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一章東林辯難
他鄉遇故知,這少年老成的神童祁虎子也是喜形於色,向張原五人團團作揖,五人當中只有黃尊素他不認識,張岱介紹了,祁虎子道:「小弟就等著你們來呢,正好一起還鄉,原以為你們還要過幾日才會到。」又說:「景逸先生願意見你們,請隨我入內吧。」看了張原一眼,補充道:「南皋先生和景逸先生都很想見識一下介子兄。」
張萼笑道:「介子現在是惡名在外啊,都想看看山陰張介子是不是三頭六臂、是不是手執金箍棒,哈哈。」這是把張原比作大鬧天宮的孫悟空了。
張岱皺眉道:「三弟,等下見了高、鄒兩位先生切忌這般口無遮攔。」
張萼不滿道:「大兄,我不是三歲孩童,這私下的玩笑話我豈會亂說。」
張岱笑道:「那就好。」
祁虎子道:「幾位仁兄請隨我來,景逸先生和南皋先生在依庸堂。」
寒冬季節,晝短夜長,就這麼一會時間,天就黑下來了,書院守門人將一盞燈籠遞給祁彪佳,祁彪佳提著燈籠在前引路,來福等五個健僕在儀門旁的耳房等候,張原五人跟著祁彪佳進到東林書院——
一進門,就是一個大廣場,沉沉暮色下,地上的那層薄雪頗顯亮色,但一片茫茫的白中有一塊巨大的黑色半月,這是泮池,長約二十丈,寬二丈,呈半月狀,因為地表被白雪覆蓋,這泮池的水就顯得墨汁一般深沉——
張原心道:「看來十年前顧憲成等人重修東林書院下了不少本錢,一進門就是這麼一個大廣場,有一種莊嚴大氣,還有泮池,和地方儒學一般。」
半月形的泮池上有一座小石橋,張原一行從橋上過,白雪皚皚,履跡串串,過了泮池前行數十步就是東林精舍,有負責迎客的知賓等候著,手裡也提著一盞燈籠,與祁彪佳一道將張原五人迎至精舍後的依庸堂——
依庸堂是東林書院的最重要的建築,高大寬廣,類似地方儒學的正堂,是聚眾講學之所,堂前一聯:
「庸德之行;庸言之謹。」
兩側盈柱還有一聯:
「坐閒談論人,可賢可聖;日用尋常事,即性即天。」
張原正想顧憲成那副名聯怎麼不見,邁步進到內堂就看到了,高懸著的兩盞大燈籠光映著那二十二個大字: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顧憲成去世已兩年,正是這位東林黨的精神領袖首倡講學和議政,顧炎武提出的「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就是承襲了顧憲成在野議政的思想,萬曆年間各種思潮極其活躍,士人對朝政也敢言,風氣開放,天啟年間魏忠賢毀天下書院,鉗制言路,嚴禁士人聚眾講學,滿清入關後對讀書人更是嚴厲,不但不能聚眾講學,凡士人立盟結社一概禁絕,敢妄議朝政者斬,此後近四百年,大抵如此——
……
高攀龍五十出頭,紅臉膛,高鼻樑,目光銳利;鄒元標六十開外,高額珵亮,目光相對溫和,東林這兩大魁首看著張原五人進來執末學後進禮,聽到張原自報姓名,高攀龍與鄒元標交換了一個眼色——
入座,上茶,黃尊素年長,率先說了在國子監與魏大中、阮大鋮為同學,表達了仰慕東林之意,張岱四人也表達了同樣的仰慕——
高攀龍開口說話,聲如洪鐘:「五位南監才俊,仰慕東林什麼?」
黃尊素見張原不作聲,他就答話道:「晚生五人仰慕東林諸君子的學問、氣節。」
高攀龍道:「那我來問你,讀書為的是什麼?」
黃尊素道:「讀書明理,行立身、修行、忠君、愛國之大道。」
倪元璐、張岱也是這麼回答的,很堂皇,而張萼的回答是:「目不識字,比盲人還鬱悶——」
一句話把嚴肅的高攀龍都逗笑了,高攀龍道:「不是說識字,是讀書。」
張萼的意思是不識字就不能看《水滸傳》、《金瓶梅》了,豈不鬱悶,聽高攀龍再強調讀書,知道高攀龍指的是讀四書五經,便道:「那當然是為了做官。」
高攀龍哂笑,對鄒元標道:「爾瞻兄,張肅之的這個孫子倒是肯說實話。」目光炯炯,凝視張原,要聽張原有何高見?
張原道:「晚生讀書也是為了做官——」
張萼回答說做官,高攀龍只是一笑,但張原也這麼回答,高攀龍卻臉露鄙夷之色,心想這個聲名雀起的張原不過是個俗物——
但聽張原又道:「不做官,如何利益萬民。」
鄒元標一直觀察張原的言行神態,這時開口道:「好大的口氣,你有何能耐利益萬民?」
張原道:「可否先讓晚生向兩位先生請教一些問題?」
鄒元標和高攀龍對視一眼,一頭道:「但問無妨。」
張原問:「二十多年國本之爭,奏疏如雨,貶謫、廷杖,紛紛擾擾,耗費君臣精力無數,晚生願聽兩位先生對此持何意見?」
高攀龍聽張原開口就問這件大事,精神一振,答道:「天下事非一家私事,立儲君乃是天下事,豈能任由皇帝廢長立幼。」
張原問:「為此爭得朝政荒廢亦不惜乎?」
高攀龍一聽這話,勃然作色,厲聲道:「若國本都不爭,還爭什麼!」
張原不動聲色,穩穩道:「晚生明白先生的意思了,晚生還有一問,兩位先生以為我大明國可有近憂?」
高攀龍道:「國本未固,此乃大憂。」
張原道:「福王已就國洛陽,國本之爭已定。」
鄒元標目視張原,說道:「張生對國之近憂似有高見,願聞其詳。」
張原道:「在內是土地兼併,吏治敗壞,天災、黨爭不斷,在外是建州女真迅速壯大,必成遼東大患。」
高攀龍對建州女真將成遼東大患不以為意,說道:「蒙古韃子才是邊患,那建州女真能有幾個人,算得什麼大患,但土地兼併和天災倒的確是大患,至於說黨爭,那是必然要爭的,黨者,類也,欲天下之無黨,必無君子、小人之類,君國者,不患黨,要在明辨其黨。」
張原不與高攀龍爭君子之黨小人之黨,道:「建州努爾哈赤,不出三年將建國稱汗,從此與大明為敵,遼東無寧日矣。」
高攀龍問:「何敢如此確定?」
張原道:「海西女真有扈倫四部,現有三部已被建州女真吞併,撫順以北,儘是努爾哈赤的領地,契丹人曾云『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努爾哈赤一統女真諸部,要他不立國稱帝豈可得乎?」
鄒元標奇道:「張生,你如何對女真諸部這般瞭解?」
張原微笑道:「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只要有心,總能瞭解得到。」
高攀龍道:「但要我大明政通人和,何懼區區女真,我以為國之患在內不在外。」
薩爾滸之戰前,大明朝野上下普遍藐視努爾哈赤,都認為只要大軍一出,後金軍隊必土崩瓦解,可一戰而勝,現在從高攀龍的態度就可窺端倪,其實高攀龍說得也不錯,若大明朝政通人和,區區後金的確不成大患,奈何黨爭**不斷,哪裡談得上什麼政通人和,張原現在也沒法讓高攀龍信他,他只是先提個醒,留個伏筆——
張原道:「那先不說外患,只論近憂,土地兼併,兩位先生認為當如何解決?」
鄒元標對弱冠書生張原從容不迫侃侃談這些頗感驚異,說道:「且先聽張生高論。」
高攀龍道:「皇帝賜福王田四萬頃,群臣力爭,乃減其半,諸王宗室占田極其驚人,單以河南一省而論,大約王府宗室佔地十之六、七,軍屯十之二,民間僅十之一、二,土地大量兼併,田租隨意加征,請張生試議王府佔地該如何解決?」
這些問題張原都是考慮過的,只是沒有合適的表達機會,現在有東林二魁發問,他也就不客氣,說道:「宗室占田若無改革良策,只恐大明土地不足供諸藩祿米——」
這一句又是八股文的破題,提綱挈領,先聲奪人,張原現在把八股文技法是活學活用了,就連對張原頗有成見的高攀龍都讚了一聲:「此言極是。」
張原提出嚴格限制宗藩占田,由國家授以固定田額,給以世守,讓諸王宗室自己經營,國家不支歲祿,由宗人養宗人,改變諸藩完全寄生的生活方式——
鄒元標點頭道:「張生說得極好,但要施行則極難,諸王必群起反對,皇帝也不會下此決心。」
張原道:「當然極難,不然如何能稱得上國之憂患,不但宗室占田嚴重,官紳占田也是極多,其實晚生以為,土地兼併不可怕,再怎麼兼併,這土地還是要人耕種的,並不是說土地一兼併,農民沒了土地就得流離失所,關鍵是賦稅流失以及地主任意提高田租並把賦稅轉嫁到雇農頭上,一遇災害,雇農無力承擔賦稅,就成了流民,這才是需要改革的重點——」
鄒元標和高攀龍對視一眼,均覺這弱冠書生直指要害,見解深刻,當下二人輪番向張原提問,簡直把張原當作施政的內閣首輔了,張原很聰明,他的回答有很大保留,他不能現在一下子就把自己的改革方案全部說出來,因為這將影響到很大一部分人的既得利益,暫時不能施行的事不能先宣揚出來,不然阻力會大得嚇人,對張原的仕途會極其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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