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承宗對周延儒的做法頗為不滿,這時當然要為張原說話,向皇太子朱常洛稟道:「太子殿下,張修撰以淺顯易懂的道理來引導皇長孫讀書,這是因材施教,此前張修撰也曾向臣說起過這種教授方法,臣以為並無不妥之處,而且從這些時日來看,皇長孫能專心向學應有張修撰諄諄教導的功績在——周侍講或許是對張修撰的教法理解有誤,又因愛護皇長孫心切,這才彈劾張修撰。」
周延儒拱手道:「孫大人,下官筆錄的這份帖子皇長孫已經當面朗讀過,表示都是張修撰曾經所言,並非下官誤會了張修撰。」
神情緊張的朱由校這時總算明白了,這位周先生是衝著張先生來的,說張先生教了他一些不好的道理,想把張先生趕走,難怪周先生每次都要問他張先生教了他一些什麼道理,卻全是處心積慮為了趕走張先生,這讓朱由校很氣憤,十二歲少年的愛憎分明,張先生是他最喜愛的講官,他此前從沒遇到張先生這樣的人,溫和可親、從不以大道理壓他、對他的一些任性頗為包容,所以每次見到張先生來進講,朱由校不自禁的就快活起來,用他的說法是「心開」這時聽周延儒說他讀過那份帖子並且表示了認同,朱由校真想大聲說「我剛才沒看清楚,張先生並沒有說過那些話」可是看到爹爹那張板著的大臉,朱由校又不敢挺身而出否認。畢竟他方才是點頭說了「是」的,忽是忽否很不好,爹爹定要責罰他——
想到張先生以後不會再做他的講官了,朱由校心裡難過,覺得非常對不起張先生,他不應該把張先生的話講給周講官聽。
朱常洛聽了孫承宗為張原的辯護只微微點點頭,他要看張原如何自辯。張原正在看周延儒的那份帖子,方才皇長孫朱由校磕磕絆絆讀了兩刻時,張原卻是一目十行。很快看完,將帖子遞給王安,由王安轉呈給太子朱常洛。朱常洛問:「張修撰既已看完,可有何話說?」
張原恭恭敬敬道:「太子殿下,周侍講從皇長孫那裡問得並筆錄的這些言論的確出於臣之口,但是,這些都是片言隻語連綴的,歪曲了臣當時的講意——」
周延儒冷笑道:「我如何歪曲你的本意了,請明說。」
張原看著周延儒,說道:「在下想請教周侍講一句,先師孔聖是否說過『』這個話?」
周延儒本不屑回答,但在皇太子面前。還是不能失禮,淡淡道:「此言出於論語述而第七,尚不完整,後面還有四個字——」猛然醒悟張原突然提起《論語》這句話的用意。
張原豈肯給周延儒轉圜之機,朗聲道:「在下當然記得後面還有一句。夫子這句完整說下來應該是『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如果把最後面這四個字去掉。單把前面四句說給未啟蒙的孩童聽,說這是孔子所言,如何呢,這四句話當然是孔子所言,但被截了尾,就與孔子本意完全相反了,以孔子之聖賢、論語之精粹猶有漏洞可鑽,何況臣進講時的隨口而言!」
「太子殿下,臣有言啟奏。」周延儒急了,要反擊。
見周延儒要插嘴辯駁,張原拱手道:「周侍講,請容下官把話講完,周侍講為彈劾下官既準備得如此充分,每日套問皇長孫的話,筆錄數千言,又何懼下官自辯,難道就不能等下官向太子殿下稟報完畢後再反駁我嗎?」
朱常洛道:「周侍講,請容張修撰自辯。」
周延儒腦門青筋直綻,張原句句帶刺啊,但太子既發話,他只有先閉嘴,怒目瞪著張原,這癸丑科狀元與丙辰狀元成死敵了。
張原面向皇太子,說道:「臣給皇長孫的確說過周侍講處心積慮記下的那些話,但這些話臣並非孤立說出來的,自有其前言後語在,請太子殿下安坐,臣的自辯比較冗長,臣別無長處,勝在強記,臣要把周侍講列舉的那些所謂的歪理邪說、離經叛道之言一一放回原來的語境恢復起本意,皇長孫殿下、伴讀小高公公,還有鍾公公可以指證臣是否記憶有誤。」
鍾太監暗暗激動,心道:「張原果然雄辯,先以割截孔子之言先聲奪人,現在又要展示其無與倫比的記性了,久聞張原過耳成誦,今日終於可以見識見識了。」
張原從周延儒筆錄的第一條他的離經叛道語說起,不僅把自己當時說過的話複述無誤,還把皇長孫的問話也一一道出,就連皇長孫略顯童真的語氣也模仿了個三、四分,更把鍾太監偶爾的插話也都說了出來,說畢一事,問朱由校:「殿下,臣當時是不是這麼說的?」
朱由校見張原鎮定自若,他也安下心來,應道:「張先生說得極是,一字不差,就好比當日進講場景重現一般。」
張原又問:「鍾公公和小高公公呢?」
鍾太監讚道:「張修撰好記性,雜家當日就是這麼說的。」
小高當然也給張原作證說張原說得沒錯了。
張原又講第二條離經叛道語,這樣一條條講下來,朱常洛對照著周延儒的帖子看,張原把周延儒記下的那些話都嵌進去了,但聯繫前言後語,就與周延儒要彈劾張原的那些意思迥異了,張原最多也就是與王陽明弟子王艮創立的泰州學派的思想有些相近,與歪理邪說那是毫不沾邊,其實張原還是對自己的原話略有些改動的,但沒有錄音機,周延儒就是當時站在旁邊聽也無法指證他,有皇長孫、鍾太監父子給他作證呢。
待張原辯駁到第十七條,已經過去了半個時辰,現在皇太子已經不是懷疑張原有沒有離經叛道語,而是震驚於張原的強記,鍾太監很合適地在太子耳邊輕聲說了一句:「千歲爺,張修撰為童生時就以過耳成誦名揚江南。」
朱常洛問:「為什麼是過耳成誦?」
鍾太監答道:「張原幼時患有眼疾,不能過度用目力,四書五經都是請人讀給他聽,甚是刻苦,終於磨練成過目成誦的本事。」
朱常洛歎道:「少有的奇才啊。」
鍾太監道:「忠孝仁義,人品亦佳。」
朱常洛點點頭,對口若懸河的張原道:「張修撰不必再自辯,周侍講是誤會你了。」
周延儒知道自己這次彈劾張原已完全失敗,姚宗文說得一點不錯,張原狡猾無比啊,而且也的確有過人之能,強記且不說,這份鎮定就人所難及,而且,皇長孫和那兩個太監明顯偏袒張原,張原怎麼說他們都點頭附和,這讓他如何辯駁,看來他這次彈劾張原還是太輕率了,對張原的狡猾估計不足,現在處境很不妙——
周延儒當即向皇太子跪下道:「太子殿下,小臣愚昧,聽得片言隻語未加詳察,只憑一腔忠心就錯怪張修撰,小臣甘受太子殿下責罰。」
朱常洛見周延儒言語誠懇,也只以為周延儒是誤會了張原,讓鍾本華把周延儒攙起,說道:「周侍講不須自責,你與張修撰同為東宮講官,都為教導我兒殫精竭慮,都是一片忠心,兩位莫要因此事生了隔閡,以後還要共同教育好我兒由校。」
張原當即表態:「周侍講既已承認是誤會了下官,下官如何還敢有怨言,以後下官有什麼做得不妥之處,還望周侍講照樣指出來,下官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這話聽得真彆扭啊,周延儒卻只得忍了,還要向張原道歉,他必須這麼做,為的是保住東宮講官這個位子,也力圖挽回皇長孫對他的印象。
朱常洛道:「今日之事幾位莫要外傳,免得流言說我東宮講官不和睦。」
錢龍錫、孫承宗、周延儒、張原一起躬身道:「遵命。」
朱常洛又道:「誤會已解,那就今日照常進講吧。」讓鍾本華陪著周延儒去主敬殿給朱由校上課,待周延儒走後,朱常洛又安慰、誇讚了張原幾句,讓內侍送孫承宗和張原出宮,他這邊由錢龍錫開講《易經》。
巳時末刻,張原與孫承宗出了東華門,張原長舒了一口氣,對孫承宗道:「多虧孫大人事先提醒,下官是一身冷汗哪。」
孫承宗黑臉在烈日下放光,摸了摸鬍子,笑道:「張修撰的自辯精彩之至,讓我大開眼界。」
張原道:「慚愧,說得口乾舌燥,才勉強過關——下官也不知是怎麼回事,是人情世故不通達,還是處事不圓滑,總有人跳出來非難我,讓我防不勝防,很是煩惱。」
孫承宗道:「朝中黨爭紛亂,私心雜念者多,朝政日壞、饑荒四起、軍備不修、邊虜猖獗,這些事卻少有人關注,我知張修撰是不甘庸庸碌碌只謀自己高官富貴的,時下是想要做點事就遭人忌,但張修撰也清楚,有敵就有友,所以不要太在意一些無端彈劾之語。」
張原道:「孫大人指教得是。」心想:「不知周延儒還怎麼教那皇長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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