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原、張岱與商周祚步行,傅氏帶著兩個女兒乘車,武陵、來福、汪大錘、茗煙,還有商氏的男僕、婢女跟在車邊,一行人轉過街角,就看到不遠處四合院的金柱大門前,穆真真正和一個身量長大的軍漢在說話,這軍漢頭戴五色布扎巾,身穿大袖衣,外披罩甲,腳下是皂紋軍靴,腰繫牛脂皮鞓帶,斜挎著雁翎腰刀,身後還跟著兩個身穿號衣的邊衛兵勇——
見到張原一行人過來,那高大雄壯的軍漢大步迎上,離著數丈遠便在道旁屈一膝請安道:「小人穆敬巖拜見介子少爺、宗子少爺、商老爺和夫人小姐。」
「穆叔,快請起。」
張原搶步上前將穆敬巖扶起,笑吟吟打量著眼前這黃須大漢,兩年不見,年近四十的穆敬巖反倒顯得比以前年輕了一些,方面闊口,高鼻如削,頜下金黃色的短鬚捲曲著,面上雖有風霜之色,而且神態依然謙卑,但畢恭畢敬中自有一種血性剽悍之氣,這是以前作為墮民轎夫的穆敬巖所沒有的氣質,只有軍伍中才能磨礪出來的氣質,而且這支軍隊還應該是未遭受過大潰敗的,若是崇禎年以後,大明邊軍屢戰屢敗、畏滿奴如虎,那時就很難看到這種氣質的軍士了——
商周祚點頭道:「這便是真真的爹爹嗎,果然好一條大漢。」
張岱笑道:「老穆威風凜凜,真讓人刮目相看哪。」
馬車裡的景徽對母親傅氏小聲道:「怪道真真姐姐這麼高個子。原來她爹爹更高。」
商景蘭卻是從車窗裡看著立在大門邊的祁彪佳,心裡暗暗歡喜著,虎子郎君可是有兩天沒來了——
武陵、來福高興地上前招呼穆大叔,很是熱情。武陵摸著穆大叔的雁翎腰刀的刀柄,肅然起敬的樣子。
進到門廳,穆敬巖即從懷裡摸出參將杜松的信呈給張原。還有一擔禮物放在門廳一角,杜松為將官多年。深悉官場禮節,知道如張原這樣前程遠大的詞林官等閒不肯自污,所以沒敢送厚禮,只是延綏等地的特產,如黃桂稠酒、西鳳酒、牛手參、雍州麝香、安康青茶等等,這都是名貴土特產,價值也自不菲——
張原看了杜松的信,心情愉快。交由穆真真收好,便詢問穆敬巖在延安衛兩年的情況,穆敬巖說曾兩次隨杜參將追擊從東套前來劫掠延綏的蒙古韃子,有斬獲,因此立功升任小旗、再升總旗……
穆敬巖與張原說話時,穆真真侍立一邊,容光煥發,這墮民少女打心眼裡要往外笑。真是高興啊,爹爹威風了許多,言談舉止也不再是以前那個卑微畏縮的轎夫了,爹爹有一股英武之氣,爹爹終於有用武之地了——
門前車馬聲。又有訪客到,進來的卻是小內侍高起潛,這時當然不作內官打扮,向張原叉手唱喏道:「張修撰,小人有話說。」
張原便起身走到廳廊下,小高近前低聲道:「我乾爹就在門外馬車上,因為要避人耳目,不方便進來,請張修撰到馬車上說話。」
張原眉頭微皺,鍾太監這麼急著親自來見他,定有要緊事,當下向穆敬巖招呼了一聲,跟著小高出門,武陵趕忙跟上——
穆真真遲疑了一下,向爹爹說了一聲,也跟了上來,張原回頭道:「真真陪穆叔說話,小武、大錘,跟我來。」出外身邊總得帶著人。
張原走出金柱大門,見側對門的路邊停著一輛馬車,小高已經先跑過去,對車廂中人說了一句什麼,車帷一掀,露出鍾太監白瘦無須的臉,向張原一點頭,又把車帷放下——
張原過去坐進車廂,鍾太監略略一揖道:「張修撰,雜家有要緊話說,咱們先離開這裡,到朝陽門大街轉一圈。」
張原點頭道:「那好。」吩咐武陵回去告知內兄一聲,就說他臨時有事外出,等下回來——
馬車向東出了東四牌樓坊門,除車伕外,鍾太監只帶了乾兒子小高,現在跟在車邊的還有汪大錘和武陵。
張原受不了鍾太監神神秘秘的樣子,說道:「公公有何要事,現在可以說了。」
鍾太監還撩起窗帷向車外看了看,這才壓低聲音道:「張修撰,那鄭貴妃要向太子爺發難了——」
張原心道:「怎麼,梃擊案發生了?」口裡道:「公公莫急,慢慢說,怎麼回事?」
鍾太監道:「就在上月雜家在十剎海與你相見那日,萬歲爺爺把小爺喚到乾清宮訓斥,小爺回來時面無人色,王安公公細問之下,才知鄭貴妃又向萬歲爺進讒言,說小爺將劉淑女虐待而死,小爺甚是惶恐——」
深宮之事無法深究,鄭貴妃枕邊風厲害,張原點點頭,問:「還有呢?」
鍾太監道:「前兩年有錦衣衛百戶王曰乾告發京師奸徒孔學、趙宗舜、趙聖等受皇貴妃鄭氏指使,糾集妖人謀害東宮,當時福清相公為息事寧人,以查無實據,王曰乾與孔學等人有私怨才誣告,授意三法司將告發者王曰乾拷打至死,這事就過去了,沒有引起朝黨大的紛爭,但卻助長了鄭氏一黨的氣焰,小爺的日子很不好過,小爺貴為儲君,但身邊侍從寥寥,不少慈慶宮的內侍因為門庭冷落,沒有油水好撈,有的借口生病、有的借口他處有事,紛紛離去,偌大的慈慶宮是冷冷清清,小爺很是驚懼,生怕哪一日就被鄭貴妃的人害死了,小爺的擔心絕非杞人憂天,那鄭國泰任左軍都督府左都督,鄭養性又是羽林衛千戶,他們要是謀害小爺,真不是很難的事——」
說到這裡,鍾太監凝視張原的眼睛,低聲道:「張修撰足智多謀,科場案化險為夷,可有好計救助小爺?這也是你我前程之所繫——」
張原這時彷彿《大話西遊》裡的周星馳發現了腳板底的痣,心下恍然:「原來這事還得應在我身上。」同時也是暗自心驚,他想在翰林院清閒待著已不可能,當年國本之爭,是東林諸臣堅決支持、甚至不惜性命才爭得朱常洛太子之位,他現在也不能置身事外——
「鍾公公向東宮面前提起我了?」張原不動聲色問。
鍾太監看著張原的臉色,搖頭道:「沒有,雜家豈會那麼冒失,只是問計,並無讓張修撰捲入宮廷之爭的意思。」
張原道:「公公知道我是堅決擁戴東宮的,我可以獻計,但絕不能出面,公公須知其中利害——」
鍾太監道:「雜家知道,你現在只是沒有實權的詞林官,養望第一。」
張原想了想,問:「妖書案是哪一年的事?」
鍾太監答道:「是萬曆三十一年的事。」這事鍾太監耳熟能詳,發生妖書案時他還是內官監當差——
張原問:「結果如何?」
妖書案是當時京中傳得沸沸揚揚的一本小冊子,指責鄭貴妃欲廢太子,那時太子朱常洛才剛剛冊立,地位很不穩,經過了那妖書案,朝野間的強大輿論迫使鄭貴妃不敢廢太子立福王,朱常洛的地位反而穩住了——
鍾太監明白張原的意思了,驚喜道:「張修撰是說再來一次妖書案?」
張原搖頭道:「當年妖書案到底怎麼回事現在都說不清,一團亂麻,反映的是朝野上下對東宮岌岌可危的地位的擔心,妖書案可謂應運而生,但很多事可一不可再,好比空城計只能用一次,再用就完蛋——」
鍾太監問:「那張修撰以為該當如何?」
張原低聲道:「東宮雖然受冷遇,但還是有很多效力之人,公公可向東宮獻計,安排一個神智不大清楚的男子闖進慈慶宮,然後抓住此人移交錦衣衛,就說這人闖進宮中妄圖要打死太子。」
鍾太監屏氣凝神聽著,以為張原還有後話,不料張原就閉嘴了,不禁問:「就這樣嗎?」
張原點頭道:「就是這樣,什麼也不要多說,這事只是一個火苗,自有外官會加油添薪,到時鋒芒自會指向鄭氏,東宮自然就平安了。」
鍾太監遲疑道:「這似乎不可信啊,鄭貴妃要害小爺,也不會派一個半瘋半傻的人啊。」
張原微笑道:「瘋癲不是癡呆,很多瘋癲是發病時瘋癲,平時看著又正常,這並非那麼好辨別的,把一個正常人指認為瘋癲而關起來的事我都見得多了,而且闖進禁宮謀殺太子的事非同小可,自有支持東宮的言官和御史揪住不放,所以不管別人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鍾太監瞠目結舌,仔細想張原說的這番話,越想越妙,此計看似拙劣,其實妙到毫巔,這是對人心和時局的精確把握才能想出來的妙計,即便有人不信鄭氏會這麼愚蠢派人闖宮行刺,卻更不會相信太子會自己安排人行刺自己,這會和當年的妖書案一樣糊里糊塗,但最終得利的肯定是太子——
張原叮囑道:「即便面對東宮,鍾公公也莫要說此計出自我之口,這樣對你對我都不好,公公是聰明人,自然明白其中微妙,不說,功勞是公公的,說了,反倒遭忌。」
鍾太監點頭道:「雜家明白。」
張原道:「公公可先與王安公公商議,然後再向東宮獻計,闖宮者必須物色好,出面聯絡的人必須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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