慢收集他的過錯,找好機會迎頭一擊打倒在地讓其不得翻身這才痛快,現在賠一百兩銀子又算得什麼。」
鍾太監道:「邱乘雲得罪人是不少,但他對有權有勢的太監巴結起來也是很賣力的,還有,邱乘雲與鄭貴妃手下的太監劉朝關係很好。」
張原道:「那就更要忍,總有你們出氣的時候,今夜是中秋佳節,我敬鍾公公和客嬤嬤一杯。」
剛喝了一杯酒,卻見門房老僕急急忙進來報:「老爺,小魏老爺來了,大發脾氣呢。」
鍾太監忙對張原道:「張修撰,你自去後院卷棚與諸友賞月吧,雜家去見那魏朝。」
張原心裡暗笑,這回是真正的爭風吃醋了,拱拱手,回到後院,就聽阮大鋮與張岱、倪元璐三人在唱戲,唱的是《唐明皇游月宮》,文震孟與錢士升端著酒杯邀月而酌,他便也去斟了一杯太禧白酒,一邊飲酒一邊在前海右岸踱步,賞月思鄉,想著去年的兩個中秋節都是在杭州西湖上過的,而今卻已離杭州三、四千里,父母雙親此時想必也在天井邊擺了西瓜、葡萄、月餅慶中秋吧,二老定是強顏歡笑,他離鄉已近一年,月初澹然和小鴻漸又啟程來京了,二老難免感到淒清,好在履純、履潔二人比較熱鬧,伊亭姐也會搬回東張一起住——
又掛念澹然和小鴻漸,不知她們母子的航船已經到哪裡了,這長途旅行,小鴻漸可不要生病啊,又想到大辯論之事,此事極關鍵,雖說他有信心辯論獲勝,但還得精心準備才行,還有,先要讓禮部和內閣同意辯論,否則他準備得再充分也無用武之地,徐師兄的奏疏今天就已經呈上去了,不知內閣會如何票擬?
明月西斜已三更,張原諸人從鍾太監外宅告辭各回寓所,臨別時張原問鍾太監:「鍾公公,那魏朝魏少監沒鬧事吧?」
鍾太監道:「被客氏呵斥了幾句,灰溜溜走了,昨夜就是魏朝貪杯,這才致客嬤嬤險些受辱,竟還有臉面來這裡吵鬧。」
張原微笑道:「鍾公公以後也要提防著魏朝一點,大魏小魏都要提防。」
鍾太監搖著頭笑:「雜家這也是沒事惹事,俗雲沒吃到羊肉惹了一身羶就是雜家。」
……
次日傍晚,張原去見師兄徐光啟,把寫好的辯護奏疏給徐師兄看,徐光啟看罷甚喜,說道:「介子此疏寫得極好,你準備何時呈上去?」
張原道:「我想等師兄的奏疏批復下來再呈上去,文震孟、錢士升幾人也將有奏疏支持西學。」
徐光啟道:「僅僅支持西學只怕不夠,對天主教也要支持才好。」徐光啟是虔誠的天主教徒。
對於這一點張原與徐光啟是有分歧的,張原道:「師兄,王豐肅在南京那樣大張旗鼓宣揚天主教,龐迪峨、龍華民也一反利公當年的溫和傳教方式,不許信教民眾祭祖、不許信教的士子祭孔,這把儒家也得罪了,天主教在大明陷入幾面受敵的困境那可大大的不妙。」
當初利瑪竇來大明傳教,定下的傳教方針是合儒闢佛,這與佛教東來時把道教作為攻擊對像一樣,都是挑軟柿子捏,總要樹立一個對手才好表明本教的觀點並發展教眾,利瑪竇寫的《天主實義》抨擊佛教,讓以蓮池大師為首的僧眾很惱怒,現在龍華民等人的激進傳教方式必然引起大明保守勢力兇猛的反擊,龍華民等人實在是看不清形勢自不量力啊——
利瑪竇道:「祭祖、祭孔這與天主聖教的基本教義不符,利公當年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若長此以往,聖教在大明豈不是不倫不類?」
張原道:「不然,這不是不倫不類,而是有大明特色的天主教。」
「有大明特色的天主教?」徐光啟愕然。
張原鄭重點頭:「對,入鄉隨俗,即如佛教南傳,現在的很多佛教經義與當初在天竺時迥異,天台宗、華嚴宗和禪宗都是佛教進入中土後才產生的宗派,所以說天主教義必須改造,要有大明特色才好傳播,不然憑天主教這外來宗教如何能改變中華數千年根深蒂固的傳統,而且祭祖、祭孔並非惡習,天主教義講求忍讓、謙遜,應該包容並蓄才對,不然的話,就算我們能幫龍華民他們這一次,但早晚還會有衝突爆發,去年我就幫了王豐肅一回,他依舊我行我素,這才有今日之禍。」
徐光啟沉思不語。
……
八月十八日,徐光啟的《辯學章疏》批復下來了,那批語明顯就是方從哲擬的,對徐光啟為天主教的辯護不予理會,並說已下令拘捕南京的王豐肅和謝務祿,「禁教令」也將隨後下達。
徐光啟大驚失色,立即來與張原商議對策,張原皺眉道:「皇帝有先入為主之觀念,經內閣票擬的奏章大致不差的一般都依內閣票擬,內閣的權力也就在此——師兄莫急,我們一起去拜見吳閣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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